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缘缘堂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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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难

往年我妻曾经遭逢小产的苦难。在半夜里,六寸长的小孩辞了母体而默默地出世了。医生把他裹在纱布里,托出来给我看,说着:“很端正的一个男孩!指爪都已完全了,可惜来得早了一点!”我正在惊奇地从医生手里窥看的时候,这块肉忽然动起来,胸部一跳,四肢同时一撑,宛如垂死的青蛙的挣扎。我与医生大家吃惊,屏息守视了良久,这块肉不再跳动,后来渐渐发冷了。

唉!这不是一块肉,这是一个生灵,一个人。他是我的一个儿子,我要给他取名字:因为在前有阿宝、阿先、阿瞻,他母亲又为他而受难,故名曰“阿难”。阿难的尸体给医生拿去装在防腐剂的玻璃瓶中;阿难的一跳印在我的心头。

阿难!一跳是你的一生!你的一生何其草草?你的寿命何其短促?我与你的父子的情缘何其浅薄呢?

然而这等都是我的妄念。我比起你来,没有什么大差异。数千万光年中的七尺之躯,与无穷的浩劫中的数十年,叫作“人生”。自有生以来,这“人生”已被反复了数千万遍,都像昙花泡影地倏现倏灭,现在轮到我在反复了。所以我即使活了百岁,在浩劫中与你的一跳没有什么差异。今我嗟伤你的短命,真是九十九步的笑百步。

阿难!我不再为你嗟伤,我反要赞美你的一生的天真与明慧。原来这个我,早已不是真的我了。人类所造作的世间的种种现象,迷塞了我的心眼,隐蔽了我的本性,使我对于扰攘奔逐的地球上的生活,渐渐习惯,视为人生的当然而恬不为怪。实则堕地时的我的本性,已经所丧无余了。我尝读《西青散记》,对于史震林的自序中的这数语:“余初生时,怖夫天之乍明乍暗,家人曰:昼夜也。怪夫人之乍有乍无,曰:生死也。教余别星,曰:孰箕斗;别禽,曰:孰鸟鹊,识所始也。生以长,乍暗乍明乍有乍无者,渐不为异。间于纷纷混混之时,自提其神于太虚而俯之,觉明暗有无之乍乍者,微可悲也。”非常感动,为之掩卷悲伤,仰天太息。以前我常常赞美你的宝姊姊与瞻哥哥,说他们的儿童生活何等的天真、自然,他们的心眼何等的清白、明净,为我所万不敢望。然而他们哪里比得上你,他们的视你,亦犹我的视他们。他们的生活虽说天真、自然,他们的眼虽说清白、明净,然他们终究已经有了这世间的知识,受了这世间的种种诱惑,染了这世间的色彩,一层薄薄的雾障已经笼罩了他们的天真与明净了。你的一生,完全不着这世间的尘埃。你是完全的天真、自然、清白、明净的生命。世间的人,本来都有像你那样的天真明净的生命,一入人世,便如入了乱梦,得了狂疾,颠倒迷离,直到困顿疲毙,始仓皇地逃回生命的故乡。这是何等昏昧的痴态!你的一生只有一跳,你在一秒间干净地了结你在人世间的一生,你堕地立刻解脱。正在中风狂走的我,更何敢企望你的天真与明慧呢?

我以前看了你的宝姊姊瞻哥哥的天真烂漫的儿童生活,惋惜他们的黄金时代的将逝,常常作这样的异想:“小孩子长到十岁左右无病地自己死去,岂不完成了极有意义与价值的一生呢?”但现在想想,所谓“儿童的天国”“儿童的乐园”,其实贫乏而低小得很,只值得颠倒困疲的浮世苦者的艳羡而已,又何足挂齿?像你的以一跳了生死,绝不撄浮生之苦,不更好吗?在浩劫中,人生原只是一跳。我在你的一跳中瞥见一切的人生了。

然而这仍是我的妄念。宇宙间人的生灭,犹如大海中的波涛的起伏。大波小波,无非海的变幻,无不归元于海,世间一切现象,皆是宇宙的大生命的显示。阿难!你我的情缘并不淡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无所谓你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