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婴译著全集·第十六卷:新垦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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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达维多夫去生产队,送他动身的只有拉兹苗特诺夫一人。达维多夫搭乘的是一辆顺道的马车,那车是集体农庄给耕地的人们运送从仓库里拿出来的食物,和家属带给生产队员们的一些换洗衬衫等衣服去的。

达维多夫坐在这辆篷马车上,悬着一双套在褪色破旧皮靴里的脚,像老头儿似的拱起背,冷冷地向两旁眺望着。从披在身上的上装里,尖尖地突出来两根肩胛骨。他好久没有理发了,又长又密的黑鬈发就从歪戴在后脑上的鸭舌帽下露出来,一直拖到浅黑色的粗大脖子和油腻腻的上装领子上。他的整个模样显出一种令人不快的可怜相……

拉兹苗特诺夫望着他,十分痛苦地皱紧眉头,同时心里想说:“哎,卢什卡可把他驯服了!该死的婆娘!把个小伙子,那么好的小伙子,给弄成个什么样子啦!简直是瞧也不忍瞧了!哎,爱情,爱情,把我们的兄弟害到什么地步:结结实实的小伙子可变得比卷心菜根子都不如了。”

真的,没有一个人比拉兹苗特诺夫更深切知道“爱情能把一个人害到什么地步”了。他想起了马林娜·波雅可娃,也想起了其他一些亲身的经历,不胜感慨地叹了一口气,但马上又快乐地笑了笑,往村苏维埃走去。半路上,他遇到马加尔·纳古尔诺夫。纳古尔诺夫还是和往常一样,态度严肃,服装整齐,稍微有些卖弄自己那种无可非议的军人风度——他默默地跟拉兹苗特诺夫握了握手,点头指指那沿着大街远去的马车:

“看到了吧,达维多夫同志变得怎样啦?”

“他不知怎的瘦了些。”拉兹苗特诺夫支吾地回答。

“我从前处在他的地位时,也是一天比一天瘦。他当然更不必说了——本来就是个瘦子!眼看着要完蛋了!其实,他当时住在我的房子里,早就看到她是哪一路货了,而且我还当着他的面跟这个家内反革命分子斗争过,想不到他仍旧会掉进烂泥坑里去!而且又是多脏的烂泥坑啊!如今我一看到他,老实说,心里就很难过:他瘦得那么厉害,不论看到什么人都畏畏缩缩,眼睛东躲西藏,而裤子呢,说实话,腰那么细,真不知道怎么还缚得牢!眼看着一个小伙子要完蛋了!我这个原来的婆娘,去年冬天清算富农时就该把她撵出境的,把她跟她那个充了军的季莫费一起发配到寒冷地带去。说不定到了那边她那股热劲儿也会降低些。”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嘿!‘不知道’!人人知道,唯独我不知道吗?我是闭着眼睛过活的吗?本来,她跟什么人鬼混,关我屁事;但是,你这个贱货,可不能碰我的达维多夫,可不能毁了我那亲爱的同志啊!目前就是这么个伤脑筋的问题!”

“你早就该警告他了。你干什么不响呢?”

“我警告他可不方便哪!说不定他会想,我是因为吃醋或者类似的原因而劝阻他,但你是个局外人,你为什么不说呢?你为什么不给他一个严厉的警告呢?”

“给他记个过吗?”拉兹苗特诺夫笑了笑问。

“记过,那在别的地方会记他的,要是他工作马马虎虎的话。但咱们哪,安德烈,得以同志的方式去警告他,可不能再等待了。卢什卡——这是一条毒蛇,跟她混下去,他不但活不到世界革命的一天,而且可能很快就会倒下的。不是得急性肺痨,就是弄到梅毒之类的毛病,你瞧着吧!我把她一摆脱掉,简直像是获得了新生:不再担心会染上什么花柳病,惬惬意意学学英语,虽然没有教师,可也弄懂了不少东西,做党的工作也头头是道,对于别的工作也不再推托。一句话,自从我过独身生活以来,真是手轻脚健,头脑清爽。过去跟她住在一块,烧酒没喝,可天天像喝醉了一般昏头昏脑。女人对于我们革命者来说,这个,老兄,纯粹是人民的鸦片烟!我真想把这个箴言用粗体大字写进党章里去,让全体党员、每个真正的共产主义者和凡是赞成这一伟大箴言的人,每天临睡和早上空腹时各念三遍。这样一来,就不会再有一个鬼掉进这种烂泥坑去了,就像目前我们亲爱的达维多夫同志那样。你倒自己想想看,安德烈,有多少好人一生吃过这种该死的娘儿们的苦!数也数不清!多少人为了她们贪污堕落,多少人为了她们变成酒鬼,多少人为了她们受到党的记过处分,多少人为了她们坐牢——说起来真叫人不由得打哆嗦!”

拉兹苗特诺夫沉思起来。好一阵他们默默地走着,回忆着久远的和新近的往事,回忆着他们在人生路上遇到过的女人们。马加尔·纳古尔诺夫鼓起鼻孔,闭紧两片薄嘴唇走着,好像在队伍里一般,挺起胸膛,迈着均匀的大步子。他从头到脚显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拉兹苗特诺夫一路上忽而微笑,忽而绝望地摆摆手,忽而捻捻自己卷曲的浅色胡髭,接着又像一头吃饱的猫似的眯缝起眼睛,而有时,显然是特别鲜明地回忆到某一个女人,只是哼哼呼呼地做着声,仿佛喝了一大盅烧酒似的,于是就在长久的沉默中莫名其妙地感叹道:

“嗳,嗳!女人哪女人!真不错!瞧你的,小妖精!……”

隆隆谷村被山坡遮住,落在后面什么地方了。一望无际的广阔草原把达维多夫吞没了。达维多夫鼓起胸膛,吸着青草和潮湿的黑土的醉人气息,久久地望着远方的一长列坟墩。那些从远处望去显得青幽幽的坟墩,使他想起了波罗的海汹涌起伏的波涛;他无力遏止突然袭上心头的淡淡的哀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同时把他那双顿时变得湿润的眼睛移开了……随后,他那漫不经心地转动着的眼光,捉住了天空中一个隐隐约约的黑点。一只黑色的草原鹰——坟墩间的居民——高傲地独自飞翔在寒冷的天空中,慢慢地,几乎不可察觉地在盘旋下降。一对阔大而两端并不尖利的翅膀,一动不动地张开着,轻捷地挟着它的身子在云端翱翔;迎面吹来的风,贪婪地舔着它那身乌油油的羽毛,舔得羽毛全部紧贴着骨骼粗大的身体。当鹰微微斜着身子,拐弯向东方冲去时,太阳就从下面和前面照耀它。这当儿,达维多夫觉得在鹰翼的灰白的内侧,仿佛飞舞着点点白色的火花,忽而闪光,忽而熄灭。

草原无边无际。古老的坟墩上缭绕着蓝色的轻烟。天空中飞翔着一只黑色的鹰。青草在风中摇来摆去,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就在这样广漠无垠的旷野里,达维多夫感到自己孤独而渺小,忧郁地环顾着那片寂寞难受的走不尽的草原。在这几分钟里,他对卢什卡的爱情也罢,别离的痛苦也罢,想跟她见面而没有实现的愿望也罢,在他看来都是无所谓的……只是孤独离群的感觉痛苦地控制着他。类似这样的感觉,他在好多年以前曾经体验过,那是当他夜间站在军舰上执行瞭望任务的时候。这是多久以前的事啊!简直像一个半被遗忘的旧梦……

太阳晒得更热了。和煦的南风吹得更有力了。达维多夫不知不觉地垂下头,打起瞌睡来,身子在坎坷不平的荒芜的草原路上微微地摇晃着。

给他拉车的是两匹蹩脚马,驾车的又是那个上了年纪的农庄庄员伊万·阿尔扎诺夫。他沉默寡言,在村子里被大家认为稍微有点痴呆;可是非常爱惜这两匹不久前交给他管理的马。因此,到生产队田间休息站去的一路上,他让两匹马几乎一直用教人厌烦的步子慢吞吞地走着,以致达维多夫在半路上从瞌睡中醒过来时,忍不住厉声问道:

“伊万伯伯,你这是在运瓦罐到集市上去吗?怕打碎是不是?为什么老是一步一步地拖着走?”

阿尔扎诺夫扭转身子,沉默了一阵,然后叽叽咕咕地回答说:

“我运的是什么‘瓦罐’,我当然知道。尽管你是集体农庄主席,可也不能无缘无故叫我快跑哇,哼,老弟,办不到!”

“谁说是‘无缘无故’的?你至少也该在下山时催它们跑几步哇!你又不是在运什么货,你要知道,你是在赶空车,就这么回事!”

阿尔扎诺夫又沉默了好一阵,才勉强开口说:

“牲口自己知道的,什么时候得一步一步走,什么时候得快跑。”

达维多夫可认真地冒起火来。他不再掩饰自己的怒气,高声嚷道:

“说得真妙!那你是干什么的呢?何必把缰绳交在你的手里?何必要你在马车上占一个位置呢?来吧,把缰绳交给我!”

阿尔扎诺夫显然高兴些了,回答说:

“缰绳交在我的手里,是为了驾驭马儿,这样好教它们拉到要去的地方,而不会拉到不要去的地方。如果你不喜欢跟我并排坐,不让我在车上占一个座位,那我可以下去,在马车旁边跟着走,可不能把缰绳交给你,办不到,老弟!”

“你究竟为什么不肯交出来?”达维多夫问,试着想瞧瞧赶车老人的脸色,可是老人固执地不愿向他回过头来。

“那么你能把自己的缰绳交给我吗?”

“什么缰绳?”达维多夫没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那副缰绳!你手里握着集体农庄的总缰绳,人民委托你管理我们集体农庄的整个事业。你能把这副缰绳交给我吗?你不会交给我的。你恐怕会说:‘办不到,老伯!’所以,我也办不到,我又没有要你的缰绳,是吗?那你可也别来要我的!”

达维多夫快乐得“嘿”地笑了一声。他刚才的那股怒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瞎,譬如说,要是村子里起了火,你去送水桶也用那么丢人的速度吗?”他问,同时兴致勃勃地等着回答。

“要是起火,是不会派我这样的人去运水桶的……”

这时候,达维多夫从侧面打量着阿尔扎诺夫,头一次看到在他那饱经风霜的脱皮的颧骨下,有一条条因抑制微笑而形成的细密皱纹。

“照你说来,应该派怎样的人去呢?”

“应该派你和马加尔·纳古尔诺夫那样的人去。”

“这是为什么呀?”

“村子里只有你们两人爱坐快车,而且你们自己的生活也好像跑马……”

达维多夫真心地哈哈大笑,拍拍自己的双膝,向后仰起了头。他笑得还没喘过气来,就又问道:

“这么说来,要是村子里真的着火了,那就只有我和马加尔两人去救吗?”

“不,为什么呢!你跟马加尔只要去运运水,把马儿赶得飞跑,赶得它们一身大汗就是了。至于火,还得由我们农庄庄员们来扑灭——有人提水桶,有人背救火搭钩,有人拿斧头……可是在救火时发号施令的,将是拉兹苗特诺夫,没有第二个人了……”

“你可实在是个怪老头!”达维多夫惊奇地想。他沉默了一分钟又问道:

“为什么你偏偏要派拉兹苗特诺夫当救火队长呢?”

“你是个聪明小伙子,可就是有点儿呆头呆脑,”阿尔扎诺夫公然嘲笑着回答。“一个人平日怎样生活,在救火时也应该派给他怎样的活。一句话,要合乎他的脾气。瞧吧,你跟马加尔两人,过着快马飞跑式的生活,白天黑夜,没有一刻安宁,而且不让人家安宁。所以,你们俩是性子最急、劲头最大的人,运起水来准不会误事;没有水是不能救火的,我说得对吗?但安德烈·拉兹苗特诺夫呢,他这个人过活就像马跑小步,不慌不忙;要是不给他看看鞭子,他决不肯多跑一程,多跨一步……这样,他这个头儿还干些什么事呢?只好两手往腰里一插,哇啦哇啦,发发命令,搞些莫名其妙的行当,弄得人家团团转。而我们呢,那就是说老百姓,目前过着平静的生活,好比在稳步前进,我们干活也好,救火也好,都不需要太混乱,太匆忙……”

达维多夫在阿尔扎诺夫背上拍了一下,阿尔扎诺夫转过身来,达维多夫就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双露出狡猾的笑意的眼睛和一张胡须蓬松的善良的脸。达维多夫忍住笑说:

“你呀,伊万伯伯,原来是只笨鹅!”

“嗳,达维多夫,你自己也是只不算最差的笨鹅哪!”阿尔扎诺夫快乐地回嘴道。

他们的马车仍旧慢吞吞地一步步走着;达维多夫看透自己的一切努力都不会有结果,也就不再催促阿尔扎诺夫了。他一会儿跳下马车,在车旁走着,一会儿又坐到车上去;有时跟阿尔扎诺夫谈些集体农庄和别的事情,越谈越相信这位赶车老人的神经没有丝毫毛病:他议论什么问题都入情入理,只是他看待和衡量各种现象,有他自己独特的尺度。直到望见远处的田间休息站和它附近的生产队厨房里冒出来的一缕缕轻烟,达维多夫才问道:

“嗯,说真的,伊万伯伯,你一辈子赶车就是那么一步步走的吗?”

“就是那么走的。”

“干吗你以前不告诉我你有那样的怪癖呢?我也可以不跟你一起坐车了,就这么回事!”

“但我为什么要事先乱吹呢?如今你已经亲眼看到我怎样赶车了。你跟我坐过一趟车,下次就不会再要坐了。”

“你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呀?”达维多夫笑了笑问。

阿尔扎诺夫不正面回答,却转弯抹角地说:

“从前我有一个邻居,他是木匠,也是酒鬼。手艺了不起,但是个酒鬼。他总是先克制自己不去喝酒,可是一闻到酒味,就又会狂饮胡闹上整整一个月!哎,我的好人儿,他就这样吃尽当光,成了个穷光蛋!”

“还有呢?”

“还有,他的儿子却一滴酒也不进嘴。”

“你别打比喻了,说得干脆些吧。”

“不能再干脆了,我的好人儿。我爹在世的时候,是个出色的打猎好手,不过骑马的本领更了不起。他在团队里服兵役的时候,不论普通赛马,马上劈击比赛,或者花样骑术比赛,他总是全团冠军。退役回来以后,在乡镇赛马会上也没有一年不得奖。虽然他是我的亲爹,但实在是个害人精。愿他在天上平安!他是个自高自大、爱出风头的哥萨克……每天早晨总要拿一枚钉子在火上烤热,然后拿八字胡子在钉子上卷。他爱在人们面前出风头,特别是在娘儿们面前……骑起马来可真了不起!简直吓死人!譬如说,他有事要赶到镇上去一趟,就从马厩里牵出自己那匹战马,鞴好鞍子,一跨上马,登时奔驰起来!他让马儿先在院子里飞跑一圈,然后在篱笆上一跃而过,只见身后卷起一阵旋风。他骑马从来不跑小步,从不一步一步地骑着走。到镇上的二十四俄里[5]——总是风驰电掣般地跑去,又风驰电掣般地赶回来。他一身是胆,爱好骑马追逐兔子。请注意,不是狼,是兔子!他把兔子从草丛里赶出来,赶到小峡谷里,然后追上它,不是拿打猎用的长鞭子把它抽死,就是用马蹄把它踩死。有多少次他在骑马飞跑时摔下来,摔得皮破骨头断,但还是不肯放弃他的嗜好。被他糟蹋的马真不少。我记得的就有六匹马被他毁掉:有几匹是跑死的,有几匹摔得折了腿。他把我们家的财产全都荡光了!一个冬天,就有两匹马死在他的手里。马在拼足力气飞跑时绊了一跤,一头撞在冰冻的地面上——就完了!我们看到:父亲走着回来,肩上掮着马鞍子。母亲像哭死人那样号啕大哭,父亲却若无其事!他躺上这么三天,哼了一阵子,身上的乌青块还没褪去,可他又准备打猎去了……”

“马都摔死了,他自己怎么是好好的呢?”

“马,是一种笨重的动物。它在跑的时候摔跤,会连翻三个斤斗,然后倒在地上。但父亲呢?他松开脚镫,像燕子似的从马上飞下来。当然啰,常常也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但不多一会儿就醒过来了,然后爬起身,一步步走回家来。他妈的,真勇敢,他的骨头就像是铁打成的。”

“真是个硬汉!”达维多夫不胜钦佩地说。

“硬是硬,但俗话说:强中还有强中手……”

“怎么啦?”

“他被我们同村的哥萨克打死了。”

“那是为什么呀?”达维多夫听得津津有味,问,同时抽起烟来。

“你也给我一支吧,我的好人儿。”

“你不是不抽烟的吗,伊万伯伯?”

“平常我是不抽烟的,不过有时也抽一支玩玩。这会儿想起这件旧事,嘴里不知怎的有些干燥发苦……你问他为什么被害的吗?那是他自作自受……”

“但究竟为了什么呢?”

“为了一个婆娘,为了他的姘头。那婆娘有丈夫。嗯,她的丈夫知道了这件事。一个对一个他是不敢同我爹动手的:我爹个子长得并不高,但力气大得惊人;这样我爹那姘头的丈夫,就教两个亲兄弟一起下手。事情出在谢肉节。他们三个夜里埋伏在小河边上,等着我爹……天哪,他们揍他揍得多狠哪!用棍子和什么铁家伙揍……第二天早晨我爹被人抬回家来的时候,还没恢复知觉,浑身黑得像生铁。那么昏迷地在冰上躺了一整夜,他一定很不好受吧,呃?在冰上啊!过了一星期才开始说话,也开始懂得人家对他说的话。总而言之,恢复了知觉,但整整两个月没有起床,吐着血,说话的声音很低很低。他的五脏六腑都被打伤了。朋友们来探望他,问道:‘费奥多尔,是谁打了你啦?你说呀,我们……’他一声不响,只是微微地笑着,用一只眼扫了一下,等我娘一出去,就悄悄地说:‘弟兄们,我记不起来了。我对不起好多做丈夫的。’

“我娘不知道有多少次跪在他面前,恳求道:‘我亲爱的费奥多尔啊,你就告诉我一个人,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看基督的分上,你说吧,也好让我知道,我向上帝祷告时,该教谁不得好死。’可是我爹总是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头上,像对孩子那样摩摩她的头发说:‘我不知道是谁。当时天黑,压根儿没有想到。人家从后面打我的脑袋,把我打倒了,我来不及看清是谁把我搞在冰地上的……’或者笑眯眯地对她说:‘我的心肝,你何苦尽想那些过去了的事呢?那是我自作自受……’请来神父,叫他忏悔,他对神父也什么都不说。真是个硬汉子!”

“你怎么知道他没对神父说过什么呢?”

“当时我爬在他床底下偷听呢。是我娘叫我这样干的。她说:‘伊万,你爬到床下去,听一会儿,他也许会告诉神父,是谁把他害成这样的。’可是,这一点我爹什么也没说。神父问了他五六次,他只说:‘我有罪,神父,’然后问道,‘嗳,米特里神父,阴间有没有马?’神父显然吃了一惊,连连说道:‘你说什么来啦,你说什么来啦,上帝的奴仆费奥多尔!那边会有什么马!你该想想灵魂得救的事才对!’他对我爹连劝带骂地说了好一阵,我爹一直不开口,最后才说:‘你说那边没有马?真可惜!要不我真情愿到那边去当个牧马人……如果没有马,那我到了阴间也没事可干。我不要死,我也没有别的话说了!’神父匆匆地给他授了圣餐,临走的时候老大不高兴,样子很凶恶。我把听到的话一五一十都讲给我娘听了;她哭了,边哭边说:‘养活我们一家的亲人哪,你活着是个罪人,死了还是个罪人!’

“到春天,雪已经融化,我爹起床了,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地走了两三天。到了第三天,我看到他穿上棉袍子,戴上皮帽,对我说:‘伊万,你去替我给小母马装上鞍子。’当时我们家里只有一匹三岁的母马。我娘听见他说的话,掉着眼泪说:‘费佳,你现在哪能骑马呢?你连站都站不稳哪!即使你不爱惜自己,也该可怜可怜我跟孩子呀!’他却笑着说,‘我呀,妈妈,一辈子都没有骑着马一步一步走过。让我临死以前在鞍子上坐一坐,在院子里骑着马走一趟。我只要在院子里转两个圈子,就回到屋子里去。’

“我装好鞍子,把马牵到台阶旁。母亲搀着父亲的胳膊出来。他有两个月没刮胡子了,在我们阴暗的屋子里还看不清他的样子变得怎样了……这时在阳光下我对他瞧了一下,我的眼睛里忍不住涌出热泪来了!两个月以前,父亲的头发和胡子还是黑得像乌鸦,如今下巴上的胡子有一半灰白了,嘴唇上的胡子也是那样,而两鬓更变得雪白了……要是他没露出一种凄苦的笑容,我也许还不至于哭,但这时可实在忍不住了……他从我的手里拿起缰绳,抓住鬃毛,可是他的左手是折断过的,骨头才接好没多久。我想扶住他,但他不答应。他这人真是好强得厉害!连自己的虚弱都感到丢脸。显然,他想和从前那样像一只鸟儿似的飞上鞍子,但是没成功……他跃上脚镫,可是左手不争气,手指一松,人就仰天一跤倒在地上……我跟母亲一起把他抬到屋子里。本来他只在咳嗽的时候才会咳出些血来,如今血可不断地从他的喉咙里涌出来了。母亲直到天黑没离开过水槽,也来不及洗那鲜红的毛巾。神父又被请来了。夜间神父给他行了临终涂油礼,但他是个惊人的硬汉子!行过涂油礼后的第三天晚上,这才伤心起来,在床上翻来覆去,接着又跳起来,用暗淡而快乐的眼睛瞧着母亲说:‘据说,在行过涂油礼以后,不能光着脚板站在地上,但我偏要站一会儿……我在这个地面上走过和骑马跑过多少地方,如今要我离开它,真有点舍不得……妈妈,把你的小手给我,你的手这辈子干过不少活了……’

“母亲走拢去,握住他的手。他仰天躺了一会儿,沉默了一阵,然后悄悄地说:‘这只手,还为了我的罪孽,擦过不少'眼泪呀……’说完,脸转向墙壁就死了,到阴间给圣弗拉西[6]看守马群去了……”

显然,阿尔扎诺夫陷入回忆中了,好久好久地沉默着。达维多夫咳嗽一声,问道:

“喂,伊万伯伯,你怎么知道害死你父亲的是那个……嗯,就是他那个女人的丈夫和丈夫的两个兄弟呢?或者这只是你的假定和猜测吧?”

“怎么是猜测!那是我爹临死前亲口告诉我的。”

达维多夫甚至于在马车上稍微支起身来:

“怎么,是他说的吗?”

“不错,是他说的。那天早晨,母亲挤牛奶去了,我还没去学校,坐在桌子旁温习功课,只听得父亲低声唤道:‘伊万,你过来。’我走了过去。他悄悄地说:‘你把身体弯得低些。’我弯下身去。他就低声说:‘你听好,孩子,你已经有十二岁,我死后你就是当家人了,你要记住:害死我的是阿韦良·阿尔希波夫跟他的两个兄弟,阿法纳西和斜眼的谢尔盖。要是他们当场把我打死,那我倒不会对他们怀恨的。这一点,我当时在那边,在河边还没有失去知觉的时候,就请求过他们。可是阿韦良对我说:“不让你死得那么便宜,混蛋!要你先变成残废,活着吞咽自己的血,吞个畅快,再让你送命!”就因为这一层,我恨阿韦良。死神已经站在我的头上啦,但我的心还是恨他!现在你还小,等将来长大了,你可要记住我的痛苦,去把阿韦良干掉!我对你说的话,可不能告诉任何人,不论你娘,或者别的什么人。你起誓不说出去吧。’我起了誓,我的眼睛是干的,我还吻了吻我爹的贴身十字架……”

“咳,你这个鬼,简直和古时候高加索的契尔克斯人一样!”达维多夫嚷道,被阿尔扎诺夫的故事深深感动了。

“契尔克斯人长的是心,难道俄罗斯人长的就不是心,而是石头不成?我的好人儿,天底下人都是一样的。”

“后来怎样呢?”达维多夫迫不及待地问。

“我们把父亲葬了。我从墓地回来,就走到客房里,背贴住门框子,用铅笔沿头顶画了一条杠子。我每个月都要量一次自己的身高,做上记号,老是巴不得早日长大成人,好去干掉阿韦良……我就这样成了一家之主,那时我才满十二岁呢。除了我之外,我娘还有七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我娘自从我爹死后就常常生病,唉,天知道我们熬过了多少贫穷和苦难哪!我爹不管怎样放荡,他毕竟会玩也会干活。对有些外人来说,他是个可恶的人,但对我们——孩子们和母亲来说,他到底是自己人,亲人——他给我们吃,给我们衣服穿,给我们鞋穿,他为了我们在地里弯着腰干活,从春天干到秋天……爹死时,我还是个肩膀瘦削、脊骨软弱的小孩子,可是得挑起一家的重担来,像一个哥萨克大人那样干活。爹在的时候,我们四个孩子都在学校里念书,他死后大家就只好停学了。纽尔卡——我那十岁的妹妹——我叫她代替母亲做饭和挤奶,两个弟弟就帮我干活。但我可没忘记每个月在门框上划杠子。然而那一年,我却长得很慢——悲痛和贫穷影响了我正常的发育。但我监视阿韦良,就像小狼盯住芦苇后面的鸟儿一样。我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他不论上哪儿去,我全知道……

“当时我那些同伴每逢星期天总要玩各种游戏,但我没有工夫玩,我在家里是老大。平常日子,他们上学校去,但我得在院子里照料牲口……因为这种痛苦的生活,我委屈得直流眼泪!我开始逐渐回避那些同年龄的朋友们,性情变得孤僻起来,像一块石头似的不声不响,不爱到人多的地方去……于是村子里的人们就有了闲话,说什么伊万·阿尔扎诺夫有点儿傻,脑子有毛病。我心里想:‘混蛋!你们来处处我的地位看!你们来过过我这样的生活,就会变得聪明些吧?’那时我痛恨村子里的人,不愿意看到任何人!嗳,我的好人儿,再给我一支烟吧。”

阿尔扎诺夫笨拙地拿了一支烟,他的手指看得出在哆嗦。他好一阵吸着达维多夫给他的烟卷,闭上眼睛,可笑地撅起嘴唇,嘴里发出啧啧的响声。

“那么阿韦良后来怎样呢?”

“阿韦良后来怎样吗?自由自在地过着日子。但他不能原谅妻子跟我父亲的恋爱,把她打得死去活来,过了一年,就把她逼进坟墓里去了。不到秋天,他又娶了同村的一个年轻姑娘。‘哼,’我当时心里想,‘阿韦良,你跟年轻的老婆一起可过不长了……”

“我背着母亲开始悄悄地积起钱来。到秋天,我不到附近的粮食收购处去,却独个儿赶着马车来到卡拉奇。在那边卖掉一车小麦,就在市场上买了一管单筒猎枪和十颗子弹。在回来的路上试了试枪,用去三颗子弹。那管枪太差劲:撞针不是一下就能击碎弹筒帽,三颗子弹倒有两颗不发火,直到第三颗才射出来。我回到家里,把枪藏在仓房的屋檐下,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买了这家伙。于是我就开始窥伺阿韦良……候了好多日子,没有结果。不是人家妨碍了我,就是别的原因不让我下手。主要是因为我不愿在村子里打死他,难就难在这里!但最后还是被我等到了一个机会!圣母节的第一天[7],他驾车到镇上去赶集,是一个人去的,没有带老婆。我得知他一个人去的,就画了十字,要不我得干掉他们两个呢。整整两天一晚,我不吃,不喝,不睡,在路边的深谷里守候他。我藏在谷里,诚心地做着祷告,恳求上帝,但愿阿韦良单身从镇上回来,不要跟村里哥萨克一起走。老天爷可听了我这孩子的祷告!第二天傍晚,我抬头一望——阿韦良单独赶着车来了。在这以前,不知让多少辆马车跑过去了,每当那远方好像是阿韦良的马在路上跑着时,我的心就怦怦直跳,这也不知有多少次了……等他真的赶到我的面前,我就霍地一下从谷里窜出来,叫道:‘下来,阿韦良叔叔,祷告上帝吧!’他脸色白得像墙壁,勒住了马。他虽然是个身躯高大、体格强壮的哥萨克,但他能拿我怎么办?我手里握的是一管枪。他对我嚷道:‘你想干什么,小蛇?’我对他说:‘快下来跪在地上!马上就会知道我想干什么了。’他可真大胆,这个仇人!他跳下马车,赤手空拳地向我扑过来……我在很近的距离内,对他开了一枪,哪,就像到这丛草那么远,可打中了……”

“要是子弹不发火呢?”

阿尔扎诺夫笑了笑:

“嗯,那他早就把我打发到我爹那儿当牧童去了,到阴间去看守马群了。”

“后来又怎样呢?”

“马听到枪声跑了,我却待在那里一步也走不动。我的两腿僵了,浑身发抖,好像风中的树叶子。阿韦良横在旁边,我却不能向他挪动一步,举起脚来又放下了,生怕跌倒。我实在吓坏了!嗯,我勉强镇定下来,向他走近一步,在他的脸上啐了一口,动手翻出他裤子和上衣的口袋,掏出钱包。包里有二十八卢布钞票,一个五卢布金币和两三卢布零钱。这是我后来回到家里才点明的。当然他还有些钱是给自己年轻的老婆买东西花掉了……我把空钱包抛在路上,跳下深谷,拔脚就跑!这事已经过去好多好多年了,可是我记得清清楚楚,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我把枪和子弹埋在谷里。直到初雪的夜晚,才重新挖出来带回村子,把枪藏在人家园子里一棵树心蛀空了的大柳树里。”

“你干什么要拿钱呢?”达维多夫恶狠狠地问。

“怎么?”

“我问你,为什么要拿钱?”

“我需要钱,”阿尔扎诺夫直截了当地回答。“那个时候,贫穷折磨我们,比虱子还厉害。”

达维多夫跳下马车,一声不响地走了好一阵。阿尔扎诺夫也沉默着。然后达维多夫问道:

“就是这么些吗?”

“不,还有呢,我的好人儿。来了侦察队,各处搜查,翻寻……结果还是空着手回去了。谁会想到那是我干的呢?不久,斜眼的谢尔盖——阿韦良的弟弟——在砍木头的时候着了凉,害肺炎死了。当时我焦急得很,心想:哎,要是阿法纳西也自己死了,我岂不只好垂下那只应该去惩罚仇人的手,辜负父亲临死前的一番嘱咐吗?于是我着忙起来……”

“慢着,”达维多夫打断他说,“你父亲不是只教你干掉阿韦良一人吗,为什么你要干掉他们三个呢?”

“爹怎样说有什么关系……爹有爹的想法,我有我的主意。是的,当时我就着忙起来……阿法纳西我是隔窗把他打死的,当时他正在吃晚饭。那天夜里,我就最后一次在门框上量了身高,又用抹布把所有的杠子都擦掉。枪和子弹都被我丢在小河里,这些东西对我已经没有用处了……我已经实现了我爹和我自己的心愿。不久母亲病重了。一天夜里,她把我叫到床前,问道:‘是你把他们弄死的吗,伊万?’我承认说:‘是我,妈妈。’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拉过我的右手,贴在她的心口上……”

阿尔扎诺夫拉了拉缰绳,马走得上劲些了。他用孩子般清澈的灰色眼睛瞅着达维多夫,问道:

“现在你该不会再问我,为什么不把马车赶得快些了吧?”

“全明白了,”达维多夫回答说,“伊万伯伯,你应该去赶牛车,当个运水人才对,就这么回事。”

“这件事我请求雅可夫·鲁基奇,请求过不知多少次了,可他就是不同意。他总是处处捉弄我……”

“为什么?”

“我小时候就在他那边干过一年半的活。”

“原来如此!”

“就是如此,我的好人儿。难道你不知道奥斯特罗夫诺夫从前一向雇有长工吗?”阿尔扎诺夫狡猾地眯缝着眼睛说:“他有过的,我的好人儿,有过的……四年前,他变得老实起来,因为捐税压得紧,他就蜷缩成一团,好像毒蛇在准备蹿跃以前那样。要是现在没有集体农庄,或者要是捐税能减轻些,那么雅可夫·鲁基奇,对不起,就会显出他的厉害来了!他是个最凶恶的富农,你却把毒蛇窝在怀里……”

达维多夫沉默了好一阵说:

“这我们会纠正的,对奥斯特罗夫诺夫,我们会好好进行调查的,可是你呀,伊万伯伯,可真是个古怪家伙。”

阿尔扎诺夫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

“要知道古怪——怎么对你说呢……譬如说有一株樱桃树,上面长着许多粗粗细细的枝条。我把一条树枝斫下来做鞭子柄——樱桃树枝做鞭子柄可坚固呐——这条树枝原来也是很古怪的:又有细枝,又有叶子,样子又美,可是我把这条树枝刨光,它就变成这样了……”阿尔扎诺夫从坐垫下抽出鞭子,给达维多夫看那根表皮干瘪的褐色樱木鞭柄……“你瞧!什么也不像了!人也是这样:人没有什么怪癖,就像这鞭子柄一样光溜溜的,单调得很。瞧那个纳古尔诺夫在学习什么外国话——这是怪癖;克拉姆斯科夫老大爷二十年来一直在收集各种火柴盒子——这是怪癖;你跟卢什卡·纳古尔诺娃鬼混——这也是怪癖;一个酒鬼在大街上走着,跌跌跄跄,背擦着篱笆——这也是怪癖。主席,我的好人儿,要是你把一个人的怪癖通通去掉,那他就会变得光溜溜的,非常单调,就跟这鞭子柄一样。”

阿尔扎诺夫把鞭子递给达维多夫,仍旧那么若有所思地微笑着说:

“用两只手拿好,多想想,你的头脑说不定也会变得清楚点……”

达维多夫生气地推开阿尔扎诺夫的手:

“去你的!我没有这个也会思想,也会把一切问题弄明白的!”

以后,一直到田间休息站的一路上,他们再没有讲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