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月底,冰雪初融,樱桃园清香四溢。中午,遇到风和日丽的时候,樱桃树皮淡淡的忧郁味儿,往往同融雪的潮气,以及那透过积雪和枯叶散发出来的浓烈而古老的泥土气,混合在一起。
这种沁人心脾的混杂香味,牢牢地笼罩着樱桃园,直到暮色苍茫,月亮的翡翠钩儿穿透光秃秃的树枝,肥大的野兔在雪地上铺下斑斑脚印……
随后,风从岗峦起伏的草原上把经霜艾蓬的淡淡苦味送到园里,白天的气味和声音都消逝了。夜好像一头灰毛狼,悄悄地从东方出来,经过蒌蒿,经过草丛,经过留茬地上的枯草,经过秋耕地上波状起伏的小丘,像脚印似的在草原上留下拖长的朦胧阴影。
1930年1月的一个晚上,有个骑马的人顺着紧靠草原的小路进了隆隆谷村。他在溪边勒住那匹鼠蹊蒙霜的疲乏的马,跳了下来。在狭窄的小巷两边黑魆魆的樱桃园上空,在村边一簇族像岛屿似的白杨树的顶上,高挂着一弯残月。小巷里很暗,也很静。小溪对岸有一条狗在大声狂吠,还有一点黄色的灯火。骑马的人贪婪地用鼻子吸了一大口凛冽的空气,从容不迫地脱下一只手套,吸起烟来。然后,拉紧马肚带,手指伸到马鞍的毡垫下,摸了摸热汗淋漓的马背,他那魁梧的身躯又矫捷地翻上马鞍。他开始涉过这条冬天也不结冰的小溪。马蹄敲着溪底的石卵子,发出沉浊的声音。马一面走,一面低下头想去饮水,可是被骑着的人一催,只好咕噜咕噜地响着肚子,跳上微斜的溪岸。
忽然传出说话声和雪橇的响声,骑马的人又勒住了马。马转过头来,朝那声音警惕地竖起耳朵。银制的胸带和高高的镶银哥萨克鞍桥,一落到月亮下,就在黑暗的路上闪出耀眼的白光。骑马的人把缰绳往鞍桥上一扔,慌忙把哥萨克驼绒风帽拉到头上,蒙住脸,又催马飞跑。直到雪橇过去了,才恢复原来的步子,但是不再把风帽脱下。
进了村,他遇到一个女人,就向她打听说:
“喂,婶婶,请问你们这儿的雅可夫·奥斯特罗夫诺夫住在哪儿?”
“雅可夫·鲁基奇吗?”
“是的。”
“喏,他的房子就在那株白杨树后面,瓦盖的,看见吗?”
“看见了。谢谢。”
他在宽敞的瓦房前下了马,把马牵进篱笆门里,用鞭子柄轻轻敲了敲窗子,唤道:
“老板!雅可夫·鲁基奇,出来一下!”
主人没戴帽,只披了件上衣,走到门口;一面仔细打量来客,一面走下台阶。
“是谁呀,这么深更半夜的?”他问,灰白的小胡子底下现出笑影。
“猜不着吗,鲁基奇?让我在你这儿过一晚吧。有没有暖和的地方寄马?”
“不,亲爱的同志,我认不出来。您是从区执委会来的,还是从土地局来的?我有点听出了……您的口音很熟……”
来客把刮光的嘴唇收缩了一下,微微一笑,同时拉开风帽。
“你不记得波洛夫采夫了吗?”
雅可夫·鲁基奇慌忙向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脸色发白,喃喃地说:
“大人!……您这是从哪儿来呀?……上尉先生!……马我这就去安顿……我把它牵到马房里去……多少年没见了……”
“喂,喂,你轻点儿!好多年了……你有马衣没有?家里没有外人吧?”
来客把缰绳交给主人。马懒洋洋地依着陌生的手的动作,伸长脖子,昂起头,吃力地拖着后腿,向马房走去。它举起蹄子咚的一声踏在马房地板上,接着闻到生马遗下的味儿,打了个呼噜。陌生人的手摸到马的鼻梁,手指熟练而小心地把磨坏的铁嚼子从擦伤的牙床上解下来,马就感激地低下头去吃干草。
“我先给它松了肚带,让它站一会儿,等凉了点再给它卸鞍子,”主人一面说,一面殷勤地把一件冷马衣披在马背上。他摸摸鞍子,从肚带的紧张和镫革的松弛上断定客人是从远方来的,并且一天里跑了不少路。
“雅可夫·鲁基奇,你有没有麦子?”
“有一点。马,我会饮它喂它的。咱们到屋子里去吧,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称呼您才好……照原来那么称呼,不习惯了,好像也不合适……”主人在黑暗中笑得很尴尬,尽管知道人家是看不见的。
“你就叫我的名字和父名得了。没有忘记吧?”客人一面回答,一面领先走出马房。
“怎么会忘记呢!对德战争中,咱俩一起从头干到底,还有这次的……我常常想起您来,亚历山大·阿尼西莫维奇。自从在新罗西斯克[1]跟您分手以后,一直没听到您的消息。我还以为您也和哥萨克他们坐船去土耳其了呢。”
他们走进很暖和的厨房。来客脱下风帽和白羔皮帽,露出头骨凸出、顶上长着稀疏花白头发的大脑袋。他低下又高又秃像狼一样的前额,向屋子里扫了一眼,接着,笑嘻嘻地眯缝起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神色疲劳的淡蓝色小眼睛,向坐在长凳上的两个女人——女主人和儿媳妇鞠了一躬。
“你们好,娘儿们!”
“托福,”女主人拘谨地回答,同时对丈夫使了个眼色,仿佛在问:“你带来的是什么人?该怎样招待他?”
“备饭!”主人请客人在正房桌旁坐下后,简单地吩咐说。
客人吃着猪肉菜汤,因为有女人在场,只谈谈天气和以前的同事。他吃力地动着像石头雕成一般的巨大下颚,费劲地慢慢嚼着,好像一头卧着歇息的累坏的公牛。他吃完饭,站起来,朝那供有积满灰尘的纸花的圣像祷告了一番,这才抖了抖肩膀很窄的旧托尔斯泰装上的面包屑,说:
“谢谢你的招待,雅可夫·鲁基奇!现在咱们来聊一聊。”
婆媳俩匆匆地收拾好桌子,见主人使了个眼色,就到厨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