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带我回家

是夜，丑时刚过，城中忽火光冲天，一片杂乱惊呼，百姓皆奔走呼号：“贼人破城了！快逃命呵！”

虞龙、刘三牛等本日夜在城楼值守，刚躺下睡去不久，听闻生变，跳将起来，抓起兵器，冲出门外，只见城中已四处火起，百姓正一窝蜂般冲向城门，而城墙外，亦一阵鼓响，贼众正举着火把，漫天扑来。

虞龙大声喝道：“快快挡住百姓，勿教打开城门！”

却是迟了。东南西北四处城门，悉数教百姓冲开，此时，贼人亦正由外杀入，刀剑挥舞，百姓仆地如斩瓜切菜。

虞龙知是隐藏的贼人纵火作乱，浑水摸鱼，痛恨不已。然事已至此，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矣。口中道声“罢了”，正待提刀下楼，听得身后道从、道方叫道：“阿爸！”虞龙顿住脚步，回过头去，火光中，儿子、吉安等大仍村青壮，脸上满是恳求、期盼，他知道，儿子他们是要他趁乱杀出城门，逃命去。

泪水从眼中涌出。虞龙道：“阿爸乃朝廷命官，守土有责，已决意与城池共存亡。汝等年轻，可趁乱杀出城门，回家去吧！”说罢，提刀冲下城楼。道方、道从在后叫着“阿爸”，与吉安等，跟着冲上。

前边刘三牛杀兴正浓。虞龙脑中泛起刘家庄的老婆婆，正拄杖立在门口，等着她的三牛回家，心如刀绞。“百户长！”他大叫道，冲上去与其并肩作战。贼人真多呀，到处是熊熊火光，到处是狰狞的恶脸，到处是刀枪无眼！

刘三牛一袭铠甲，火光照耀中，银光闪闪。他本没有铠甲。去年底，虞龙用自己的俸禄，亲自前往平越府，挑最好的铁匠，拣上乘的材料，打造了一副送他。当得知铠甲是知州大人用自己俸禄打造，刘三牛婉拒。虞龙道：“三牛，穿上吧！老母亲在家等着你呢。”刘三牛没有再推辞，他的眼中泪花闪耀。

刘三牛手提揠月刀，身边跟着苏四娃等十数名亲随，左砍右杀，挡者无不仆地。刘三牛就像一叶扁舟，在波涛汹涌中劈波斩浪，无人能敌。“杀黄虞龙者赏银500两！”“杀刘三牛者赏银500两！”悬赏声四处响起，如潮水涌荡。一拨拨的匪贼被杀退，一拨拨的又聚来。

悬赏声震天响，更如那战鼓阵阵！身边亲随越战越少，刘三牛却越战越勇，每一刀劈下去，必有惨叫声响起，必有鲜血飞溅！银色的铠甲，已被鲜血染红。刘三牛正杀得兴起，忽有一彪人马冲杀过来，当头一贼，骑着赤马，身披红衣，手横长刀，来袭如风！

刘三牛横里一刀砍翻一名贼人，竖刀而立，身板挺直如苍松傲雪，眼神凌厉如鹰隼扑兔。红衣贼人借着奔马之势，朝刘三牛拦腰横扫。刘三牛身板猛地一个铁板桥后仰，避开他这一来刀，跟着长刀横扫马脚，但见赤马一声凄厉嘶鸣，仆地，红衣贼人端的也是厉害，在地上滚了两滚，已翻身跃起，横刀而立，眼神里的凶狠，闪着狼的光芒。

刘三牛一声喝：“来者何人！”

“蓝二是也！”红衣贼人狰狞着叫道，一边抡起长刀冲杀过来。“来得好！”刘三牛口中道，挥刀迎击。蓝二力猛，刀刀千钧，刘三牛力沉，尽管已血战多时，气力依旧，此刻与蓝二长刀对长刀，叮叮当当，火星四溅。

刘三牛，一个战场上成长起来的战士，越战越勇，蓝二再凶狠，又焉是对手。刘三牛一刀力劈华山，几乎将他的长刀震飞，再一个横刀，已将他头上半边头发削去！蓝二吓一跳，暴退数丈，手下贼人又蜂拥而上。刘三牛暴喝一声，长刀挥舞，但见贼人头颅乱飞。

虞龙抡着大刀，哪里贼人多就冲向哪里。道方、道从、吉安等，紧紧护随。吉安牛高马大，手执铁棍，铁塔一般，冲在前头，如开路先锋，他每击下一棍，总暴喝一声，声如雷鸣，贼人无不丧胆，一棍下去，兵器脱手者有之，砸成肉饼者有之，逃之夭夭者众。

然而，贼人实在太多，到处晃动着的都是贼人的脑袋！双拳不敌四手，好汉难敌人多。一道寒光异常刺眼，在后方直奔刘三牛，一侧的苏四娃，手中长枪正插在一贼人身上，不及拔出，纵身一跃，扑到刘三牛身后，但闻“噗”的一声，一柄长枪插在他的左肩胛上，将他重重地撞在刘三牛身上。刘三牛回头，一声暴喝，反手一刀将那贼人砍为两段。刘三牛抽出腰中利剑，将枪柄一剑砍断，道：“苏四娃，跟着我！”“是！百户长！”苏四娃应着，眼中的凶狠，如脸上血与汗水般流淌。

一支利矢，悄无声息地钉在了刘三牛的小腹上。刘三牛看都不看，挥剑砍断，又抡起揠月刀，冲向贼众。苏四娃跟在身侧，舞剑狂砍。有数十军士，奋力拼杀，要向他们的百户长靠近，却被洪水一般的贼众，不知冲向何方。

吉安握着铁棍的手全是血，手掌已然破了，他不觉着痛，反倒觉着血粘粘的，铁棍抓得更牢了。虞龙就像是块唐僧肉，贼人杀退了又逼近，如波涛拍岸般永不间断，吉安、道从、道方等一班大仍村青壮，一直死死护在虞龙身侧，却渐渐被冲散。吉安铁棍狂舞，他感到铁棍越来越重、越来越沉，他忽然就看见，一支枪尖自他大腿上穿过，又有一支箭头，从他肩胛上透出来，他脚步开始变得踉跄。

虞龙抡着大刀，左冲右突。他听见了身后道方的惨呼，听见了道从撕心裂肺最后的吼叫：“阿爸……”他看见了吉安挡在他的身前，一柄长枪从前胸直贯后背。他看见了大仍村的青壮，杀入贼人堆中，再不见了身影。

他感觉到了肋上一阵刺痛，背上一阵冰凉，头皮一阵发麻。他又感觉到了腿上一阵剧痛，臂上一阵锥痛，股上一阵尖痛。

虞龙抡着大刀，左砍右杀。他看见了无数贼人在他面前仆地，在他面前闪避，在他面前尸首分家。他又看见了刘三牛。这位百户长已是一个血人，还兀自神勇无比。他身上插着两支长枪，一把刀，很多支箭。他一个踉跄，跌倒在虞龙跟前，口中道：“大人，如您不死，带我回家……”眼神里是满满的盼望。虞龙一把抱住他，泪水滴落他满是血污的脸上，脑中又泛现起刘家庄立在屋门口目光始终望着村口如雕塑一般的老妇人，口中哽咽道：“三牛，我们这就回家……”

虞龙看见，泪水是红的，漫天都是红的。他还看见了阿爸、阿妈，看见了青荷，看见了道方、道从，看见了道行、道循、萍惠，他们在向他招手，脸上带着甜甜笑容。是日，顺治四年四月四日（永历元年）也。

天亮的时候，一切都寂静了下来，只有房屋燃烧的猎猎声响。黄平州城里，大街小巷，尸体枕藉，几无活人。贼众屠黄之惨，千古未有。

土贼蓝二攻破黄平州城后，挥兵直向兴隆卫城。兴隆卫参将武邦贤、乡绅解立敬、狄宗尹、周洪德等募勇士力战，俘斩无算，保守城池。贼众复围平越府，总兵张才击走之，旋就擒戮于市。

虞龙战死后，生员司克文，身入寇穴，收其尸，葬于学宫之侧，后家人以丧归，葬于广东高明南蓬山之巅。

乾隆四十年（1775年），赐谥“节愍”，祀忠义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