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贵墨迹捐赠始末
2017年10月,木心美术馆在新展出木心罕见的墨迹原件时,作了如下的文字说明:
为丰富完善木心美术馆馆藏历史性资料,原始文本具有无可替代的价值。竭诚感谢陈巨源先生的慷慨捐赠!也请葆有木心书信和遗墨的朋友关注此事,如能获得影印件,本馆预先再次感谢!
巨源捐出这份木心的原始墨迹,对木心美术馆来说,确实很有意义。因这次捐赠为我所促成,想聊一下其中的来龙去脉。
获悉陈巨源藏有木心手迹墨宝,木心美术馆陈丹青馆长自然心动。在邀请陈巨源作为嘉宾出席木心美术馆开幕式之际,向他本人请求,是否能将所藏的木心原件高仿真复印,作为美术馆的展品。不料巨源不置可否,也没答应。
次年,丹青同我聊起此事,引以为憾,但依然不甘于心。我说,凭着几十年老朋友的关系,我去向巨源转达,了却心愿。
不久我便去到巨源家看望,饮酒叙谈历历往事,兴致颇浓,不免也聊起当年同木心的交往。乘此机会,我婉言地转告,是否能将木心手迹复印为高仿真,以便美术馆向公众展出。巨源当即回答说:“这事陈丹青问过我。不要烦了,也不要复印了,等我死后直接捐给美术馆吧。”语气有点执拗。也不是说他连复印为高仿真都不肯,这点交情都不讲,实际上他当时身体不是很好,有些心烦意乱,不想对此事多加考虑。
不久我应邀出席木心美术馆举办的纪念木心生日的音乐会。同丹青在观看节目排练时,低声地将巨源的原话转达给他。
王元鼎在上海朵云轩举办一次作品展出和拍卖,我们这些老朋友能去的都去了,巨源自然出席,但在众友眼里,他的身体明显瘦了许多,体力不支,引起大家的关注,甚至传到美国的朋友那里,打来越洋电话来表示关切。我同他几次电话闲聊,他心情也极为不佳,提到自己将近八十,身体不好,没有子女,正在考虑怎么写遗嘱。听了此言,我即刻责备了他想得太多,多作安慰。
当年春季丹青在上海的龙美术馆有个美术史的讲座,出场之前,我们在休息室里聊了一会。丹青提到今年木心美术馆有一个活动,展出从大英图书馆借来的许多英国文学史上包括王尔德手稿在内的珍贵原件,如果能在此机会同时展出木心的手稿墨迹,应该是一件美事。我知道他说的,就是陈巨源所藏的木心手迹。丹青强调说,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木心生前书写的毛笔书信,真是很珍贵。
听他这么一说,我直截了当问了一句,啥时候要?他回答说10月份。当时我只说,晓得了。
不久我特地去巨源家看望他,再次提起丹青想向他借用木心的墨迹高仿真复印,以便展出。其实我也不很甘心。都是木心当年的朋友,只不过复制一下,在木心美术馆展出,何必固执不肯。
出乎意料的是,巨源当即非但一口答应,而且说:好吧,我决定将原件捐给美术馆,也不要复制不复制了。你同陈丹青联系一下,看他什么时候在乌镇美术馆,安排好时间就直接交给他。
几经周折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我的喜悦可想而知。接着我就对他说,这是最好的决定,也是木心手迹最好的归宿。你能舍得割爱,值得赞美。与此同时,我劝他对自己的身体不要过于忧虑,只要好好保养,心情开朗,一定长寿百岁。一直讲得他眉开眼笑。
木心墨迹原件的来龙去脉
木心墨迹原件,不仅是一件珍贵的文物,它的价值还在于真实地流露了当年内在的心境,难得一见。
在文学班的最后一课里,木心曾说:“我们有共享的心理诉求。你画完一张得意的画,第一个念头就是给谁看。人一定是这样的。情欲呢,是两个人的事,不能有第三者。比下来,艺术是可以共享的。天性优美,才华高超,可以放在政治上、商业上、爱情上,但都会失败,失算,过气——放在艺术上最好。”
正是出于这种艺术上与朋友的共享心理,木心曾约请了几位挚友,到吴大姐家,在她两个儿子的工作室里,第一次向大家展示了他极为特殊的作品,即如今人们称之为“转印画”的画作。因为以前从未见过,大家对木心抱有神秘感,此次一见,太过突然,没有话说,竟然没一人发表观感,都默默地表示了欣赏之意,但仍没有话说,全场哑然。陈巨源事后回忆道:“这是木心五十岁之际,特意向我们展示五十幅精心之作,以期博得一片赞扬之声,无奈我们都是一群只会聆听不会赞颂的鸽子,不知如何表示敬意。”
因着木心在朋友心目中的地位,大家都怀着敬佩的心情,但怎么也没想到,平时大家谈笑风生无拘无束,这时竟然没人说一句话,更无期许中的赞赏和点评,这一始及未料的意外,使得木心颇为黯然神伤。尽管一片沉默,各人的神色与表情,难以逃过木心敏锐的眼睛。木心带着失望的心情与各位分手告别。当然,朋友们也看出木心的不快,彼此都很沮丧。
当时为什么大家对木心的画一言不发,陈巨源事后对我说了真话:“木心这些山水画的技法当时我们都玩过,都会,但没想到木心居然将它当一回事,大家一时想不落,但出于尊重又不敢直说,所以只好闭口不言。”上海话的“想不落”,不仅是想不通,还有失望至极的意思。
毫无疑问,木心的画不仅同这些熟悉的画家朋友在风格上、技巧上、理念上、创作方式上几乎霄壤之别,而且在当时整个上海画界来说,也是闻所未闻,绝然不同,所以朋友们有这些异常的反应并不奇怪。
直至去年,即2018年,《复旦青年》的副刊就木心的这五十幅转印画始末,对陈巨源做了一次采访。这时陈巨源依然坦率地谈道:“当时看了画以后大家都没有发表意见,因为是第一次看到,看不懂。我们没有评论他,他也不好意思问。后来,我觉得应该对这些画有一个看法,没有看法的话表示我也不懂。朋友之间,当面说我不懂你的画,就不大好了。要赞美他一下。所以我写给他的文章,也拣好听的赞美他一下。做朋友就是这样。”
木心失望地告别,黯然神伤,为解心底郁闷,寻了一处酒店独自小饮一番,不觉微醺,苦感吾道不寡,高山流水,知音难求。此后有好多月时间没再同陈巨源等几位朋友见面。
与此同时,陈巨源心里也很不安,毕竟是好朋友,于是写下了一篇文字,对木心的画予以高度的赞赏,等待机会送给木心。
陈巨源此后回忆道:“好长时间大家没有见面,一天晚上,木心和小翁到我们亭子间,观赏我们的画,大家为艺术的暗淡前途,也为自己的奋斗不息感慨不已。谈到上次他的五十大作,我当面递上早已写好的一篇颂词,对他的画作尽我的能力大加赞美了一番,他仔细看了一遍,显得很高兴,但又略表谦虚之意,连说过奖。没过几天,木心叫小翁送来一封出乎意料的信函,对我们当时的所有情景做了一个高度完美的叙说”。
此信的全文如下:
少璞顿首顿首奉书于
巨源先生阁下,渭庐初识,粤楼承宴,十载神交,一泓秋水,亦明心见性之谓也,然则数峰清苦,犹自商略黄昏雨。临川芹溪辈,嘤嘤侃侃代不乏人,彼苍苍者,亏吾何甚。
璞本狷介,谪居年年,尘缘渐尽,祸福皆忘,其所以耿耿长夜,如病似酲者,方寸间豪情逸兴颉颃未已耳。
今秋挟画曝献,匪逞雀屏,实伤骥足。区区五十纸,薄技小道,壮夫大匠不为也。璞运蹇才竭,无亢无卑,其心苦,其诣孤,如此而已矣。
是夕观罢,诸公寂然,是耶非耶璞之不济耶,抑诸公之不鉴,乃有郢人逝矣谁与尽言之叹。收拾而归,嗒然若丧,途中斜阳余晖,晚晴可爱,就饮小肆,不觉微醺,窃以为明月清风易共适,高山流水固难求也。
秋去冬来,珠阁再叙,仗酒使气,诉及前悻。先生乃慨慷自剖,始照一出声便俗之妙谛,良有以也,不禁莞尔继之,划然大笑,怨触顿释。怀书归寓,挑灯回诵,空谷足音,感荷良深,少璞何幸,吾道不寡。
先生盛誉溢美,倍增愧畏,日月山川,精髓典范之称,不亦大而无当乎。
昔东坡素重米芾,往还常年,以为谙熟,及观海岳新构诗文叹曰:知元章不尽。先生近岁诸作已非畴昔,画境倩雅而登堂,诗味晶朗以入室,大有可观,贺贺。
语云: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先生之画可谓淡矣,盖明志之品也,诗可谓静矣,诚致远之格也。承质玉石之论,岂敢率纷纭,容待飞觞醉月,详特斟酌。
专此鸣忱,不尽所怀,北风多厉,伏维珍摄,并候,巨洪先生康胜
少璞顿首再拜
丙辰十二月八日
木心信札
接此墨函,巨源欣赏不尽,称其散文之美,亦不逊唐宋八大家:“如此才人,红灯高烛,天底下哪里去觅?捧在手上,如获至宝,珍藏至今,只以复印品示人。因其文字精妙,凡夫俗子反倒识者寥寥,几无人能够读全,难以与我共赏。”
木心的深意,最好的解读应是他本人信中的自述,同各篇他的文言文章一样,都犹如文言密码,很难领悟其意。
正如木心在《文学回忆录》最后一讲里说道:“日记,是写给自己的信,信呢,是写给别人的日记。”的确,与其说这是木心写给朋友的信,不如说是他给自己写的日记,最真实地记录自我的心迹。与其说木心在表达朋友之情,不如说更多地纾解自己。木心对自己的画的估量,心中自有分寸,外界的褒贬抑扬,他自有判断。低谷之中,孤独难遣,万千愁苦,志而不得。一二朋友之间的温情,此刻实是难能可贵。“窃以为明月清风易共适,高山流水固难求也。”此等语句,实是坦诚相见,一释心中的孤寂与慨然,不加掩饰。
木心的这封墨迹,对于朋友来说,大多停留在友情往来的层面和墨迹的价值,较少体会当时木心内在的诉说。
“狷介”一词,木心曾在给徐永年的赠诗中也曾用过,为木心自视性情正直,洁身自好,不与人苟合。极其确切:我是一个清高的人,这么多年尘缘渐尽,祸福皆不在乎,在漫漫长夜里整个人像生了病一样,但头脑还保持着清醒,无非是因豪情逸兴尚没实现。
那次观画之事,木心实是不吐不快,故仗酒使气,慷慨自剖,诉及前悻。彼时苦心孤诣,不料“匪逞雀屏,实伤骥足”,独自黯然神伤,嗒然若丧。途中斜阳余晖,晚晴可爱,就饮小肆,不觉微醺,窃以为明月清风易共适,高山流水固难求也。渴求知音,却难寻觅。当时虽有怨触,然不陷伤感,最终能“莞尔继之,划然大笑,怨触顿释”。心理素质之强,难能可贵。
木心一生深藏不露,然一旦慷慨自剖,打开心扉,其坦荡至极,常人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