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王维的盛唐与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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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春山

夜饮

裴迪晚饭时喝了二十年汾。入睡前,他照例还会再喝一回。

但王维今晚把他的酒断了。

“就为我说了杜甫的诗好?也是个小气的人,还学佛。”

“小气的人多了。宰予在课堂上打瞌睡,孔夫子也会骂他。何况我学佛不成,只是个居士。”

“难怪……”

“什么?”

“李白的诗,气宇比你大。杜甫的诗,镌刻比你深。”

王维听了,反倒舒口气,笑笑。山风拍打窗户,春夜还是冷飕飕的,屋里地坑里,燃着堆劈木。他拈出一根,凑过去嗅了嗅。这是辋川的老松柴,颇有松脂的余味。他说:

“说大,没有比海更大的,可有哪首写海的诗是好诗?说深,没有比十八层地狱更深、更黑的,可谁的诗写地狱把生死写得透彻了?”

“分明是狡辩……离题万里,指东说西。”

“狡辩也罢……可这正是我想说的话。”

王维靠近火塘,闭了眼假寐。

裴迪把他摇醒了,递给他一张纸。

纸上是裴迪新写的诗。

王维说:“写得好快。”

裴迪说:“快么?都快夜深了,吟了一两个时辰罢。”

“苦吟。”

“就这两个字?”

“有点杜甫的意思了。”

“说我好还是挖苦我?”

“你的好,还没有到杜甫,你的苦,倒是比他还重了些。苦吟成诗,有点像巫峡秋江的猿鸣,早晚都是愁……诗,让人滴泪容易,不滴泪才难。”

“依你说,诗不是诗,是白话了。”

“说白话是真难,白而简、淡。”

“那还要佳句做什么?杜甫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个,我服。”裴迪突然瞪着他,目光灼灼。

“这个岂不是苦死了。”王维一笑。

“倘能写出上品的诗,苦死也不遗憾罢。”

“上品的诗,没一句是佳句,合起来却是首佳诗。何苦苦死?”

裴迪突然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你好久没像这么说话了。”

“是好久……”王维喃喃,见出疲惫和颓然。

“你修禅一辈子,还是没把两颗心放平。”

“两颗心?”

“一颗苍老心,不争。一颗童心,必争。”

王维默了默,哈哈大笑!笑声尖细、苍哑。

“笑什么?”

“笑而已。喝酒、喝酒罢。”

王维向黑暗中指了下。“那扇门后,还藏了坛三十年汾。”

他俩在山鸡的叫声中醒来。

辋川谷中正飘今年好大一场春雪。王维头一回这么清晰听到雪花的声音,宛如万千的春蚕在啃桑叶。他坐起来,抱着一罐热水,焐着手,嘴里喃喃念着些话。

裴迪蹬上树皮靴,牵着猧儿,推门踏雪去了。

吃午饭了,雪还在纷纷扬扬。裴迪回来了,问,诗呢?

王维点头。“写好了。”

裴迪问他,写得好不好?

他叹了口气。“是一首好诗。”

裴迪要读,他又说:“再等等。我想再等一会儿罢。”

午后,雪停了,山中一片白、一片静。王维立在窗前,呆呆看了很久。那首诗,他投进了火盆。他画了一幅尺寸很大的画,画到掌灯,兴尽而墨尽。他把那首烧毁的诗画进了这幅画:《江山雪霁图》。

裴迪说,可不可以把这幅画也烧了,再把它写进一首诗?

王维说:“可以的。不过,要等一个机会……我们都等不到了,你没有耐性。”

“可你有耐性啊。”

“我有耐性,可我没有时间了。”

化雪

后半夜开始化雪了。化雪比下雪更冷些,王维被冻醒,听到屋檐、树枝上的融雪滴滴答答。地坑里的火已经熄了很久,没柴了。老厨子昨晚为裴迪宰鸡熬汤,把自己的指头剁了一小节……他平日灰衣、佝偻、低眉、少言,就像个不停动着的影子。现在,这个影子不动了,整个庄园也就停滞了。到处都是冰冷的。

王维喊裴迪去劈柴、点燃火塘,再烧一锅滚烫的水。

但裴迪没应他,只是把被子裹得更紧些,身子蜷起来,睡得更深了。睡前他一直在喝酒,还在宿醉中。

王维实在是冷。他拍拍裴迪的肩,又拍他的头。

裴迪咕哝着,把王维的手挡开了,还发出酣甜的呼噜声。

月光越过雪地,进了窗,泉水一样落在裴迪石刻般的脸上,蓝幽幽的。他不年轻了,但头发还是蜷曲像朵朵松枝,眼线弯曲,睫毛又长又密……王维哆嗦了一下。

他写过两句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有人叹息,分明是平常之景,你写来咋就有骇人心魄的意味呢?

王维心里说,我面对的岂是平常之景啊。

他滴了两颗蓝莹莹的泪,砸在裴迪的脸上。

青春

天亮了,树林和路上还飘着冷雾。地上的积雪,化为水线,向四边流淌。脚踩上去,渍渍地响。

王维、裴迪去小镇上买些油盐酱醋。

裴迪肩上挂着褡裢,走在前边。王维拄杖跟着,有些气喘。

路边有棵苍老的孤松,很粗,但弯着树身。裴迪站下,等王维跟上来,说:“你过去靠着树子,画幅画下来,就很像陶渊明了。”

王维喘口气,正要一笑,树上窸窣响,突然跳下一个人来!

两人吓得同时退了退。

是个少年。他披头、光脚,衣服也很破旧、单薄,脸冻得红红的,两颗眼珠黑得刺目,满是疑惑,却不惊慌。

裴迪喝道:“干啥呢?”

少年一手握着砍柴刀,一手抓了只松鼠。

“作孽……把它放了。”

少年不理睬。裴迪上前一步,要夺他的松鼠。他踢了一脚积雪,雪花飞扬起来,转身就跑了。

“站住——”

少年依然跑着。他似乎喜欢这么跑动,双腿拉得很开,非常矫健、好看。前边出现一处断崖,他并不停顿,展开四肢,径直腾跃了过去。

裴迪看了一眼王维,王维愣愣地看着断崖:人不见了,只有风在吹着。

“喂、喂……你又在作诗了?”

“没有……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十九年前的你。”

“呵呵……十九年前看见我的时候,你又想起了谁?是如今音书杳然的祖三罢?再倒回去,当年看见祖三时,是不是又想起了十七岁就死去的祖六?”

“……”

“你写《哭祖六》时,也才十八岁。说实话,那首诗写得不怎么样。我想把它删了,又想,你大概是很看重的。不是看重诗,是看重他这个人。对不对?”裴迪说着,嘴角挂了些怪笑。

“……”王维嘴里叽叽咕咕,却没答清楚。

“《哭祖六》中有两句‘念昔同携手,风期不暂捐’。我从前在外游荡,你想念我,给我寄过诗,也有两句‘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既然携手,可见情分是深的,对罢?”

“……”

“《哭祖六》五言、六十四句,很不算短了。我读了几遍,却看不见祖六到底长了个啥模样,只看见你在哭。哈哈哈……啥模样呢?”

“……”

王维虚龄十五岁,就向西渡过黄河,来到了长安。他身子细弱,但文名已颇不弱,诗有清劲,画有诗趣,音律、书法、禅理……都是一一清通的。岐王的家里,夜夜宴饮,座上都是长安的名流,王维去了,总有他的一个位置。他就是在那儿,认识了祖六。祖六与王维同年,身子细瘦,但不弱,脸小、眼瞳大,像一只洞中钻出来的狐,懒洋洋的,却让人一眼难忘,招人艳羡。王维说他“狐媚惑主”。这是骆宾王骂武则天的话。虽说是骂,当得起这个骂名的人,天下也没有几个。祖六听了,就很高兴。王维又说,天下如果还是武则天的,他进了宫,就可以魅惑武后了。祖六更欢喜,哈哈大笑,也不谦虚,全收了。

祖六的父亲是位将军,负责京师的卫戍,鼎鼎大名。但他比父亲名气还要大,进王侯宅院,下小酒馆,都是白吃白喝。他带王维去游曲江,逛东市、西市,夜登乐游原。乐游原是个小山坡,却是长安城的最高点。那是二月,天还冷,月光是蓝色的,王维裹着棉袍,祖六却已是单薄的春衣,还光着脚。坡顶有一棵斜身子的老树,树梢开着一朵朵大花。树名王维忘了,花的颜色也没看清楚,因为在月光下,所有的叶子和花都是蓝莹莹的。

长安七十二坊的屋顶、宫阙、城墙,全都在脚下,一色睡着的蓝。

祖六爬到树上,一手吊着树桠,一手摘下了花朵。

花蜜很甜,祖六啜了一下,递给王维。王维也啜了一下。祖六拿回去,再啜一下……两个人啜来啜去,花就在他俩手上萎谢了。

祖六问他喜欢什么季节,他说是秋季,因为有果子吃,还很暖和。祖六就嗤笑了一下:“秋!我嫌夏天都老了。”

王维说:“人活那么长,总要经历四季罢。”

祖六就说:“我厌恶活那么长。”

王维就问:“那我们换个地方活呢?”

祖六说:“除非是桃源,清静,不冷清;人是干净的,也杀鸡、吃肉、喝酒……哪有桃源呢?书呆子的话。”

王维月光下看着他,的确是呆了。

祖六死的时候,十八岁。王维写了《哭祖六》,没一句写祖六的狐媚。祖六的狐媚,世人还是忘了的好,他记得就行。

第二年春天,王维写了《桃源行》,拿到祖六坟前默念了一遍。风把他的春衫吹得哗哗响。他有了一小茎白发。

再过两年,王维虚龄二十一岁,中了进士。

积雪余晖

祖三,名咏,比王维长两岁,中进士比王维晚三年,但也算相当幸运了。

王维给很多落第还乡的朋友写过送别诗,綦毋潜、孟浩然……这种诗不好写,既要安慰,说回到故土有亲情、得自在,又不能说中进士原本很无聊,因为原本在心里实在是看得很高的。

与祖三交往就很轻松了。两人都少年得志,但都没有发达;虽没有发达,但年少,前边就还有无限江山。

王维谪官济州时,祖三路过,两人在异乡重逢。王维为他写了两首诗:一是留宿,一是送别。

这两首诗,裴迪都以为写得好,收入了在编的王维文集中。

裴迪念了两句:“‘送君南浦泪如丝,君向东州使我悲。’哈哈哈!”

王维生气了。“有什么可笑的?”

“王摩诘声色俱静,诗中少有见泪,一见泪,就已经如丝了……我见过春蚕吐丝,不是一般地长,哈哈哈。”

“……”

“你丧父、丧母、丧妻,也从没在诗中滴过一滴泪。”

“有些事,可堪一哭。有些事,哭不出来。”

“哦……那我死了呢?”

“我是看不到你死的。”

裴迪指着那棵斜身的孤松。“你马上就可以看到了。我爬上去,头朝下栽下来。”

王维惨然片刻,转而笑道:“也好嘛,一起死,谁也不哭谁。”

裴迪踢了树一脚。“算了,还是我留下来替你收尸罢。”

太阳出来了。脚下的积雪有了淙淙的水声。

裴迪问王维:“祖三很像祖六么?”

王维说:“不像。祖三衣冠整齐,有条理,明天要做的事情,今天就写在纸上了,逐条逐条去做。祖六怎么会这样呢?完全不像。”

“祖三是个狂傲的人,按说不会这样罢?”

“他狂傲么?”

“应试时写诗,规定十二句,他只写四句就交卷了。考官问他是不是才尽了,他笑答,‘不是才尽,是意尽。’这还不狂么?”

“他写了哪四句?”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你怎么知道的?”

“大家都这么传,传了几十年了罢。”

“嗯,传的是故事。没故事,这四句诗什么也不值。”

“为什么?”

“规规矩矩,半点出人意表的话都没有,离狂更远了。”

“可这件事是真的罢?”

“这件事……是很有意思的。”

裴迪沉默了好一会儿。“如果拿祖六比祖三,你该如何比?”

王维也沉默了一小会儿,眼睛略微眯着。“祖六是雪,祖三是积雪上的余晖。我在那首《喜祖三至留宿》中写了,‘行人返深巷,积雪带余晖。’”

“那我是什么,余晖的余晖么?”

“你不是余晖……是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