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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往陷阱里钻

只看了你一眼,却在心里演了一场电影。

第二天一早,北海就拿着牙缸出了门,太阳染透了东边的天空,他刷完牙,又用湿毛巾擦拭了脸跟脖子,就套了件汗衫去了厨房。

说来奇怪,这天明明热得不成样子,甚至北海的背心都被汗浸透了,但他每每回想起来竟毫无关于酷热的印象,只忆起一抹清凉。

隔壁的炼钢厂这些日子都不大太平,上夜班的人说听见过开枪的声音。也不知道他们在斗什么,更不清楚是哪个和哪个在斗。

更令人诧异的是,厂里的女同志似乎人人都有一双千里眼,仿佛人人都在现场一样,嗑瓜子聊闲天的时候把场面渲染得极其传神。尤其是传到第五车间的时候,甚至演变得就差把坦克大炮开出来了。

她们谈得越兴奋,就越像树上的知了,自己没正事还吵得别人无心工作。

不过车辆厂还是风平浪静的,只是大门口总有人来贴东西,刚糊上一墙糨糊,又来一帮人把刚刚糊的东西给盖上。

风一吹,纸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北海骑自行车进厂的时候,还以为到了秋风扫落叶的季节。

隔得老远,北海就看见文宣队的大宝在车间门口站着,他捋着他那快没几根的头发,笑眯眯地看着北海这边,北海刚想快快地从他身边掠过,就被他一手握住车把手,给拦了下来。

北海心想他再靠近一步,就拿车轧他。

张大宝说:“北海,还没找着人一起演戏?”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在笑些什么,好像他只有一种表情——笑。在领导面前谄媚地笑,在男职工面前皮笑肉不笑,在女职工面前笑得最大声。

北海不想理他,对他说的话也大都左耳进右耳出。张大宝图谋不轨地告诉北海,说给他找了个好搭档,让北海去档案室找赵静娴,这是上头派下来的任务,必须服从。

进档案室前,北海还在脑海里想了好几种对待赵静娴的态度。可没承想,她倒是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直接研究起剧本来。

“这是一个风雪交加的除夕……”北海开始念台词。

“停!”

北海不解地看着她。

“你演的是人!杨北海,这是演戏,不是朗诵大赛!就你这呆样子,杨白劳都演不像!”

“她竟然敢说农民阶级是呆子?这话要是让厂里那些女职工听见,有她好受的。”

静娴觉得他们应当在开头直接来一段演唱,台下的观众无一不对这个故事烂熟于心,他们拣最精彩的演就行。

北海琢磨着原本这就是个任务,顺利完成就好了,她爱改就自己改去。但静娴决不肯让北海闲着,她让北海去找人来演黄世仁。

“可谁愿意演万恶的地主阶级呢?”演坏了挨骂,演好了指不定是挨打,横竖都不占便宜。

北海白天上班给厂里安装机器,下班又要去排演,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一回去,母亲就开始叨叨他,再晚点回家弟弟就饿死了。北川也咋咋呼呼要北海给他“报仇”。

北海突然感觉到,杂乱冷清的公共厨房成了他避风的港湾。做菜的时候,思绪能飞到北京去。

饭后洗碗的时候,四舅舅来给他搭把手,刚刚在屋子里他就看出了北海有烦心的事。

说起四舅舅,他在这边也算个人物了,他好像跟谁的关系都很好,甚至跟那些男流球(小流氓)都能谈笑风生。

一个有正经工作的人,跟那些流球学不入流的装扮,好多邻居都以为四舅舅出差的时候让坏分子腐化了。

四舅舅每次听了闲言碎语都不以为意,反而常跟北海说,只要不做丧良心的事,对得起自己就好。

“这世界上哪个人不是为自己而活?与其憋屈地活,不如躲开风口浪尖去大世界潇洒。”北海听了他的话,都快被他吓死了,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别叫别人听了去!”

之前,院里那位住在三楼的、从外省来的黄小姐,就因为下班回家多说了一句话,近两个月都没见到她。

“还是阿拉(我们)上海好,我原来上班的地方灯从来都不熄的。”

听者有心将此事上报,不久就查出这位黄小姐以前是在上海歌舞厅唱歌的。

北海再见到她,已是半年后了,她还穿着那身棉布的衣服,早没了浆洗的痕迹,见人也不大爱说话,很快就搬走了。

四舅舅被北海风声鹤唳的样子逗笑了,他就想开个玩笑宽慰宽慰他,没承想差点把北海这无产阶级工人吓昏过去。

他问北海是不是工作上有什么难处,北海如实相告,说汇演出了点问题。

四舅舅倒是哈哈一笑:“这活儿包在我身上了。”

四舅舅是北海最佩服的人,他是真的敢去班门弄斧,还给你弄出花儿来的那种,一听这话,北海心里立刻有了底。

第二天,他满心欢喜地上完班,来到档案室外间小屋的门外,居然发现四舅舅正和赵静娴聊得火热。

这个场景看得北海有点不知所措,北海把四舅舅拉到一旁小声问他:“这什么情况?”

四舅舅笑笑,冲着静娴说:“静娴不是外人,大声说就行。”

静娴听到也跑过来凑热闹,眼神里露出一丝埋怨:“四舅舅这么优秀的社会主义好同志,怎么现在才介绍过来?”

北海一脸蒙,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欣然地接受着对方的吹捧。

就这样,在这两个人的安排下,北海从杨白劳变成了黄世仁。

北海演戏也变得卖力起来,因为戏外他们改戏改到让北海恼火,戏里北海就铆足了劲儿让这对父女受尽磨难。

四舅舅和静娴对演戏特别痴迷,在戏外还互叫“喜儿”和“爹”。

北海呢,就成了天天给他们打午饭的坏地主。

不得不说,静娴真的有一副好嗓子,每次“喜儿”一开口唱歌,他们都亲眼见证了一个对生活充满向往的姑娘是如何被逼成了天底下最惨的人的。

就连一向不喜欢静娴的徐杰,观摩了排得差不多的戏后,都对她啧啧赞叹。

只是静娴从喜儿的状态里出来后,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这时候,徐杰就会叹口气,跟北海悄声说:“她平时要是个哑巴该多好。”

北海问徐杰,四舅舅和静娴怎么就突然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徐杰觉得静娴好似罂粟,看上去很危险,但是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接近。

“徐杰,你这样形容可不太合适。”

徐杰连连摆了摆手:“这话糙理不糙。”

徐杰平时就喜欢对女同志评头论足,人家穿得好看他也能念叨一天。

“怎么寻思的?衣服穿得挺好看,留两条大辫子,不伦不类的。”

“差远了,没那气质。”

“瞅瞅她那胶皮雨鞋,上头还穿个裙子。”

就连那些女同志给北海的情书,都由徐杰把关,先筛选掉长相不好的,再筛选掉字丑的。

徐杰特别喜欢打篮球,从北海认识他到现在,两人一起打了快十年的球了。

两个人打完球,一起去了百货商店,出了门,北海把刚买的盐水冰棍塞进徐杰嘴里,徐杰刚想骂骂咧咧,突然一下眯起眼睛,看起了街对面的胡同口。

北海看他专注的样子,也跟着一起眯着眼看。徐杰捅了捅北海的胳膊:“杨北海,你看那个人是不是赵静娴?”

北海也不大确定,那人大夏天拿了个丝巾包着脑袋,走路还一步三回头,徐杰一把拉起北海就跟了上去,七拐八拐地进了一个胡同。

那个胡同很阴冷,大中午的,却没有一丝阳光。

北海尽量跟赵静娴保持着距离,还要躲避那个人随时回头侦察。

终于,她走进了一个拐角里的破旧小店。北海和徐杰隔着门听了半晌,奈何这破门隔音效果还挺好的,他俩侧过身透过窗户,确定了那个鬼鬼祟祟的女同志就是静娴。

难怪她今天主动提出休息,看来是别有居心。

她平时总像个男人一样雷厉风行,说不定现在进去逮她,能看到她像小女人一样窘迫的样子。说干就干,北海鼓足勇气推门而入。

进了屋子才看清楚,这是个小而破的书店。静娴此刻手里正拿着一本旧书,她的反应超出了北海的想象。

她被开门声吓得一哆嗦,接着便镇定如常,似乎还有些生气。反观书店老板却吓得直接抱头蹲在角落里,嘴里重复念叨着:“跟我没关系……”

静娴收好书并没有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北海。

好笑,一个前来“拿赃”的人,反而成了此刻最尴尬的人。

静娴慢慢逼近北海,逼得北海缓缓向后退,直到抵着墙退无可退。

静娴问:“你看见什么了?”

北海回答:“你……买书。”

静娴笑了,坐在了靠墙的椅子上:“买书很稀奇?值得你这样大费周章地跟进来?”

北海也不知为何竟口吃起来:“不,不,我,我路过……”

静娴看北海这副样子,坏笑了一下。她拿出刚刚收起的书,故意在北海面前晃了晃。

“杨北海,你看清楚没有?这本书叫《三姊妹》,是俄国契诃夫的剧本!”北海赶紧用手蒙上自己的眼睛,转身落荒而逃。

离开的时候听到静娴那洪亮的笑声,北海反倒有些恼羞成怒:“她凭什么觉得我不会告密?我为什么要怕她?”

这种感觉,让北海回忆起了昨晚发生的事。

昨晚饭后,北海照常整理房间,却在衣柜缝里发现了一张照片——杨家一家四口的全家福。

家里的照片不多,没有一张有父亲的正脸。

杨北川可能没有记忆了,但北海还记得那天的后半夜,母亲抱着熟睡的弟弟把北海晃醒,接下来的一切都慌乱得像要去逃难一样。

他们走了几天后,北海的父亲就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被人抓了起来,开始写起了无尽的检查。

父亲的样子他都快忘了,直到这张照片出现,才又勾起了北海的回忆。

照片里的人是那样意气风发,他总是笑着,眼睛眺望着远方。

北海深知,这张照片不能让母亲见到。

车辆厂食堂的菜算是这一带最好的了,总有不少人拿着粮票过来吃饭,食堂管都管不住。正因为如此,托人办事的、递情书的,都在这时候聚集在车辆厂的食堂里。

很显然,徐杰就是那个在食堂里叱咤风云的人物,北海常笑话他是“食堂交际花”。

不过最近静娴似乎要争得这个头衔,但厂里大多数人对她的态度都是敬而远之。

原因嘛,应该就是她让北海莫名吃到一记警告,以及文宣队“笑面虎”大宝的淫威。

图书室的赵主任端着饭盒来到北海和徐杰面前,他还没开口,北海就知道他肯定要指挥自己去办事。

徐杰对此颇有微词,北海却觉得助人为乐是做人的基本原则,反正一般他们指派的都是体力活儿,不碍什么事,付出的这点儿汗水属于低成本,至少因为“活雷锋”这个名号,北海自诩与厂里职工们的关系都挺不错的。

饭后,北海来到了图书室,帮赵主任处理一些“四旧”的书籍,看着角落里满满一堆的书,北海算是知道了这个要紧的活儿赵主任为什么不亲自来干了。

这些书上面不仅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蛛网,不少书上面还生了小虫,蛀得某些书面目全非,散出阵阵令人反胃的阴沉的气味。

北海把它们先搬到小推车上,这时一本名叫《海鸥》的书吸引了他。

这本书也是契诃夫写的,契诃夫就是静娴上次偷偷摸摸去买的那本书的作者。

这俄国剧本究竟有什么好的?这一个念头不断地吸引着北海,要北海去翻开它,去了解它。

北海突然觉得,面前的这本书就跟赵静娴似的——神秘。

翻开第一页,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字组成的楔子。

北海看不大懂,但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下的批注让北海猜测到大致内容。

这是一本诉说一位像海鸥一样的女同志妮娜,如何自我觉醒,最终变为一只像海鸥一样自由的女性。

北海不禁疑惑:“这样正确的思想,为何会被归为‘四旧’呢?”

慢慢地,北海被剧本吸引,被里面的妮娜吸引。

北海开始幻想,真的会有这样一个独立自由的女性,像风一样,来到图书室洒满阳光的窗前,来到他的身边吗?

她可能不是那么好看,但她绝对是独一无二的。

不大却有神的眼睛,一看就古灵精怪的模样,不知哪里来的无数奇怪的想法都能从她的脑子里迸出。

北海想,她的皮肤应该是比别人都白些,上面带着自然的红晕,一双小辫子显得人特别活泼。等等,俄国人怎么会有小辫子?

突然,北海被人拍了一下脑门儿。

他回头一看,又是赵静娴,她不怀好意地笑着:“哟,是看书看入迷了,还是看我看入迷了?”

北海窘迫地低下头,重新开始搬书:“你怎么来了?”

静娴拦住北海的去路,说:“我听说有一批书要被拿去烧掉,我特意来借书的。”

说话间,她已经从书堆里拿起了那本《海鸥》。

“这本书是契诃夫写的喜剧,但剧里头的人对自己面前的道路一无所知,剧外头的我们不也是如此茫然吗?”

她的眼眸黯淡了一会儿,又突然闪过一丝狡黠。

“杨北海!这些书烧了怪可惜的,要不咱们拿些旧报纸代替去烧了?”

“你疯啦!让人发现了怎么办?”

静娴推了北海一下:“我又不是要把这批书扣下来,等咱们看完了,再自行找个地方烧了不就好了?”她看北海犹豫了,赶紧补了几句,“你还是不是个大男人?这都不敢!我知道你也想看,大不了东窗事发的时候,你把这些事都赖在我头上好了!”

“我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同志给我顶罪!那我杨北海可太不是男人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北海就悔得肠子都青了,这不是等于变相答应她了嘛!

她也觉察出来了,拍了拍北海的肩膀,拿出一个大麻袋,开始往里挑书。

静娴这只狡猾的狐狸,早早就想好了对付北海的手段,让他不得不往陷阱里钻!

下午四点的太阳还很毒,北海骑着自行车,后面载着静娴和麻袋。

他看着静娴满头的汗,坐在后座上死死地抱着麻袋决不肯撒手,北海被她这个样子逗笑了,静娴没好气地在他背上捶了一拳。

把车停下,北海给静娴买了一碗绿豆刨冰。

她瞪大了那双小眼睛,不相信地看着北海。

“吃吧,还怕我在里面下毒吗?”

静娴舀了满满一勺子冰沙放到嘴里:“我赵静娴命大!不怕你!”

那一刻,两个人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