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婴译著全集·第十五卷:新垦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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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那天晚上,雅可夫·鲁基奇从前的连长波洛夫采夫上尉来到他家里,他们两人谈了好久。雅可夫·鲁基奇在村里被认为是个头脑聪明、做事细心、行动像狐狸一样狡猾的人,可是连他也无法躲开村里爆发的激烈斗争,而像落在旋涡里似的被卷了进去。从那天起,雅可夫·鲁基奇的生活就走上危险的斜坡……

晚饭以后,雅可夫·鲁基奇掏出烟荷包,在箱子上坐下来,蜷起穿着厚羊毛袜的一条腿,开始倾吐多年来积在心头的苦水:

“亚历山大·阿尼西莫维奇,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日子过得真不痛快,真没味道。哥萨克们刚刚搞得有点头绪,开始多挣几个钱,可是那个捐税呀,在1926或者1927年还勉强过得去,现在可把我们刮光了。你们那里怎么样,关于集体化没听说什么吗?”

“听说了,”客人简短地回答,舐舐卷烟纸,皱起眉头,留神地望望主人。

“这么说来,这个调调儿已经唱得人到处都在掉眼泪了?好吧,我把我的情况告诉你:我是1920年败退回来的。我的两对马和东西统统留在黑海边上。回到家里,只剩下一所空房子。从那时候起,我就白天黑夜地干活。开头,同志们用余粮征集制欺负我,把所有的粮食统统拿走。以后我受了多少这样的欺负,简直算也算不清。其实要算还是可以算的:他们欺负你,还给你一张收据,好让你不会忘记。”雅可夫·鲁基奇站起来,伸手到镜子后面拿出一卷纸来。他那剪得短短的小胡子下面现出一丝笑影。“这就是收据,这是1921年缴东西的收据:谷物、肉、牛油、皮子、羊毛、鸡鸭,我都缴过,还把公牛整头整头的往采办处送。这是统一农业税的通知书,这是地方捐的通知书,这又是什么保险费的收据……烟囱里冒烟得付税,院子里养牲口也得付税……这样的纸快要装满一大袋了。一句话,亚历山大·阿尼西莫维奇,我自己靠种田吃饭,人家却靠我过活。他们虽然一次又一次地剥我的皮,我还是能长出新皮来。我先养了一对小公牛,等它们长大了,我把一头缴给公家宰了吃。又拿老婆的缝纫机去换进一头。后来,到1925年,家里的母牛又生了一对小公牛。这样,我就有两对公牛两头母牛了。他们没有剥夺我的选举权,后来又把我算作富裕中农。”

“你有没有马?”客人问。

“马吗,等一下,我要讲的。我向邻居买来一匹周岁的纯种顿河小母马(全村只有这么一匹),后来长大了,真是匹好马!身材不高,当军马不够格,少了两厘米[8],可是跑起来那个快呀,什么也比不上它!在全州的农业展览会上,我为它得过奖金和优种证书。我又听农业专家的话,照顾土地好像照顾有病的老婆,我的玉米全村数第一,收成比谁都好。我还把种子消毒,把积雪留在田里。我把春麦播在秋耕地上,春天就不用再耕,土地的休闲也总比人家早。一句话,我成了先进农民,因此得过州土地局的奖状。你看。”

客人往雅可夫·鲁基奇指的方向瞧了一眼,看见在圣像和伏罗希洛夫像中间挂着一个木框子,框子里嵌着盖有火漆印的奖状。

“对了,他们寄来这张奖状,有个农业专家甚至于拿了一束我种的小麦到罗斯托夫去给当局看,”雅可夫·鲁基奇得意洋洋地讲下去。“头几年我种五公顷,后来,有了点基础,我就越发埋头苦干:我种十二公顷,二十公顷,二十八公顷,就是这样!我跟老婆儿子一起干活。只有最忙的时节,才雇过两次短工。那几年苏维埃政权叫大家怎么干呢?种得越多越好!我就拼命种,累得小肠都脱出来了。老天爷在上,我没撒谎!可现在呢,亚历山大·阿尼西莫维奇,我的恩人呐,说实话,我害怕!我怕为了这二十八公顷地,他们要跟我过不去,要把我当富农来斗。我们的苏维埃主席,拉兹苗特诺夫同志,就是那个叫安德烈的家伙,当过红色游击队,他妈的,是他害了我!他几次三番劝我说:‘雅可夫·鲁基奇,你要尽你的力多种些,帮助苏维埃政权,它现在太需要粮食了。’当时我将信将疑,现在才明白,所谓尽你的力,就是要把我的脚弯过来,反缚在脖子上,真的,老天爷在上!”

“你们这里有人加入集体农庄吗?”客人问。他站在炕旁边,反背着两手,肩膀宽阔,脑袋很大,身子结实得好像一满袋麦子。

“加入集体农庄吗?到目前为止逼得还不很紧,可是明天要开贫农大会了。天擦黑以前来通知过。村里那批家伙,早从圣诞节起就嚷嚷个不休了:‘加入吧,加入吧!’可是大家都干脆拒绝,没有一个人报名。谁愿自己坑害自己呀?明天大概又要来说服一通了。据说,今天晚上区里来了个工人,要逼大家加入集体农庄。我们的末日到了。你辛辛苦苦干活,干得两手起茧子,腰都挺不直,好容易挣到一份家产,如今可得全部归公了:牲口也好,粮食也好,鸡鸭也好,房子也好,不是统统得交出去吗?看样子,连老婆都得让给人家,自己只好去……就是这样。亚历山大·阿尼西莫维奇,您来评一评,我加入集体农庄,就得带两头公牛(两头已经被我卖给肉类收购处了)、一匹母马和一匹小马去,再加上所有的农具和粮食;别人呢,只带去一身虱子。我跟他搞在一块儿,将来得的好处也要平分。这不是硬叫我吃亏吗?……他也许一辈子躺在炕上,梦着过好日子,可我呢……还有什么可说的!嘿!”雅可夫·鲁基奇用粗糙的手像把刀似的在脖子上比画了一下。“嗯,够了,别去说它了。您的日子过得怎么样?现在在什么机关当差,还是在做手艺?”

客人走到雅可夫·鲁基奇跟前,在凳子上坐下来,又动手卷烟。他聚精会神地瞧着烟荷包。雅可夫·鲁基奇瞧着他身上那件旧托尔斯泰装的窄领子,领子紧包着他那褐色的强壮脖子,喉结底下的两条青筋都鼓了起来。

“鲁基奇,你在我的连队里干过……你还记得吗,有一次在叶卡吉林诺达尔,好像是撤退的时候,我跟哥萨克们谈到过苏维埃政权?我当时就警告过他们,你还记得吗?我说:‘老乡们,你们大错特错了!共产党会收拾你们,逼得你们走投无路的。等到你们明白过来,可就晚了。’”他沉默了一下,淡蓝眼睛里针头那么大的瞳人收得更小了,接着狡猾地笑了笑。“不是被我说中了?我没有跟着自己人离开新罗西斯克。没有走成,我们当时被出卖了,志愿军和盟邦把我们给扔了[9]。我参加了红军,指挥一个骑兵连,在开往波兰战线去的路上……他们有个清洗委员会,专门审查以前的军官……这个委员会撤了我的职,把我押起来,送到革命法庭。嗯,不用说,同志们要不把我枪毙,也会把我送到集中营去的。你猜这是什么原因?原来有个混蛋,有个哥萨克叛徒,是我的同乡,他告发我,说我参加了处死波乔尔科夫的事[10]。在到法庭去的路上我逃跑了……我躲了好久,用化名过日子,直到二三年才回到老家。骑兵连指挥员的证书被我保存下来,我又碰到一些好人。一句话,我活下来了。开头把我拉到区里,拉到顿河区肃反委员会里,可是被我脱身了。我就教起书来,一直教到最近。嗯,现在嘛……现在情况不同了。我是到乌斯吉-霍彼尔斯克去办些事,顺路来看看你,看看我的老伙伴。”

“您当过教师吗?噢……您是有学问的人,懂得书本子里的道理。您说往后会怎么样啊?集体农庄会把我们搞到哪儿去呀?”

“搞到共产主义,老兄。真正的共产主义。我读过卡尔·马克思的著作,还读过那有名的《共产党宣言》。你知道集体农庄的收场怎样吗?先是集体农庄,再是公社——彻底消灭私有财产。不要说牛,就是你的孩子也得交给国家去养。孩子啦,老婆啦,杯子啦,匙子啦,什么都要共。你想吃鹅杂煨面,他们却给你喝克瓦斯[11]。你就只好待在土地旁边当农奴了。”

“要是我不愿意呢?”

“他们连问都不会问你一声的。”

“这怎么成?”

“有什么不成。”

“太妙啦!”

“可不是!现在我问你:这样的日子过得下去吗?”

“再也过不下去了。”

“既然过不下去,就得行动,就得斗争。”

“您这是说什么呀,亚历山大·阿尼西莫维奇!我们试过了,斗争过了……说什么也不成。我连想都不敢想了!”

“你试试看。”客人把身子挪得离交谈的人更近一点,回头望了望关得很严的通厨房的门,忽然脸色发白,压低嗓子说:“我老实对你说:我很信任你。我们镇里的哥萨克在准备起义。你别以为这是马马虎虎的。我们跟莫斯科、跟红军里的将军、跟工厂里的工程师都有联系,甚至于跟国外也有联系。是的,就是这样!要是我们同心协力,组织起来,现在就开始行动,那么,不到春天,在外国的帮助下,顿河一带就是一片净土了。你就可以用你自己的种子去种秋耕地,并且只为你自己……你先别忙,等我说完了再说。在我们区里,同情我们的人很多。得把他们召集拢来,团结在一起。我到乌斯吉-霍彼尔斯克去,就是为了这件事。你加入我们的组织吗?我们的组织已经有三百多个服过役的哥萨克。在杜勃罗夫村、沃伊斯科夫村、图比扬村、小奥里霍瓦特村和别的村子里,都有我们的战斗小组。你们隆隆谷村也得搞个这样的小组……嗯,你说吧。”

“大家都发牢骚,反对集体农庄,反对缴粮食……”

“等一下!你别讲人家,你就说你自己。我问的是你,懂吗?”

“这样的事怎么能一下子就决定呢?……这是要掉脑袋的事啊。”

“你想想……只要一声令下,我们就从各个村子里同时起来。我们要夺取你们的区镇,把民警和共产党员一个个从家里搜出来,以后就顺顺当当了。”

“拿什么去干呢?”

“找得到的!恐怕你也有些家伙留着吧?”

“谁知道……好像什么地方搁着一支老家伙……大概是奥地利式的……”

“我们只要一动手,一星期以后外国轮船就会把枪炮送来。连飞机都有。怎么样?”

“您让我想一想,上尉先生!不要逼我一下子就……”

客人依旧脸色苍白,靠在炕上,低声说:

“我们可不是叫人家加入集体农庄,我们不强迫什么人。随你的便好了,鲁基奇,你得当心……你的嘴!这里有六颗子弹等着你,至于第七颗……”说着用手指轻轻转了转口袋里那支左轮手枪的转轮。

“我的嘴,您尽管放心。可是你们的事风险太大。不瞒你说,叫我干这种事真有点害怕。不过生路也没有了。”他沉默了一下。“要不是他们压制有钱人,凭我的努力我怕早已成为村里头号人物了。要是过日子有自由,我现在该坐上自备汽车了!”主人沉默了一分钟,又伤心地说。“要是独个儿干那种事……一下子就会被他们扭断脖子的。”

“为什么说独个儿呢?”客人老大不高兴地打断他说。

“嗳,我这是随便说说的,那么别人怎么样呢?老百姓怎么样呢?他们干不干?”

“老百姓好比一群羊,要人引导。那么你决定啦?”

“我说过了,亚历山大·阿尼西莫维奇……”

“我得明确知道:你决定了吗?”

“没有别的路,只好这样了。可您还是让我考虑一下。最后拿什么主意明天早晨告诉您。”

“再有,你得去说服说服可靠的哥萨克。去找找那些痛恨苏维埃政权的人,”波洛夫采夫居然下起命令来了。

“过这样的日子,谁不恨。”

“你的儿子怎么样?”

“指头离得开手吗?我到哪里,他也到哪里。”

“这小伙子怎么样,硬朗吗?”

“是个好哥萨克,”主人带些骄傲的口气回答。

在正房的炕旁边,为客人铺了一张有印记的马皮和一件皮大衣。客人脱下靴子,但是没有脱衣服。他的脸一接触到有鸭绒味的舒服枕头,就睡着了。

天还没亮,雅可夫·鲁基奇就把睡在小房间里的八十岁老母亲弄醒了。他简单地告诉她,他那位老上司来的目的。老太婆从炕上垂下两条青筋毕露、患着关节炎的腿,一只手按住枯黄的耳朵听。

“妈妈,您祝福我吗?”雅可夫·鲁基奇跪下了。

“去吧,好孩子,去打倒他们,打倒那些仇敌!上帝保佑你!他们封闭教堂……不让牧师活命……去吧!……”

天一亮,雅可夫·鲁基奇就叫醒客人。

“我打定主意了!您命令吧。”

“念一遍,签上名。”波洛夫采夫从怀里掏出一张纸。

“上帝保佑吾民!余乃顿河大军之哥萨克,兹加入‘故乡顿河解放同盟’,誓以全力与全部财产,遵照长官命令,与基督教之死敌,俄罗斯民族之压迫者,共产布尔什维克党进行斗争,直到余最后一滴鲜血。余誓愿绝对服从长官命令。誓愿以全部财产奉献于正教祖国之祭坛。签名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