阿尔古尔的演员
在法国,倘若不曾去阿尔古尔摄影馆(les Studios d'Harcourt)拍过照,就不是演员。阿尔古尔的演员是座神像;他无所事事:恬静安详之际,被摄取下来。
借用报刊社交新闻栏的委婉措辞来分析这种姿势:设想演员“在城里”。这自然指完美之城,此演员之城只有佳节和恋情,而舞台上却全都是劳作,是丰厚但历经艰难困苦的“收获”。这番变化定让人目瞪口呆;发现相片悬挂在剧院大堂楼梯墙壁上,好似斯芬克司(Sphynx)踞伏于神庙入口处,有着奥林匹斯诸神庄严宁静的形象的演员,蜕去了那狂躁而太通人情的怪物的皮,最终重新获得了超越时间的本质,对此,我们必定慌乱得震惊不已。演员在此获取了报偿:迫于职业特性,他不时饰演老丑之人,无论如何都是被剥夺了展现自身原貌的权利,如今相片使其恢复了完美的面容,(仿佛染匠那般)除去了职业特有的污迹。从“舞台”到“城里”,阿尔古尔的演员决不为了“真实”而舍弃“幻想”。这两者是全然相反的:舞台上,身材匀称,瘦骨嶙峋,大腹便便,皮肤上厚施油彩;在城里,平滑圆润,摄影的效果将容颜抛光了,沐浴于阿尔古尔照相馆柔和的灯光里。舞台上,有时得扮演老年人,或者凸显某一年龄;在城里,则永远年轻,始终定格在绝顶之美。舞台上,暴露了实实在在的嗓音,太激烈有力,犹如舞者的小腿肚,肌肉过于发达;城里则完美地静默,或者说,神秘地静默,蕴满奥妙,我们设想一切美都是无言的。最后一点,舞台上,必须做琐碎浮薄的动作或磅礴英武的姿势,不管怎样,都要产生效果;在城里则简化为一张祛除了一切动作的脸。
另外,从非同寻常的角度看,这张纯净的脸完全显得毫无实用价值,是奢侈的摆设,仿佛阿尔古尔的照相器械有特权摄取这超尘拔俗之美,还应身处旷世罕遇场所的最不可置信之地,这张脸仿佛漂浮于剧场的粗俗境地和“城里”的璀璨天穹之间,永恒的自然只能惊鸿一瞥,将其强行摄取下来,而后又虔诚地把它放回其特有的独一而庄重的运行过程中;时而慈母般地俯视遥远的大地,时而出神地仰望穹宇,演员的面容显出重返其天国居所之意,从容而轻易地栩栩飞升,恰与观众具有的人类特性相反。观众属于不同的动物学纲目,靠腿而不是脸行动,须步行返回寓所。(总有一日须尝试对截去一段的肖像作历史精神分析。从神话角度看,步行或许是最平凡因而也是最具人性的动作。大凡梦、完美形象、社会地位或生活水平的提升,都是首先隐匿双腿或消除双腿的活动,无论是经由肖像照片,还是凭借小汽车。)
将女演员截取成脸、双肩、秀发,如此,呈现了女性缺乏现实感的纯洁,她们在城里显然是天使,之前在舞台上则扮演情人、母亲,或悍妇、妓女、丫环。至于男性,除了少年尚能归属于天使之列,因为他们的面貌如女子一般处在韶华未逝的状态,其他的,则以若干城市居民生活的标志,譬如烟斗、猎犬、眼镜、壁炉靠手之类,炫示其成年男子的特征,这些物品虽然普通、琐碎,却是表现男性气概必不可少的,这是只与男性性别相容的英武之气,“城里”的男演员凭这些显示微醺的诸神及帝王的风致,他并不在乎偶尔像别的男人那样,呈现享乐(烟斗)、温情(猎犬)、缺陷(眼镜),甚至俗世的寓所(壁炉)。
阿尔古尔的肖像纯化了演员的具体性,既然它凭借宁静因而完美的“城”发挥作用,那么,就使“舞台”继续保持必不可少的平凡琐碎的状态。在此恰是舞台具有真实性,这是不合常理的景象。城则是想象、梦幻、不可思议之境。演员蜕去了职业的过于具体扮演的外壳,重返其身为男主角及人物原型的惯常类别,确定与众不同者身体正常状态的界限。脸在此是幻想的对象;它的漠无表情,超凡脱俗的气质,使日常真实不起作用,且将始则不安,继则欣喜,终则安心赋予更高级的真实。某个时代和社会阶层所特有的微末的幻想,对纯粹理性和强有力的想象来说都太虚弱了,幕间休息时,观众觉得无聊而互相炫耀,说这些不具真实性的脸的确是城里的脸,因而摆出理性至上的自以为无可指责的样子设想这演员背后的人:但就在剥去表演者外皮的当儿,阿尔古尔小剧院正好开幕,使一个神像及其他一切都涌现出来,在这个中产阶级观众眼里,假象既让人麻木不仁,又令人生意盎然,满足了一切。
因此,阿尔古尔的照片是年轻演员的入道仪式,行会高级证书,真正的专业身份证。倘若他尚未碰过阿尔古尔的圣灯(la Sainte Ampoule)[9],他算真正登基(就职)了吗?这长方形框架里,头一遭显现了他完美的面容,聪慧、敏锐或狡黠的神态,这些据其平生扮演的角色而定,长方形相框是他的正式证书,整个社会凭此都认可把他从其固有的物质法则中抽象出来考虑,确保他拥有一张脸的永久收益,这张脸在行洗礼那一天,就被视为赐物,所有力量:不可更改的光彩,一切戏谑十足的魅力,并不必然与演员的技艺或美貌相伴随的理性力量,通常(至少同时)都会拒绝接受平常的身体。
这就是勒普哈(Thérèse Le Prat)和伐尔达(Agnès Varda)之类摄制的照片颇为前卫的缘故:她们总是给演员保留所扮演人物的脸,有着典型的卑微样式,明确地将它限定在它特有的社会功能范围之内,这功能是“表现”(表演),而不是欺骗。就与演员的脸一样异化的想象来说,这种做法非常具有革命性:不是悬挂在典雅的阿尔古尔大堂楼梯(墙壁)上的照片,打扮得那么精致,娇柔无力,天使般秀雅婉妙或雄浑挺拔(依性别而定),这份大胆,却是很少有剧场能够承受得起的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