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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确实很冷,但阿尔培特并不觉得冷,这是因为他喝了酒,又吵了一架,浑身感到很热。
他走到街上,回头望了望,快乐地搓搓手。街上空荡荡的,一长排路灯还发出红光,天上星光灿烂。“怎么样?”他对着杰列索夫家灯光明亮的窗子说,接着双手插进斗篷里面的裤袋里,弯曲的身子向前冲着,迈着沉重踉跄的步子向街道右边走去。他感到两腿和胃里都非常沉重,头脑里嗡嗡作响,一种无形的力量使他左右摇晃,但他还是朝安娜·伊凡诺夫娜家的方向走去。他的头脑里掠过种种奇怪的不连贯思想。他忽而想起刚才同扎哈尔的争吵,忽而不知怎的想起大海和他乘轮船初次抵达俄国的情景,忽而想起同一个朋友顺路在一家小酒店里度过的快乐夜晚,忽而心里唱起一支熟悉的曲子,他想起了热恋的对象和剧院里那个可怕的夜晚。尽管这些回忆都不连贯,它们却鲜明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闭上眼睛,不知道什么更真实:是他所做的还是他所想的?他不记得也没有感觉到他怎样勉强举步,怎样踉踉跄跄撞在墙上,怎样茫然四顾,怎样走过一条条街道。他只记得和感觉到,他的浮想古怪离奇,错综交织,层出不穷。
阿尔培特在走过小滨海街时绊了一跤。他猛地清醒过来,看到前面有一座雄伟豪华的建筑物,就继续向前走去。天上没有星星,没有曙光,没有月亮,街上也没有路灯,但各种物体却显得清清楚楚。那座矗立在街头的建筑物,窗内灯火通明,但那些灯火却像倒影似的不断晃动。这座建筑物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地呈现在阿尔培特面前。但他一走进宽阔的大门,里面的灯火就熄灭了。房子里黑漆漆的。拱顶下重重地回响着孤独的脚步声。当他走近时,一些影子就溜掉了。“我上这儿来干什么?”阿尔培特想,但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他向前拉去,拉到大厅深处……那里有一座高台,周围默默地站着些矮小的人,“谁要讲话?”阿尔培特问。没有人回答,只有一个人向他指指高台。这时台上已站着一个瘦瘦的高个子,头发硬得像鬃毛,身上穿着一件花袍。阿尔培特立刻认出是自己的朋友彼得罗夫。“真奇怪,他怎么会在这儿?”阿尔培特想。“不,弟兄们!”彼得罗夫指着一个人说。“你们不了解这位生活在你们中间的人!他不是一个卖艺的,不是一个机械的琴师,不是一个疯子,不是一个堕落的人。他是一位天才,一位伟大的音乐天才,但在你们中间不被注意,不受重视,因而被断送了。”阿尔培特立刻明白他的朋友说的是谁,但他不想使他难堪,只谦逊地垂下头。
“他好像一根干草,被我们大家所侍奉的圣火烧成灰烬,”那个声音继续说,“但他完成了上帝赋予他的全部使命,因此他应该被称为伟人。你们可以轻视他,折磨他,侮辱他,”声音越来越响,“但他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比你们大家崇高得多。他幸福,他善良。他待人一视同仁,一样地爱人或蔑视人,他只为上帝交给他的使命工作。他只爱一样东西,那就是美——世界上唯一的绝对幸福。对,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你们都在他面前跪下!”他大声叫道。
但是,从大厅对面角落里轻轻响起另一个声音。“我不愿给他下跪。”那个声音说,阿尔培特立刻听出那是杰列索夫的声音。“他有什么伟大?为什么我们要给他下跪?难道他的行为规矩正派吗?他给社会带来过益处吗?难道我们不知道他怎样借钱不还,怎样从同事那里拿走小提琴上当铺吗?……(“天哪,他什么都知道!”阿尔培特想,头垂得更低了。)难道我们不知道他怎样奉承最卑鄙的人,为了几个钱去奉承他们?”杰列索夫继续说。“难道我们不知道他怎样从剧院里被赶出来?安娜·伊凡诺夫娜怎样想把他送交警察局吗?(“天哪!这一切都是真的,但请你替我辩护吧,只有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要再说了,真不害臊,”彼得罗夫的声音又响了,“你们有什么权利责备他?难道你们过过他的生活吗?你们有他那样的灵感吗?(‘对,对!’阿尔培特喃喃说。)艺术是人的能力的最高表现。艺术只赋予极少数精英,并把他们提升到令人头晕目眩的高处,普通人是很难在那里生活的。艺术也像一切斗争那样有自己的英雄,他们为事业奉献一切,往往没有达到目的就牺牲了。”
彼得罗夫静默了,阿尔培特抬起头来,大声叫道:“对!对!”但他的叫嚷没有声音。
“这事同您无关,”画家彼得罗夫严厉地对他说。“哼,你们侮辱他,蔑视他,”他继续说,“但他是我们中间最优秀最幸福的人!”
阿尔培特听了这句话,心花怒放,忍不住走到朋友跟前,想亲吻他。
“滚开,我不认识你,”彼得罗夫回答,“走你自己的路,要不你要走不到了……”
“瞧你醉成什么样子!你走不到家了。”十字路口有个岗警对他叫道。
阿尔培特站住,提起精神,竭力不东摇西晃,拐进胡同。
离安娜·伊凡诺夫娜家只剩几步路了。她家的灯光从门廊射到院子里的积雪上。门口停着雪橇和马车。
他用冻僵的双手抓住栏杆,跑上台阶,打了打铃。
一个女仆睡眼惺忪地从门上小窗里探出头来,怒气冲冲地瞅了一眼阿尔培特。“不行!”她吆喝道,“东家吩咐不让你进来,”说完就砰的一声把小窗关上。台阶上听见音乐声和女人的说话声。阿尔培特就地坐下,头靠着墙,闭上眼睛。就在这一刹那,许多不相连贯而亲切动人的幻影更强烈地包围了他,把他卷进它们的浪潮,并把他带到一个自由美丽的幻想世界。“是的,他是天下最优秀最幸福的人!”这句话不觉又涌上他的脑海。门里传出波尔卡舞曲的音乐。这些音乐也说,他是天下最优秀最幸福的人!附近教堂里传出钟声,这钟声也说:“是的,他是天下最优秀最幸福的人。”阿尔培特想:“我现在是不是再到大厅里去,彼得罗夫还有许多话要跟我说呢。”但大厅里已一个人也没有了,站在高台上的不是画家彼得罗夫,而是阿尔培特自己。他自己在小提琴上奏出刚才说的话。但这是一把很古怪的小提琴,全部用玻璃制成。而要它发出声音,必须双手抱着它,慢慢把它紧贴在胸前。声音那么柔和,那么悦耳,阿尔培特从来没有听见过。他把琴抱得越紧,心里越感到快乐和甜蜜。声音越是洪亮,阴影消散得越快,大厅的墙壁就被强烈的光芒照得越亮。但演奏这琴必须非常小心,免得把它压碎。阿尔培特拉这玻璃提琴拉得非常小心,非常动听。他认为他奏出了谁也不可能再听到的美妙音乐。当另一个遥远的低沉的声音吸引他的注意时,他已感到疲劳。这是钟声,但在远处高亢地说:“是的,你们觉得他很可怜,你们瞧不起他,可他是天下最优秀最幸福的人!再不会有人奏这种乐器了。”
阿尔培特突然觉得这些熟悉的话非常精辟,非常新颖,非常公正。他停止演奏,竭力一动不动,举起双手,抬头望着天空。他觉得自己心旷神怡,十分幸福。尽管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阿尔培特却挺起胸膛,傲然昂起头,站在台上,让大家都能看到他。突然有人用手碰碰他的肩膀,他转过身来,在昏暗中看见一个女人。她伤心地望着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他立刻明白他的行为不对,他感到害臊。“您到哪儿去?”他问她。她再次长久地凝视着他,然后伤心地低下头。她就是他所热爱的人,她穿的还是那件衣服,雪白丰满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好看的手臂露到臂肘以上。她拉住他的手,带他走出大厅。“出口在那边。”阿尔培特说,但她笑笑没有回答,继续带他往外走。迈过大厅门槛时,阿尔培特看见了月亮和水。但水不像通常那样在下面,月亮也不像通常那样在上面:一轮明月照例停留在一个地方。月亮和水融成一片,上下左右,在他们俩周围,到处都是月亮和水。阿尔培特同她一起跳进月亮和水里,他明白现在他可以拥抱天下他最爱的人了。他拥抱她,感到无限幸福。“我是不是在做梦?”他问自己,但是不!这是现实,比现实更真切,这是现实加上回忆。他觉得,他此刻所享受的无法形容的幸福已经过去,而且一去不回。“我在哭什么呀?”他问她。她默默无言,凄苦地对他望望。阿尔培特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既然我活着,那又有什么呢。”他说。她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这太可怕了!怎样向她说明我还活着?”他恐怖地想。“天哪!我还活着,您要了解我!”他喃喃地说。“他是天下最优秀最幸福的人。”一个声音说。可是有一样东西越来越沉重地压在阿尔培特身上。这是月亮和水呢,还是她的拥抱,还是眼泪,他不知道,但他感到他说不出要说的话,而且一切都快结束了。
两位客人从安娜·伊凡诺夫娜家出来,正好看见阿尔培特直挺挺地躺在门槛上。其中一位回去叫女主人出来。
“啊,这太造孽了,”他说,“您竟把一个人冻成这个样子。”
“哦,原来是阿尔培特,瞧他坐在什么地方。”女主人回答。“喂,安奴施卡!快把他抬到屋里去,”她吩咐女仆说。
“我还活着,怎么要埋葬我啊?”阿尔培特精神恍惚地被抬进屋里去的时候喃喃地说。
1858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