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
第一部
一
盖特曼大道沿着顿河通过草原,一直伸展到海洋。左边是倾斜的奥布顿沙滩,浸水的草地的淡绿色幻影,间或夹杂些白光闪闪的无名湖泊;右边是峥嵘巉岩的群山。群山后面,在盖特曼大道的烟灰色的边缘后面,在一连串低矮的警卫冈后面,散布着一条条的河流,大大小小的哥萨克村镇,和一片蓬乱的灰色羽茅的海洋。
今年秋天来得很早,草原全秃了,严寒笼罩了大地。
早晨,父亲在毡靴作里拣羊毛,对彼得说:
“嗳,儿子,如今咱们的活可多啦!天气冷了,哥萨克女人都在梳羊毛,咱们就得弹羊毛,还得把袖子卷高点儿,要不会出大汗的!……”
父亲抬起头来,笑了笑,眯缝起褪色的灰眼睛,他那长满灰色络腮胡子的面颊上,就露出一条条弯曲的黑皱纹来。
彼得坐在桌子上装楦头,看见父亲疲劳的脸上的微笑消失了,没有作声。
毡靴里闷得要命,水珠从倾斜的天花板上匀调地滴下来,苍蝇在拉满蝇屎的云母片窗子上爬来爬去。隔着窗子,蒙霜的篱笆、柳树和井架,看来都像是添了锈黄和浅绿的淡淡的虹彩。彼得向院子里望了一眼,视线移到父亲弯曲的光背脊上。他翕嘴动唇,数着一节节的脊椎骨,又凝视了好久,看两边的肩胛骨怎样一起一伏,背上松弛的皮肤怎样聚成一个个的疙瘩。
父亲的骨节突出的手指熟练地拣去毛里的牛蒡、荆棘、麦秆。头发蓬乱的脑袋和墙上的影子,应着手的动作,摇摇晃晃。热气腾腾的羊毛,发出刺鼻的腥味。汗像水一颗颗的黄豆,在彼得的脸上流着,潮湿的头发垂到眼睛上。他用手掌擦擦前额,把楦头扔在窗槛上。
“爸爸,咱们吃饭吧?你瞧,太阳都快爬到头顶上了。”
“吃饭吗?等一下……你倒说说看,这上面有多少牛蒡啊!……拣了整整一个钟头了。”
彼得从桌子上跳起来,向炉子里望了一眼。一股热气冲到他那汗淋淋的面颊上。
“爸爸,我去拿菜汤来。肚子饿得慌,真想吃啊!……”
“嗯,拿来吧,活等一下再干吧!”
他们在案旁坐下来,也不穿衬衫,不慌不忙地吃着蔬油烧的菜汤。
彼得斜眼瞅了一下父亲,一边嚼,一边说:
“你瘦了,好像有病的样子。你不是越吃越胖,是越吃越瘦了!……”
父亲牵动颚骨,笑眯眯地说:
“你这人真滑稽!拿自己来跟爸爸比:我到圣母节就是五十七了,可你还不满十八岁。我是老了,不是有病!……”他叹了一口气。“要是你妈能活着看到你就好了……”
他们沉默了一阵,静听苍蝇嗡嗡的闹声。院子里有条狗疯狂地叫起来。窗外传来脚步声。门“砰”的一下被推开来,撞在浸羊毛的木桶上,接着铁匠西多尔背着身子走进来。他不脱帽子,往脚下吐了一口唾沫。
“你们得把狗关关好!他妈的,它不咬别的地方,偏要咬大腿上面的地方。”
“它知道你是来拿靴子的,可是靴子还没有好,所以把你拦住了。”
“我不是来拿靴子的。”
“如果不是来拿靴子的,那就请坐,坐在桶上吧,你是客人啦”
“千年难得做一趟客,却叫人家坐湿地方!彼得,你可不能像你爸那么坏啊!……”
西多尔从大胡子里发出吃吃的笑声,在门旁蹲下来,用很难弯曲的手指好一阵卷着烟卷。接着,吸起烟来,啧巴着嘴唇,喃喃地说:
“福玛老爹,你什么也不知道吗?”
父亲正拿羊毛往口袋里塞,只摇摇头,笑了笑,接着发现西多尔的眼睛里闪着快乐的火花,就警惕起来。
“什么事呀?”
西多尔的脸上笼罩着一圈圈的烟,嘴唇笑得尽打哆嗦,眼睛在浅色的眉毛下快乐地转动。
“红军打过来了,快到顿河对岸了。据说我们镇里的那些准备撤退了……今天早晨,我在铺子里忙着活儿,忽然听见胡同里马蹄嗒嗒。我往外一望,有人向我的铺子骑马跑来。‘铁匠在吗?’他们问。‘在。’我说。‘马上给我的母马打上铁掌,要是误事,等着吃鞭子!……’我从铺子里走出去,当然罗,脸上满是黑煤。我看见一个上尉——从肩章上看出来的——随身带着副官。我说:‘对不起,大人。这一行我是精通的。’我就给他们的母马钉起前掌来,一边敲动锤子,一边留神地听。这时我才明白,他们的事情糟透了!……”
西多尔啐了一口唾沫,用脚踩熄烟卷。
“嗯,再见!我有空再来跟你聊吧。”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水蒸气缭绕在毡靴作的湿墙上。老头儿沉默了好一阵,接着搓搓双手,走到彼得跟前。
“嗳,彼得,咱们总算盼到亲人了!哥萨克在我们的头上作威作福,这日子快完了!”
“爸爸,我怕又是西多尔撒谎……他给我们送消息,送了不知多少次了,老是说来来,可是连他们的影子都没见到呢……”
“时候一到,就会来的,会弄得哥萨克措手不及的!”
老头儿紧握着青筋毕露的拳头,皮肤绷紧的颧骨上出现了痨病患者的红潮。
“儿子,咱们从小就给有钱人干活。他们住的房子,是别人用手给他们盖的;他们吃的粮食,是别人用汗给他们种的。如今可要叫他们滚蛋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从父亲喉咙里冲出来。他默默地摆了摆手,躬着背,两手抱住胸膛,在角落里的木桶旁站了好一阵,然后用围裙擦擦流满淡红色唾沫的嘴唇,微微地笑了笑。
“儿子,一个人不能走两条路!咱们走了一条,就得走下去,一直走到死,不能摇摆不定!我们生来是毡靴工人,就得支持我们工人的政府!”
弹毛弓上的弦在老头儿的手指下抖动起来,发出拖长的响声。灰尘像蛛网一样弄糊了窗子。太阳向窗子里望了望,匆匆地落到斜坡下去了。
二
第二天,一个军官带着镇公所的办事员来到毡靴作。这个浮肿的年轻掌旗官,拿鞭子在崭新的皮绑腿上敲敲,问:
“你是福玛·克烈姆鸟夫吗?”
“我就是。”
“我奉镇长和军需局长的命令,来征收你所有做好的毡靴。你的靴子放在哪里呀?”
“大人,我跟我儿子干了整整一年活。如果你们拿走靴子,我们就得饿死了!……”
“这不干我的事!我得没收你的毡靴。我们哥萨克在前线没有鞋子穿。我问你:你把靴子藏在什么地方?”
“军官先生!……您知道我们做这些靴子,不但流了汗,还流了血呢!这是我们的饭粮呀!……”
掌旗官的两颊满是面疱,露出阴险的冷笑。几颗金牙齿在小胡子下闪闪发亮。
“据说你是布尔什维克,是吗?这是怎么搞的?等红军来了,他们会把靴子钱还给你的!……”
他一边抽烟,一边把踢马刺碰得叮叮作响,走到屋角里,用鞭子柄拨开一块粗布。
“啊哈,我们就把这些靴子带回去!舒斯特罗夫,都拿到院子里去,车子马上就来。”
父亲和彼得肩并肩地站着,用身子挡住角落里的毡靴。
掌旗官的脸涨得通红,唾沫星子从发抖的嘴唇里溅出来,但他竭力克制住怒气,哑着嗓子说:
“我明天再跟你算账,老狗,明天把你拖到军法处去!……”
他一把推开老靴匠,用脚把烘干熨挺的毡靴踢到门口。办事员抱了一大抱靴子,抛到打开的大门外。
一辆马车在篱笆外面辘辘地经过,在大门口停下来。屋角里的毡靴一双双地减少着。老头儿一声不响,可是,当办事员在炉子旁边走过、把他那双穿过的毡靴也拿走的时候,老头儿抢前一步,用忽然变硬的手把他向炉子边推去。愚蠢的麻脸办事员拼命挣扎,身上的旧衬衫就哗的一声从领口撕裂开来。他伸手打了老头儿一记耳光。
彼得大叫一声,向父亲奔去,可是奔到一半,太阳穴被手枪柄重重地敲了一下,就伸开两臂倒下来。
掌旗官弹出两只充血的眼睛,向老靴匠冲过去,又响亮地打了他一个嘴巴。
“打死他,舒斯特罗夫!……我负责!……打吧,管他妈的犯法不犯法!……”
办事员左手紧紧抓住毡靴,右手去拿马刀。老头儿双膝跪下了,低下头,两边的肩胛骨在干瘪的褐色背脊上抖动。办事员望了望低垂在地面上的灰白脑袋,和包着一根根肋骨的松弛皮肤,向后退了几步,眼睛望望军官,出去了。
掌旗官用鞭子抽着老头儿,嘶哑而断续地骂着……鞭子重重地落在拱起的背上,红色的伤痕肿了起来,皮肤破裂了,血一条条地渗出来。老靴匠不哼一声,可是他那流满血的脑袋在泥地上越垂越低了……
等到彼得清醒过来,摇摇晃晃地抬起头,毡靴作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大批枯黄的白杨叶子被寒风吹到洞开着的门里,灰尘飞扬。在门槛旁边,邻居的母狗匆匆地舔着一大摊浓黑的凝住的血。
三
一条大道穿过村镇。
在小礼拜堂附近的牧场那儿,通往邻近各村和乌克兰各地的道路交错在一起。哥萨克的团队、辎重队,讨伐队,通过村镇,向北方前线移动。广场上经常聚集着人群。在镇公所旁边,信差们的汗沫满身的马匹,啃着被雨水淋黄的栅栏。镇里的马房都成为第二顿河军的军需仓库和炮兵仓库了。
哨兵们用腐败的罐头食物喂肥胖的猪。广场上散发着月桂叶和军医院的气味。监狱也在这儿。生锈的铁栅门,都是临时仓促做成的。大门旁边站着卫队,还有底朝天的行军炊车和电话亭。
在镇里,在平坦而冷落的胡同里,秋风沿篱笆扫着锈黄色的槭树叶子,吹乱了仓房檐下的芦苇。
彼得走到监狱跟前。门口站着几个哨兵。
“嗳,你这小家伙,别过来!……跟你说,站住!……你要找谁呀?”
“看我父亲……他叫福玛·克烈姆鸟夫。”
“有的。你等一下,我得去问问长官。”
哨兵走到亭子里,从凳子底下拉出一只西瓜,不慌不忙地用马刀把它切开,吃起来,苏苏地嚼着,把褐色的瓜子吐在彼得的脚边。
彼得望着哨兵颧骨高耸、皮肤晒成青铜色的脸,等他吃完西瓜。那哨兵抡开手臂,把西瓜皮扔给旁边一头蹒跚走着的猪,又留神地在后面望了好一阵,这才伸了个懒腰,拿起电话听筒来。
“这儿有个小伙子要见克烈姆鸟夫。大人,您让他进去吗?”
彼得听见电话听筒里谁的暴躁沙哑的低音,但是听不清话句。
“在这儿等一会儿,要抄你一下!……”
过了一分钟,门里出来两个哥萨克。
“谁找克烈姆鸟夫?是你吗?把手举起来!……”
他们抄了抄彼得身上的口袋,摸了摸破帽子和上衣的里子。
“把裤子脱下来!哼,混蛋,害臊了……你怎么,是个大姑娘吗?……”
铁栅门在彼得后面关上了,门闩格勒勒地发响。他们经过好多铁窗子,向警卫队长的房间走去。不同颜色的眼睛,从各个缝里向彼得张望着。
长廊里发出人粪和霉烂的气味。石墙上长着潮湿的青苔和腐烂的野菌。油灯盏发出朦胧的光。哨兵在尽头的一扇门口站住了,拉开门闩,一脚把门踢开。
“进去!”
彼得伸出两手,用脚探索着破洞累累的地板,向墙边走去。从紧靠天花板的小窗洞里,漏进来一道秋天的蓝色的光。
“彼得!……是你吗?!”
父亲的声音断断续续,好像一个久病的人。彼得冲过去,光脚踩着地板上的毡子,蹲下来,默默地抱住父亲包着绷带的脑袋。
哨兵靠在打开的门上,一边玩弄马刀上的皮带,一边唱着下流的情歌。
回声在拱形的天花板下怯生生地跳动。彼得的父亲气喘吁吁,爆发出一阵兴奋的狂笑。彼得从地板上仰望小窗洞,看见空中飘着褐色的云,云层下面,两行仙鹤喧闹地划破天空。
“他们审过我两次……审判员用脚踢我,逼我在假口供上签字。不,彼得,他们从我福玛嘴里是逼不出什么来的!……让他们打死我吧,他们这么做可以拿到钱,可是叫我离开从小走过来的道路,那是办不到的。”
彼得听见一阵熟悉的沙哑的笑声,又悲又喜地望着父亲被打肿的土色的脸。
“嗳,现在怎么办呢?爸爸,你还得坐好久吗?”
“我不会坐下去的!今天不是明天他们就会放我的……他们那些杂种,恨不得把我枪毙,可是他们害怕庄稼汉罢工……他们最怕这一手。”
“就这样放你出去吗?”
“不。他们会召集本镇的老人们审判,装装样子。开个民众大会审判……到那时瞧吧,看哪一边的力量大!……现在还不能肯定呐!……”
哨兵在门口把手指关节拉得嗒嗒响,顿顿脚,嚷道:
“喂,快乐的朋友,快把儿子赶出来!今天会见的时间满了!……”
四
傍晚,邻居的小伙子跑到毡靴作来找彼得。
“彼得!”
“什么事?”
“快到开会的地方去!……你爸爸在广场上要被人家打死了,在镇公所旁边!……”
彼得不戴帽子,拔脚向广场跑去。
他竭尽所有的力气,沿河边弯弯曲曲的小路跑去。邻居小伙子的淡红衬衫,在前面篱笆边晃动;他那头夏天被太阳晒淡的黄头发,也被风吹得乱蓬蓬的。他在每家门口尖声尖气地嚷道:
“快到广场上去!……毡靴匠福玛要被哥萨克打死了!……”
孩子们三五成群地从大门和栅门里跑出来,他们的光脚在小路上急急地奔着。
当彼得跑到镇公所的时候,广场上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人都分散到几条街上去了。
在牧师家的大门口,肥胖的牧师老婆用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望着跑得很快的彼得。牧师老婆穿着花布长衣,披着肩巾,两片阴险的薄嘴唇上浮着一丝困惑的微笑。她站了一阵,望着彼得的后影,用脚擦擦冻肉一般抖动的胖腿肚,转身向房子里走去。
“菲克露莎,他们到底在什么地方打毡靴匠的呀?”
“老实告诉你吧!我亲眼看见了,我的妈呀,他们怎么样打他啊!……”台阶上响起一阵“啪哒啪哒”的脚步声。独眼的厨娘蹒跚地向牧师老婆走来,摆动双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尖声说,“我一看,我的妈呀,他们正把他从监牢里带到会场上去。哥萨克们吵吵闹闹,可是他倒没什么!这老狗一边走,一边冷笑,他的全身黑得真可怕!……这以前军官先生们已经打过他了……他们把他带到台阶边上,动手打他,我只听见“唿啦唿啦”的声音……他拼命叫喊,嘿,这时他们就把他结果了……有人用木棍,有人用铁棒,大多数都用脚踢。”
文牍员摆动屁股,从镇公所的台阶上走下来。
“伊凡·阿尔赛尼耶维奇,请您来一下!”
文牍员整整宽大的马裤,得意洋洋地看看擦得雪亮的靴尖,迈着小步向牧师老婆走去。走到离她七八步的地方,把微驼的背弯得更厉害些,竭力模仿军需上校的样子,随便地把两只指头举到帽檐边上。
“白天好,安娜·谢尔盖耶夫娜!”
“您好,伊凡·阿尔赛尼耶维奇!你们出了什么人命案子啦?”
文牍员轻蔑地嘟起下嘴唇说:
“毡靴匠福玛因为参加布尔什维克,被哥萨克打死了。”
牧师老婆耸耸胖得要命的肩膀,呻吟说:
“啊呀,多可怕呀!……难道连您都参加了杀人吗?”
“是呀……怎么说好呢……他们动手打他,那死鬼却躺在地上大声嚷道:‘你们打吧,我决不背弃苏维埃政府!’当然啰,那时我就用靴子踢他——我真后悔不该参加的。真倒霉……靴子和裤子都被血迹弄脏了……”
“我真没想到,您这人也这么残酷!”
牧师老婆眯细一双小眼睛,向爱好打扮的文牍员做着媚笑;彼得坐在镇公所台阶旁血迹斑斑的砂地上,被一群形形色色的孩子包围着,长久地瞧着一个略带圆形的血块。
五
一群鹤在村镇上空飞过,向渐渐转冷的地面撒下一片号召似的叫声。彼得站在毡靴作窗口眺望,一连几小时也不走开。
铁匠西多尔来到毡靴作,看见彼得用两块砖头碾玉米,叹了一口气说:
“唉,可怜的孩子,你真苦命呵!……嗯,不要紧,别泄气,我们的人就要来了,日子就会好过了!明天你到我家来,我给你两斗面粉。”
他坐了一会儿,从熏黄的牙齿缝里吐着青灰色的烟圈,在炉子边吐了一口唾沫,也不告别,就叹着气走了。
可是彼得真不走运。第二天太阳落山以前,彼得经过广场,看见两个哥萨克从监狱里骑马出来,西多尔穿了一件长过膝盖的粗布衬衫,在他们中间走着。衬衫从领子到腰部都撕破了,破缝里露出长满卷曲的硬毛的胸膛。
他踉踉跄跄地走得跟彼得平了,回头说:
“他们拉我去枪毙,彼得,好朋友,别了!……”
他摆摆手,哭了起来……
时间好像在一个痛苦窒息的梦中过去。彼得生了一身虱子,枯黄的面颊上长满胡子,看上去远不止十七岁的样子。
愁闷的日子不断地过去,随着栅栏外朦胧的落日一同消逝,红军却离村镇越来越近了。哥萨克们心里的不安,好像水肿病一样,在逐日增长。
早晨,当娘儿们出去放牛的时候,听得见谢戈尔斯克区隆隆的炮声。低沉的炮声掠过在绿色的晨雾中微睡的院子,钻进毡靴作的土墙,震得云母片的窗子像发冷一样哆嗦。彼得爬下炕,披上衣服,走到院子里,在一株树皮打皱的老柳树旁躺下来,耳朵贴住才结了一层薄冰的地面,听大地怎样被大炮震得发响,呻吟着,像老人一样哼哼着,还有在那丛白杨树后面,机枪怎样夹着白嘴鸦的叫声,急促地“嗒嗒”乱响。
这天早晨,彼得比平时更早去到院子里,耳朵贴住结冰的地面,感到一股刺人的寒气。大炮隐隐约约地隆隆作响,机枪在寒冷的空气中发出生气勃勃的声音:
嗒——嗒——嗒——嗒——嗒……
起初稀稀落落,后来紧密些,停了一分钟,又隐隐约约地传来:
嗒——嗒——嗒——嗒——嗒……
彼得把上衣前襟垫在腿下,使膝盖不会冻僵,躺得更舒服一点,没想到篱笆外传来一个伤风的嗓子:
“听音乐吗,小伙子?有趣的音乐……”
彼得吃了一惊,“嚯”地一下爬起来。一双附着浓眉毛的老人的眼睛,在篱笆外窥探他。老头儿的淡黄胡子里藏着冷笑。
彼得从声音上猜出来,这是亚历山大老大爷,绰号叫亚历山大四世的。他竭力克制住说话时嗓子的哆嗦,生气地说:
“老大爷,走你的路吧!不干你的事!……”
“不干我的事,那大概是干你的事吧?”
“别纠缠不清了,老大爷,不然我要把这块大石头扔过来,你会后悔的!”
“太放肆了!我说,太放肆了!你这吹牛鬼,这么对待老人家,我要用拐杖揍你!……”
“我不来动你,你也别来动我!……”
“你这拖鼻涕的娃娃,也来给我神气!”
老头儿抓住篱笆柱子,他那筋脉毕露的干瘪身体,就轻轻地翻了过来。他走到彼得跟前,整整破烂的衣服,在旁边坐下来。
“机枪听得见吗?”
“有人听得见,有人听不见……”
“我们听得见!……”
彼得转过眼睛,对平躺在地上的老头儿瞧了好一阵,然后犹豫不决地说:
“躺在柳树后面,可以听得很清楚。”
“那咱们就到柳树后面去听听!”
老大爷爬到柳树后面,用树根一样筋脉毕露的手,抱住裸露的棕色树根,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听了两分钟的样子。
“有意思!……”他站起来,掸掉膝盖上松散的霜,回头对彼得说,“小家伙,你听我说:我的眼睛连地底下的东西都看得见。我一下子看得出,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这种音乐咱们是永远听不厌的,但我跟我儿子有别的主意……你知道我的雅可夫吗?他因为拥护布尔什维克,被镇里哥萨克打过的。”
“我知道的。”
“嗯,我跟他决定了,不等红军来到,就去迎接他们!……”
老大爷向彼得低下头去,大胡子刺得彼得的耳朵发痒,悄悄地说:
“我同情你,小伙子。你真可怜!……你跟我们一块儿离开这儿,离开顿河哥萨克军吧!同意吗?”
“你没有胡说吧,老大爷?”
“你教训我还太年轻!这么不懂规矩,真该好好打你一顿!……只有畜生才胡说乱叫,我说的可都是实话。我根本不需要跟你讲价钱,你高兴,留在这儿得了!……”
他晃动破烂的衣服,向篱笆走去。
彼得追上去,抓住他的袖子。
“等一下,老大爷!……”
“不必了。你愿意跟我们走,欢迎得很;你不愿意,我们也乐得方便!……”
“我去的,老大爷。什么时候走呢?”
“这以后再说吧。今天晚上你到我家来,我跟雅可夫在打谷场上等你。”
六
亚历山大四世一向是个好动的人,喝醉酒脾气很坏,平时可是个头等好人。谁也不记得他原来姓什么。好久以前,他从伊凡诺伏·伏兹聂森斯克的哥萨克团队里退伍回来,喝醉酒在大会上向老人们宣布:
“你们的沙皇是亚历山大三世。我虽然不是沙皇,但我是亚历山大四世。你们的沙皇滚他妈的蛋!……”
根据镇民大会的决定,他因为对皇上不敬,被剥夺哥萨克的称号和份地,并且在本镇的广场上挨了五十记鞭笞,事情本来也就可以过去了。可是亚历山大四世一边拉上裤子,一边向周围的同乡们低低地鞠躬。然后,扣上最后一粒钮扣说:
“各位老先生,我非常感谢你们,但这样做是完全吓不倒我的!……”
镇长敲了敲权杖说:
“既然吓不倒——再加几记……”
加了几记以后,亚历山大不再说话了。事后人家把他抬到家里,可是亚历山大四世的绰号就此保留下来了。
傍晚,彼得来到亚历山大四世的家里。房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门洞里有只红褐色的羊在啃菜茎。他穿过院子,向打谷场走去——大门洞开着。储藏室里传出来老大爷伤风的嗓子:
“到这儿来,小伙子!”
彼得走过去,问了好,可是老大爷连瞧也不瞧他一眼。老大爷跪在地上做石头脱谷器,正在凿缺口。灰色的石屑和绿色的火花,在铁锤敲击下飞溅开来。老大爷的儿子雅可夫在簸谷机旁忙碌,头也不抬一抬,只管敲钉子,钉机器两边破裂的铁皮。
“冬天没到搞这些干什么呀?”彼得心里想,可是老大爷用锤子敲了最后一下,眼睛不看彼得说:
“我们想给老太婆留下些完整的东西。她这人很难弄,稍微有些不如意,就嚷个没完的!我本想把这些破家伙留给她算了,可是怕她又会大吵大闹。她会说,你们走了,家里连一根草也长不出来了!……”
老头儿的眼睛笑了。他站起来,拍拍彼得的脖子,对雅可夫说:
“快把活儿干完,雅可夫!你跟毡靴匠的儿子谈些别的事吧。”
雅可夫把几枚钉铁皮的小钉子从嘴里吐出来,吐在手掌里,走到彼得跟前,咧开嘴巴笑着说:
“你好啊,小红鬼!”
“您好,雅可夫叔叔!”
“嗳,怎么样,想跟我们一起走吗?”
“我昨天对亚历山大爷爷说过,我去的。”
“这还不够……当然也可以夜里跟村镇说声再见,糊里糊涂地走掉!可是咱们得记住一些事。咱们在这儿看到太多的好事情!我爸爸挨了打,我因为不肯上前线,也被打得死去活来,还有你的爸爸……嘿,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雅可夫把脑袋靠近彼得,翻动两条高高扬起的弯眉毛,嘟哝说:
“小伙子,你知道他们——那些军官学校学生——把炮弹仓库设在本镇的马房里吗?你没看见他们把炮弹和别的什么运到那边去吗?”
“看见的。”
“嗯,譬如说,要是把那仓库烧掉,你看怎么样?”
亚历山大老大爷用臂肘撞撞彼得的腰,笑了笑说:
“不得了!……”
“我爸爸认为不得了,我倒以为没关系。红军不是已经到了谢戈尔斯克区吗?”
“克鲁金村昨天已经被占领了。”彼得说。
“嗯,是呀,要是这儿再发生爆炸,把哥萨克的存粮和军火一起搞光,他们准会头也不回,一直退到顿河边上去的!嗨!……”
亚历山大老大爷摸摸大胡子说:
“明天天一黑,再到这儿来……你在这儿等我们。把路上用的东西都带来,吃的东西你用不着管,我们会准备的。”
彼得走到打谷场门口,可是老大爷把他叫回来:
“别穿过院子走,街上来往的人多。你爬过篱笆,打草原上走……时时刻刻得小心!”
彼得爬过篱笆,跳过结着斑斑点点的冰块的水沟,经过镇里的打谷场和一堆堆盖霜的白蒙蒙的草垛,大踏步向家里走去。
七
夜里。风从东方吹来,带来潮湿的雪片。黑暗笼罩着每座院子和每条胡同。彼得裹着父亲的上衣,走到街上,在栅栏旁边站了一会儿,留神地听着,听河上的柳树怎样在风中弯下腰,发出飒飒的响声,接着他又慢吞吞地沿着街道,向亚历山大四世的院子走去。
黑暗中有个声音从谷仓里传出来:
“是你吗,彼得?”
“是我。”
“到这儿来,靠左边走,那边放着几把耙。”
彼得走过去,亚历山大老大爷跟雅可夫正在谷仓旁边忙着些什么。
大家准备好了。老大爷画了十字,叹了一口气,向大门口走去。
他们走到教堂旁边。雅可夫哑着嗓子咳嗽,低声说:
“彼得,我的好宝贝,你比我们灵活,不容易被人发觉……人家不会注意你的……你穿过广场,爬到仓库跟前。你看见过墙边的那些子弹箱吗?”
“看见过了。”
“给你火绒和打火石,这是大麻,浸过火油的。你爬过去,拿上衣遮起来,把火绒点着了。等到大麻一烧着,就扔在箱子缝里,马上回来……回到这儿来。嗯,去吧。别害怕!……我们在这儿等你。”
老大爷和雅可夫坐在围墙旁边。彼得伏下来,肚子贴住积着浓霜的地面,向仓库爬去。
风吹着彼得的上衣,一股股寒气流过背脊,刺着他的两腿。他的手在结冰的地上冻僵了。他摸索着爬到仓库那儿。在十五步外的地方,哨兵的烟卷像烧红的煤块一样亮着。风在粗糙的仓房檐下怒号,一块脱开的木板唿啦唿啦地发响。风从点着卷烟的地方送来低低的说话声。
彼得蹲下来,拿上衣蒙住头。火石在手里抖动,火绒老从冻僵的手指里滑掉。
“嚓!……嚓!……”火石打火的声音轻轻地响着,可是彼得觉得整个广场都听见这声音,因此,恐怖就像一条纠缠不清的蝮蛇,缠着他的喉咙。火绒在湿手里弄潮了,点不着……一连打了好多次,才升起一团火花。最后,一束大麻融融地烧起来。彼得用哆嗦的手把它塞在箱子底下,过了一剎那就闻到焦木的气味。他站起来,听见一片脚步声和在黑暗中逐渐消失的低低的说话声:
“天呐,着火了!啊呀呀,你瞧!!!”
彼得省悟过来,向恐怖的黑暗中冲去。他的背后响起了枪声,两颗子弹嘘溜溜地在头上越过,第三颗子弹在右边的远处,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划破黑暗。彼得差不多快跑到围墙那儿,只听得后面有人声嘶力竭地嚷道:
“失——火——了!……失——火——了!……”
枪声“NFDA1NFDA1啪啪”地响着。
“只要跑到转角处就好了!”彼得头脑里跳动着这样的念头。
彼得拼死命跑着。尖锐的响声刺着耳朵。“只要跑到围墙跟前就好了!……”
彼得感到一条腿像火烧一样痛,踉踉跄跄地又跑了几步,觉得有样暖烘烘湿漉漉的东西在小腿上流着……彼得倒下了,又马上撑起来,绊着上衣的前襟在地上爬。
老大爷跟雅可夫坐了好一阵。风吹动围墙里系住大钟的绳子,又牵动那些小钟里的心锤,发出各种低低的声音。
在黑暗中,在那些隆起在广场上的仓库旁边,起初是被风吹断的低低的人声,接着,红色的火舌舔着黑暗,枪声响了,一下,两下,三下……围墙旁边传来了脚步声,急促的喘息声,压低的叫声:
“老大爷,帮帮忙!……我的腿……”
老大爷跟雅可夫一起搀住彼得,钻进黑暗的胡同里,跑着,在土墩上绊倒了,爬起来又跑。当钟楼上响起警钟,钟声划破寂静,荡漾在沉睡的村镇上空的时候,他们已经跑过两条街了。
亚历山大老大爷在彼得旁边呼噜呼噜地喘气,急急地跑着。他那散乱的大胡子搔着彼得的面颊。
“爸爸,到花园那边去!……到花园那边去!……”
他们跳过水沟,站下来歇歇。
在村镇里,在广场上,地面仿佛裂成两片了。鲜红的火焰像一条柱子,窜得比钟楼还高,空中浓烟弥漫……连续不断的爆炸……
静了一会儿,接着镇里的狗一下子都叫起来,警钟又响了,娘儿们嘶哑的叫声荡漾在院子的上空。在广场上,波浪式的黄色火焰,舔光仓库的崩塌的墙垣,又像一条长手臂似的向牧师家伸去。
雅可夫坐在叶子脱落的荆棘丛后面,悄悄地说:
“如今怎么也跑不掉了。镇里一片光亮,连针都捡得到呐!……再说,还得瞧瞧彼得的那条腿……”
“得等到天亮,才会安静,到那时咱们再上公树林里去吧。”
“爸爸,您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可是考虑问题还像个小孩子!如今到处都在找咱们,咱们却待在镇里——这怎么行呢?要是咱们回到家里去,马上会被捆起来的。在镇里咱们首先会被怀疑的。”
“对……雅可夫,你说得对。”
“或者到我们家里去,在牲口圈里躲过白天吧?”彼得痛得皱起眉头,问。
“嗯,这倒行。那边有什么破烂的东西没有?”
“堆着点儿干马粪。”
“咱们悄悄地去吧!……爸爸,怎么能走大路呢?得走小路!”
八
天亮以前,雅可夫和彼得在马粪堆里挖了一个深坑。为了暖和起见,他先在坑底和周围铺了些干草,这才爬进去,上面又盖了些干的菟丝子和从瓜地上搬来当燃料用的西瓜蔓。
雅可夫撕下身上的破衬衫,替彼得包扎被枪弹打穿的腿。三个人一直坐到天黑。早晨有人到院子里来过。听得见低低的谈话声,门锁的响声,接着有人在很近的地方说:
“毡靴匠的孩子大概在村子里干活。老兄,别去拧那锁了!你拧断它有什么用呢?毡靴匠家里只有虱子和羊毛,发不了什么财的!……”
脚步声在仓房后面消失了。
夜里冷得厉害。黄昏就听见胡同里地面冰裂的声音——那些地面秋天以来就吸饱水分了。一弯新月在浮云中间遨游。星星在青灰色的天空中诱人地眨眼。通过牲口圈的破屋顶,望得见夜的天空。
干粪堆的坑里很暖和。亚历山大老大爷把下巴埋在膝盖里,抖动两腿,呼噜呼噜地打瞌睡。彼得和雅可夫在低声谈话。
“爸爸,醒来!您要睡到什么时候呀?该走了!”
“噢?该走了?好的……”
他们花了好多时间,小心翼翼地把干粪拉开。接着轻轻地把门打开一点儿——院子里和胡同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经过村镇尽头的农家,穿过小树林来到原野上。他们在雪地上爬了六七十丈的样子,爬到一个深谷里。在后面,村镇带着一个个黄色光点的窗子,眺望着原野。他们沿谷地向公树林走去,小心翼翼,好像去打猎一样。冰块在脚底下发出格格的声音,雪也苏苏地发响。在谷底的石头上积着一个大雪堆,雪堆上留着一行行蓝色的兔子脚印。
那深谷好像一个分枝,通到公树林的边缘。他们爬上一个土岗,向四下里望望,就不慌不忙地向树林里走去。
“咱们不认识路,到谢戈尔斯克去很危险。快到战线了,说不定咱们会落到白军手里的。”
雅可夫把头埋在短大衣的敞开的前襟里,好久地用火石打着火。火星飞溅开来,钢铁碰着火石,发出单调的嚓嚓声。向日葵灰擦过的火绒发红了,冒出臭烟来。雅可夫抽了两口烟,回答父亲说:
“我这么打算:咱们到看林人达尼拉家里去。他是咱们的老朋友。咱们去向他打听一下,怎样穿过阵地,也好让彼得暖和暖和,他实在冻坏了!”
“雅可夫叔叔,我没有冻坏呀。”
“闭嘴,别胡说,小家伙!你那件上衣呀,挡不住寒气,只能遮遮太阳。”
“走吧,雅可夫,走吧,好儿子……你瞧,北斗星已经升起来,快到半夜了。”老大爷说。
离看林人的小房子还有三十丈的样子,他们站住了。达尼拉的小窗子里灯火亮着,还看得出烟从烟囱里懒洋洋地升起来。
一弯新月悬在树林上空,羞答答地瞅着地面。
“大概没有什么人。咱们去吧。”
仓房下面有条狗汪汪地叫起来。结着冰的台阶在脚底下飒飒发响。他们敲了敲门。
“老板在家吗?”
不知谁的胡子贴在看林人小房子的窗上。
“在家。上帝把谁送上门来啦?”
“自己人,达尼拉·鲁基奇,看基督的分上让我们进来暖和暖和吧!”
里面的门吱嘎一声响,门闩发出格勒勒的声音。看林人站在门槛上,右手遮在眼睛上打量客人,左手握着步枪,藏在背后。
“是你吗,亚历山大老大爷?”
“是我……能让我们过一夜吗?”
“天晓得……嗯,进来吧,也许住得下吧!”
屋子里烧得很热。火炉边铺着一条毯子,上面躺着三个人,头旁放着马鞍,角落里放着几支步枪。雅可夫向门口退去。
“老板,你家里这是谁呀?”
毯子上一个人说:
“难道连同乡人都不认识了吗?我们昨天起就在等你们了。我们想,你们一定会经过公树林和达尼拉的小房子的……嗳,亲爱的客人,脱掉衣服过夜吧,明天一直把你们送到沙皇的秋千架上去!……绳子等你们好久了!……”
哥萨克们从毯子上起来,拿起步枪。
“谢苗,把放火犯双手缚起来!……”
九
两个哥萨克睡在毯子上,另外一个垂下头,坐在桌子旁边,两腿夹住步枪。看林人达尼拉把粗布衣服扔在地板上。
“铺起来吧,亚历山大老大爷,铺着睡舒服点儿!”
“哼。可怜虫,你还是给自己铺吧!……听见吗,看林的?把衣服拿掉……他们把仓库都烧掉了,就是让他们跟你的狗一起睡在冰地上,也不算罪过!……”
天亮以前,老头儿要求到院子里去一下:
“小伙子,让我出去小便一下……”
“不要紧,老大爷,你拉在裤子里得了,或者靴子里也行!……明天把你吊起来,就会晾干的!”
冬天的淡淡的曙光钻破窗子。哥萨克们起来了,洗好脸,坐下来吃早饭。雅可夫偷偷对父亲和彼得说:
“夜里我把绳子磨断了……咱们一到村子就分开——到小树林里去,再从那儿上山……到我们采石头的洞里去……那边永远拿不到咱们的!……”
三个人被麻绳捆住手走着。彼得拖着伤腿,痛得牙齿格格发响。
村镇到了,两边伸展着灰色的小树林,像发热病女人的头发一样凌乱。他们一拐到胡同里,雅可夫就扭歪苍白的嘴巴,挣掉绳子,在雪地上摇摇晃晃地向小树林里冲去。亚历山大老大爷和彼得跟着跑去。三个人分散了。后面大声叫道:
“站住,站住,他妈的!……”
一片枪声和马蹄声。彼得跳过水沟,回头一望:亚历山大老大爷倒下了,中了枪弹的脑袋冲在雪堆里,两脚高高地踢了一下。
峰顶积雪的高山就在眼前了。哥萨克的采石坑,好像一个个的黑眼窝。雅可夫首先钻进去,彼得也跟着进去。
他们在又湿又闷的黑坑道里弯来弯去地爬着,衣服撕破了,身体被尖角的石级磨得出血。有时候,彼得的脑袋被雅可夫的靴子踢痛了。坑道分成两条,他们向左边爬去。彼得的手掌陷在冰冷的泥里,水从上面滴下来,滴在领子上。
脚边出现一个大坑。他们爬下去,并排坐下来。
“真伤心啊!……爸爸看样子被他们打死了。”雅可夫喃喃地说。
“他在水沟边倒下了……”
回声隆隆地响着,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黑暗糊住了眼皮。
“哎,彼得,他们会把咱们围困起来的。咱们像黄鼠狼一样落在洞里了,但也不一定!……他们害怕爬过来的。这些洞还是我跟我爸在对德战争以前挖的。我知道所有的出路……咱们继续爬吧。”
他们又继续爬去。有时候落到死胡同里,只得退出来,另找出路。
他们在粘腻的黑暗中蜷缩了两天两夜。
洞里静得叫人耳鸣。他们差不多没有谈过一句话。睡觉的时候也留神地听着。水在上面钻着泥土。他们醒过来,又睡着了……
后来,他们像没有开眼的小狗似的撞着墙壁,居然爬到了出口处。他们找了好久,终于发现了一道刺眼的亮光。
在石洞的入口处,有一堆烧尽的灰和烟蒂,还有弹壳和好多人的脚印。他们向外一望,就看见:一队骑兵骑着尾巴剪短的马,沿大路向镇里跑来;后面跟着一大批灰色的步兵;风飘动红旗,远远地送来说话声、哄笑声、口令声和雪橇滑木的吱嘎声。
他们跳了出去。跑着,滑着跤。雅可夫挥动双手,声嘶力竭地嚷道:
“弟兄们!红军们!同志们!……”
骑兵队像一群枣红马似的聚集在路上。
溅满泥浆的步兵从后面紧紧地拥上来。
雅可夫摇动脑袋,呜咽起来,扑过去吻红军的踏镫和包铁的靴子。他们把彼得抱起来,放在雪橇里一堆香喷喷的干草上,再给他盖上军大衣。
雪橇摇摆着。军大衣发出亲切的汗酸气,好像父亲穿过的衬衫一样……
彼得的头脑团团打转,胸口感到恶心,可是心像五月雨后的黑麦,怒放出快乐的花朵来。不知谁拉开军大衣,一张没有胡子而饱经风霜的脸,向彼得弯下来,嘴唇上浮着微笑。
“活着吗,好朋友?面包干要吗?”
他们用嚼碎的面包干,塞在彼得不听使唤的嘴里,又用粗手套磨擦彼得冻坏的手指。彼得想说些什么,可是嘴巴被面包糊塞住,喉咙也被眼泪哽住了。
他捉住一只又黑又硬的手,紧紧地压在胸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