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通知父亲
父亲死后葬在奶奶坟边。据说那是一块风水宝地,哥哥请人看过,父亲也喜欢。父亲喜欢因为它向阳、背风。父亲怕冷,那地成圆椅形,挡住三面来风,独开的一面朝向东方。那里地势很高,太阳一升起就有光照。还有就是父亲跟奶奶最有感情,愿意跟奶奶挨着。
父亲安葬的前几天下过雨,新掘的墓穴里不一会就沁了水,挖干了,不一会水又沁进来,人们只好在穴底垫上四块砖。我们希望那水不至于挨到棺材,挨到棺材也不至于漫上来,到达那未密封的棺盖。
安葬完父亲的第二天又开始下雨,早春的冷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我们弟兄坐在屋里,望着檐下不绝如练的雨水,一筹莫展,身如雨淋。雨下了一天,又一天,第三天大哥终于说:“看着老人在水里泡着,我们做后人的怎么安心?”于是我们三弟兄戴了斗笠,穿了蓑衣,扛着锄头、铁锹出了门。我们要在父亲坟前开出一条沟通到坟地下面,使坟地前后不能积水。但在沟通到就要接近下面低地的地方遇到了岩石,没想到下面的石头那么硬,只有爆破才能解决。我们挖了一天,精疲力竭,满身泥水,只开出一条浅沟来,那坟前的水会流走一部分,但不能排尽。大哥只好说,邻乡把人葬在河边,把棺材丢在水里,更多地方还火化,把人烧成灰。但我并未得到安慰,脑子里总有父亲浸在水里,棉袄透湿冰凉,脸浮在水面、双眼紧闭的镜头。
父亲本不该死。他得的是心肺病,病一来,他就不能吃饭,身上发肿。打两支葡萄糖,吃点药,或者干脆硬挺几天就好了。一好了他就又什么都能做。病好病来,反反复复已好几年。在他走前一两年,是我人生中的子夜。我幸免一死,又幸得自由,只是前功尽弃,被部队开了回来。为了所爱的一个姑娘和父亲,我在老家呆了下来,在县城一中学代课,月薪七十,不够吃饭,姑娘跟人好了;大哥当民办教师,养他一家四口;二哥在家,侍奉病弱双亲,负债累累,二十有八,还无人提亲,眼看光棍打定了。那是春节过后,我考完研,感觉不佳,时常感到绝望,难免唉声叹气。父亲见状,更加愁苦,只怪我书未读到,胡作非为。他反反复复痛心疾首地慨叹:“你怎么这么傻!皇帝怎么能反呢!那是要满门抄宰的呀!”听说我出事,他一病不起,已经垂死,待我安然归来,一见我他又顿时好转。既没有满门抄宰,又没让我坐穿牢底,我又安然无恙,实在大喜过望。但全家希望破灭。俩条光棍在父亲面前竖着,前途无望,他怎能不病?
医院父亲从未去过,邻村有人开了一个诊所,每当父亲生病加重,即呼来那医生。那医生勤恳敬业,招之即来。我考完研,回到家,父亲正病着,夜里痛起来,常双脚哆嗦,哼哼叩齿。我问大哥二哥为何不请医生来,他们说赊欠太多,不敢再去,叫我去请。我身无分文,裹着破大衣,冒着寒风,去找那医生。医生一见我就说:“这大年纪了,还整甚么,没救了,让他早走少受点苦。我是为你们好。你们家里又不宽裕,何苦花这个冤枉钱!多少人比他病得轻的早就不整了。七十岁了,你们也能安心了。”他很诚恳,我却恨不得抽他几个耳光。我没抽他耳光,也未敢请他来,只求他赊我一点药,于父亲的病无害有益的。他赊我一盒乳液精。我夹了乳液精,于昏天暗地间一步步望回走,忍不住眼泪。回家把药交给父亲,父亲反复打量药盒,见这药包装精致,怪我不该花钱,说这样的药一定很贵,哪能吃呢,要我去退。我说不让退,这药很便宜,吃完再去拿。父亲这才把药收下,叫我千万不要再乱花钱,说两条汉子还没娶媳妇,没有钱怎么办哪。
春节期间父亲一直病着,到初七那天他已有两天没吃什么,身上肿得厉害,他说两眼发黑。夜里我与他同睡一床,通宵听着他痛苦的哼哼,我只有紧紧抱住他火烫的双脚,感受着他的颤抖。我不能这样下去,一定要去借点钱,于是初八那天决定上县城去借钱,另外,我不知哪天开学,估计在初八,要捧好这个饭碗,不敢耽误一天。初八中饭后我就要出门,父亲看到我,哑声问:你要上哪去?怎么还不吃中饭?我说我要去县城,已吃过。他耳聋得厉害,还是不断地说该吃中饭呀。我往村外走去,顾不得理他,因为要赶车。走出老远,回头见他还呆立在那儿,拄着棍子,哈着腰,好像还在问:上哪儿?怎么不吃中饭呢?他的眼有些浑,一脸的困惑不解,为我匆匆向外走,不吃中饭。
我一直困惑,为什么那天我不耐心告诉他我已吃过了,我是上县城去,而是匆匆逃离。父亲一向最关心我的是我是否吃饱了。我去了部队,父亲最担心的是我吃不饱,当知道部队是管饱时他才放心。娘后来说那天直到晚上父亲还在问:幼上哪去了?怎么还不回来吃饭?我到了代课的中学,走到会计家门口,又犹豫不敢进去。我不过是个代课老师,怎好借钱呢?如他拒绝我多难堪。在会计家门口转来转去,我还是决定离开。初十就要发工资,再等两天吧。要不就去找从前的战友借,于是去了一个战友家。战友父母见到我非常高兴,酒肉款待,但我又难以启齿向战友借钱。父亲常常挺了过来,再等一天,我拿到钱就回去,马上把那医生买到家里来,一针下去,他又会好起来。
初九晚上一回到学校我就接到通知,说是我父亲已去世。如晴天霹雳,我脑子里一嗡,顿时空白。我相信父亲不过是长时未进食,虚脱而已,只要掐他人中即可苏醒,再打一针,即可稳定。家里人糊涂,没人知道这些。夜里已没车,我慌忙找到辆自行车,于昏茫夜色中往回赶。县城距家六十余里,山路崎岖,赶到家时已是夜里十一点。父亲躺在地上一堆乱草上,口眼紧闭,遍体冰冷,但腹部尚温。我忙掐他人中,掐了许久,父亲仍口眼紧闭,我只恨自己回来太晚。他于上午断气,断气前已口不能言,只手指床边大缸。众人不解其意,只慌忙抱他下床,搁在地上。直到下午,他断气许久之后,母亲打开父亲做保险柜的大缸,发现里头有盒乳液精,才明白父亲要喝那乳液精。父亲并不想死,他以为那盒乳液精是救命丹,不到最后关头决不启用。但到最后关头,乡亲只欲他死得其所,不能死在床上,根本不想救他。好像大家都共同期待着他死去,合谋着让他死去。如我在他身边,他断不会死去!
父亲的虚脱而死是我永远的愧疚。我无数次梦见父亲从坟里爬出来,睁着浑浊的眼默默望着我。每次我都被惊醒,惊醒后就无法入睡。我没法怪那医生,没法怪大哥二哥。在我们那儿老人病了,要么自己挺着,要么自杀,很少有第三条路。同村一老人于年前服毒,死后十指流血,那是痛得十指刨地而致。他有四儿二女。但儿女有自己的生活,医疗费贵得儿女根本无法承受。不是儿女不孝,而是他们无能为力。老人因大病而自杀,在我们那里常被视为英雄,村人会称道说:“这个老人真明理,为后人着想!”父亲也流露要以人为榜样的意思,我劝他别那样,说那样别人会骂我们弟兄,因为他的病并非绝症。在我们那儿,父母无大病而自杀,后人会被指责。大概是为了我们的名声,父亲才没走那条路。
父亲死后不久,我得到通知,考了头名。这何尝不是父亲教导的结果。父亲不识字,却信“读得书多胜斗丘”,信知识使人旱涝保收。他讲故事时臧否人物,往往只有一句“张三书未读到,李四书读得到些”。当然,那读得到些的稳操胜券,那“书未读到”的则必败无疑。以至我现在评判人物,也学父亲,常说某某书未读到,某某书读得到些。“书未读到”有两层意思:第一是你根本没见过或读过那些书;第二是你见过或读过那些书,但没读通读懂,这么一来,读了等于白读。毛主席打败蒋介石,在父亲看来,只因毛主席书读得到一些,蒋介石书没毛主席读得到。谁敢说父亲错了?用父亲的理论来分析世界形势,简直绝了。日本、美国比中国富强乃因日本、美国人民书读得到些,事情就这么简单,父亲的理论放之四海而皆准。我也相信,人的差别取决于他读书与否,读书多少,读的书好与坏,读书是否读到,因此从不敢丢开书。
父亲带着对我的忧虑离去,得到研究生入学通知书后我就想怎么让父亲知道这好消息。要是父亲再挺两个月,这消息会成他最好的药,他定会活下来,再活十年不成问题。如今阴阳两世谁能代通音讯?想来想去便决定把入学通知书烧给他。如有阴世,父亲定会从此乐得做梦都带笑。但最后被大哥劝说成只烧通知书的复印件,说反正父亲不识字,要的是那个意思。离家上学前我带着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和一把纸钱,到父亲坟头烧给他。那时父亲离去不过半载,坟上已蓬蓬勃勃长起三尺高的杂草。在离家的路上,我一直担心,父亲不识字,拿了那通知书颠来倒去看不明白怎么办?
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