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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是春天。我原先的苦闷过去了,代替它的是春天的期待,充满朦胧的希望和憧憬。虽然我的生活已不像初冬那样,我教宋尼雅读书,自己弹弹琴,看看书,但我还是常去花园,独自在小径上长久地徘徊,或者坐在长凳上,天知道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憧憬着什么。有时,尤其是在月夜,我通宵达旦凭窗坐在屋里,有时我只穿一件短袄,瞒着卡嘉,悄悄来到花园,踏着露水跑到池塘边。有一次我甚至走到野外,独自在夜里绕着花园兜了一圈。
现在我很难记起和理解当时充满我头脑里的胡思乱想。就是记起来,也很难相信这竟是我的梦想,因为它们实在太荒诞离奇了。
五月底,谢尔盖·米哈伊雷奇结束旅行,如期回来。
他第一次来我家是在傍晚,当时我们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来。我们正坐在凉台上准备喝茶。花园已是一片郁郁葱葱,夜莺已在茂密的花坛里筑了巢,直到圣彼得节[31]都栖居在这儿。一丛丛蓊郁的丁香,仿佛顶上洒了一层白色或紫色的泡沫,正含苞欲放。小径上的白桦叶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显得通体透明。凉台上树影婆娑。草地上晚露滚滚。花园外传来最后的市声和村人驱赶牲口的喧闹声;傻子尼康在凉台前的小路上运送水桶,喷水车里喷出一道冰冷的水,在大丽花和支架周围掘松的泥土上浇出一个个黑圈。在我们的凉台上,铺着白布的桌上放着擦得银光闪闪的茶炊,茶炊已在沸腾,桌上还有鲜奶油、甜面包和饼干。卡嘉用她胖鼓鼓的手熟练地洗着茶杯。我游过泳,饥肠辘辘,等不及喝茶,就拿起一块涂着厚厚一层鲜奶油的面包来吃。我穿着一件宽袖麻布短衫,头上用手巾包住湿头发。卡嘉隔着窗子第一个看见他。
“哦!谢尔盖·米哈伊雷奇!”她叫道,“我们刚才还谈到您呢。”
我站起来想去换衣服,但在门口就碰上他。
“乡下何必那么讲究礼节,”他瞧着我头上的手巾笑眯眯地说,“您在格里戈利面前不会感到害臊,我对您来说就是格里戈利。”不过我觉得,此刻他看我的神气一点也不像格里戈利,我有点手足无措。
“我这就来。”我说着就离开了他。
“这样有什么不好呢!”他在我后面叫道,“真像个乡下小媳妇。”
“他看着我时,那副神气多怪。”我在楼上匆匆换衣服时想。“哦,感谢上帝,他总算来了,又可以热闹了!”我照了照镜子,快乐地跑下楼,也不掩饰我的兴奋,气喘吁吁地跑到凉台上。他坐在桌旁,对卡嘉讲着我们的家事。他对我瞧了瞧,笑了笑,又讲下去。据他说,我们家的情况挺好。现在我们只要在乡下住过夏天,然后,为了宋尼雅的教育,或者上彼得堡,或者出国。
“您要是能和我们一起出国就好了,”卡嘉说,“要不我们三个就会像走进树林一样迷失方向。”
“哦,我倒真愿意陪你们去周游世界呢。”他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
“那没有问题,”我说,“让我们一起去周游世界吧。”
他笑笑,摇摇头。
“可我妈妈怎么办?我们的事怎么办?”他说,“不过问题不在这里。您还是说说,您这一阵子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又没精打采了?”
我告诉他,他走后我很用功,不感到寂寞,卡嘉也替我的话作了证明。他听了很赞赏,不仅用语言,而且用目光,把我当做孩子,仿佛他有权这样做。我觉得必须详详细细、老老实实把我做的好事都告诉他,而且像做忏悔一样向他坦白他可能感到不满意的一切。黄昏很迷人,茶具收掉后我们仍留在凉台上。我们谈得津津有味,连周围的人声渐渐静下来都没有注意到。到处飘散着浓郁的花香,草上滚动着大颗的露珠,一只夜莺在附近丁香丛中鸣啭,听见我们的说话声就停下来;星光灿烂的天空仿佛低垂到我们的头上。
突然一只蝙蝠悄悄飞到凉台的帆布篷下,在我的白头巾周围拍着翅膀,这时我才发现暮色已经很浓了。我身子贴住墙,想大声喊叫,但蝙蝠又从屋檐下无声地急急飞走,消失在花园的暮色中。
“我真喜欢你们的波克罗夫斯科耶,”他中断了谈话,说,“要是能一辈子坐在这里的凉台上就好了。”
“那好,您坐着就是了。”卡嘉说。
“是啊,坐着,”他说,“但生活可不会坐着不动啊。”
“您为什么不结婚?”卡嘉说,“您可以做个出色的丈夫。”
“因为我喜欢坐着不动,”他笑了,“不,卡嘉小姐,你我都不是结婚的年龄了。人家早就不把我看作结婚的对象了。我自己也早没有这样的打算了,我一直觉得这样很好,真的。”
我觉得他说这话有点不自然,好像在开玩笑。
“太好了!三十六岁的人就已经老了。”卡嘉说。
“还不老吗?”他继续说,“我只想坐着不动。要结婚,这样可不行。您可以问问她,”他冲我扬扬头,添加说。“像她们这样的年龄才应该结婚。你我只能为他们高兴。”
他的语气有点感伤和紧张,这一点我听得出来。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和卡嘉一句话也没说。
“您倒想想,”他坐在椅子上回过头来说,“万一我不幸娶了个十七岁的姑娘,譬如说,玛莎……玛莎小姐。这是个很好的例子,我很愿意有这样的机会……这是个最好的例子。”
我笑了,但我怎么也不明白,他怎么这样高兴,这样会有什么结果……
“请您坦白说,”他开玩笑似的对我说,“您要是同一个上了年纪、坐着不想走动的人结合,而您自己却充满海阔天空的幻想和憧憬,这对您难道不是不幸吗?”
我感到怪不好意思,不知道怎样回答,就没做声。
“我并不是向您求婚,”他笑着说,“但请您老实告诉我,黄昏时您独自在林阴路上散步,那时您所梦想的恐怕不是这样的丈夫吧?这样未免太不幸了,是吗?”
“不是不幸……”我开口说。
“嗯,而是不好。”他替我把话说完。
“是的,但也许是我错了……”
但他又打断我的话。
“您瞧,她说得完全正确。我感谢她的真诚,也很高兴能有这次谈话。此外,对我来说,这可是极大的不幸。”他添加说。
“您真是个怪人,一点也没有变。”卡嘉说着离开凉台,去吩咐摆饭。
卡嘉走后,我们两人都不做声,周围鸦雀无声。只有一只夜莺已不像黄昏时那样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鸣叫几声,而是像在夜间那样从容不迫把歌声注满整个花园。于是另一只夜莺第一次从远处的谷地与它应和。近处那只夜莺停了一停,仿佛倾听了一会儿,就又更高亢更起劲地吐出悦耳的颤音。这一唱一和的鸣叫庄严而从容地响彻我们所不熟悉的鸟类的夜的世界。花匠到花房里去睡觉,他那穿着厚靴子的脚的脚步声顺着小径渐渐远去。有人在山脚下尖声吹了两次口哨,接着周围又恢复了寂静。只听得树叶轻轻的飒飒声,凉台篷布的啪哒声,空中有一阵幽香飘到凉台上,于是凉台上渐渐充满了芳香。在刚才谈了那些话以后,我觉得冷场很难堪,但再说些什么,我又不知道。我对他瞧瞧。他那双目光炯炯的眼睛在暮色中也对我望了一眼。
“生活在世界上真好!”他说。
我不知怎的叹了口气。
“怎么?”
“生活在世界上真好!”我重复他的话说。
接着我们又沉默了,我又觉得有点窘。我一直在想,我同意他的说法,他老了,这话一定使他伤心。我想安慰他,但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过再见了,”他站起来说,“妈妈在等我回去吃饭。我今天差不多还没见过她呢。”
“可我想给您弹一支新的奏鸣曲。”我说。
“下次吧。”他说。我觉得他的语气很冷淡。
“再见。”
这时我更觉得我伤了他的心,我感到遗憾。我和卡嘉送他到大门口,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目送他在大路上消失。等他的马蹄声听不见了,我兜了一圈走上凉台,又望望花园。在雾气弥漫的夜色中,我又久久地看到和听到我想看到和听到的一切。
他来了第二次,第三次,由那次别扭的谈话引起的窘迫感已完全消失,而且再也没有出现。整个夏天,他每星期来我家两三次。我对他已有些眷恋,要是他有几天不来,我就觉得空落落的。我生他的气,觉得他撇下我太不应该。他对待我就像对待一个他喜欢的小朋友,向我问长问短,促使我和他推心置腹,还给我各种忠告和鼓励,有时也责备我,阻止我的行动。尽管他竭力平等地对待我,可我总觉得在我所理解他的那部分生活后面,还有一个他认为无需让我进入的陌生天地,正因为如此,我才对他特别尊敬和迷恋。我从卡嘉和邻居那里知道,他不但要照顾同住的老母,料理自己的产业和代管我家的财产,而且还要处理一些给他带来许多麻烦的贵族事务;但他对这一切有什么看法,他有什么信念、计划和希望,我从他嘴里可从没听到过。只要我一提到他的事务,他就会现出一种特别的神态,皱起眉头,仿佛说:“别说了,这事与您无关。”接着就把话题转到别的事上。起初这使我生气,但后来我也习惯了,我们总是只谈同我有关的事,而且我觉得这是很自然的。
还有一件事起初使我不快,后来却使我高兴,那就是他对我的外表漠不关心,仿佛毫不在意。他从来不用目光或语言暗示我长得美,而且相反,当人家在他面前说我好看时,他就皱着眉头发笑。他甚至喜欢对我的外貌吹毛求疵,以此来逗弄我。每逢节日,卡嘉喜欢让我穿上时髦服装,梳上新型发式,但这只能引起他的嘲笑,因此使善良的卡嘉伤心,也使我感到纳闷。卡嘉断定他喜欢我,可是她怎么也不明白,他怎么会不愿让心爱的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我很快就懂得了他的想法。他希望我不要在男人面前卖弄自己。当我明白了这一点后,我在服装、发式和举动上确实做到丝毫不吸引男人注意,却表现出朴实无华的风姿,尽管当时我还不能完全做到这一点。我知道他爱我,但他是把我当做孩子还是当做女人来爱,我还没有问过我自己。我珍视这份爱,觉得他把我看作世界上最可爱的姑娘,因此我不能不希望他把这种错觉留在心里。不过,他有这种错觉,我感到高兴。我觉得在他面前显示心灵的优点比显示外貌的美更好,更有价值。我的头发、手、脸、习惯,这一切不论是好是坏,我觉得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立刻能做出评价,因此除非存心想欺骗他,我不能使我的外表增添什么。然而,我的心灵他并不知道,他爱我的心灵,而我的心灵正在成长发展,因此在这方面我能欺骗他,而且真的欺骗了他。当我明白了这一点时,我同他相处真是轻松愉快!我的无缘无故的窘迫和拘谨完全消失了。我觉得,不论从前面还是从侧面,不论坐着还是站着,不论我头发朝上梳还是朝下梳,他都能看见我。他知道我的一切,而且我觉得他对我的模样是满意的。我想,他要是一反常态,突然像别人那样对我说,我的脸长得很美,我一定不会感到高兴的。但在我说了一句什么话以后,他仔细对我瞧瞧,动情而装作玩笑地说:
“是啊,是啊,您是这样的。我得告诉您,您是个可爱的姑娘。”那时我可真是心花怒放啊。
那么,究竟为什么我能得到这样的赞扬因而内心充满骄傲和快乐呢?因为我说我能体会老格里戈利对他小孙女的爱,或者因为我读诗或读小说感动得流泪,或者因为我喜爱莫扎特超过舒尔霍夫。[32]我感到惊奇的是,当时我凭非凡的直觉竟能猜出什么是好和应该爱什么,尽管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好和应该爱什么。我原来的习惯和趣味他多半不喜欢,只要他眉毛一扬或眼珠一转,表示他不爱听我要说的话,只要他现出独有的不屑一顾的神色,我立刻就不再喜欢以前喜欢的东西。有时,他刚要对我做什么劝告,我立刻就知道他要对我说什么。当他盯住我的眼睛问我什么事情时,他的目光就能从我心里勾出他所要的思想。当时我所有的思想,当时我所有的感情都不是我自己的,而是他的思想和感情突然变成我的思想和感情,潜入我的生活中并且把它照亮。我不知不觉换了一副眼镜看待一切:看待卡嘉,看待仆人,看待宋尼雅,看待自己,看待自己的学业。以前我读书只是为了解闷,现在它突然成了我生活中的一大乐趣,因为我同他一起读书,谈论书,他还常常给我带书来。以前教宋尼雅读书,我感到是个沉重的负担,我只是出于责任感才承担这事,但在他听我给宋尼雅上了一次课以后,注意宋尼雅的进步就成了我的快乐。以前要背下整篇乐曲我觉得是不可能的,但现在我知道他会欣赏和赞扬我的演奏,就会把一个乐句连弹四十遍,直到可怜的卡嘉用棉花塞住耳朵,而我仍不觉得厌烦。那些老的奏鸣曲我现在弹得完全不同,听起来要好听多了。就连我像对自己一样熟悉和喜爱的卡嘉,现在在我眼里也变得不同了。现在我才明白,她根本没有责任做我们的母亲、朋友和奴婢。我懂得了这个慈爱的人的自我牺牲精神和忠诚,懂得了我欠她的情,因此也就更加爱她。他还教我用完全不同的眼光看待我们的仆人、农民、家奴和使女。说来可笑,我在这些人中间生活了十七年,我对他们的了解还不如我对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的了解,我从没想到他们像我一样,也有爱情、愿望和烦恼。我早就熟悉的我们的花园、我们的小树林和我们的田野突然在我眼前变得新鲜和美丽了。难怪他说,人生只有一种绝对幸福,那就是为别人而生活。我当时觉得这句话有点怪,不懂得个中道理,但这个信念我不假思索地接受了。他丝毫没有改变我的生活,对每个印象没有增添什么,除了他自己之外,但他真正给我打开了一个快乐的世界。只要他一来,从小就默默存在于我周围的一切,都会说起话来,并且争先恐后地涌入我的心里,使我心里充满幸福。
这个夏天,我常常走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躺在床上,萦绕心头的已不是春愁和对未来的憧憬,而是目前的幸福。我睡不着,就起来,坐到卡嘉的床上,对她说我非常幸福。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根本不用对她说这些话,因为她自己也能看到这一切。但她对我说,她什么也不需要,她很幸福,接着就亲亲我。我相信她的话,我认为人人都得到幸福是必要的、合理的。卡嘉可能想到应该睡觉了,甚至假装生气,有时还把我从床上赶走,然后睡去,可我还久久地琢磨着使我如此幸福的一切。有时我从床上起来,再一次祷告上帝,用自己的语言祷告上帝,感谢上帝赐给我的一切幸福。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卡嘉均匀的酣睡声、她床旁座钟的滴答声,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就低声祷告,画十字,吻脖子上的十字架。门关上了,百叶窗也关上了,有一只苍蝇或者蚊子老是在一个地方飞来飞去,嗡嗡叫着。我真想永远不离开这个房间,希望永远不会天亮,希望我这样的心情永远不会消失。我觉得我的梦想、思想和祈祷都是有生命的东西,都在黑暗中和我生活在一起,在我床旁飞翔,停留在我的头上。我的每个思想都是他的思想,每种感情都是他的感情。我当时还不知道这就是爱情,我还以为它将永远如此,觉得这种感情得来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