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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原典】

乾隆巳酉夏[1],以编排秘籍,于役滦阳[2]。时校理久竟,特督视官吏题签庋架而已[3]。昼长无事,追录见闻,忆及即书,都无体例。小说稗官,知无关于著述;街谈巷议,或有益于劝惩[4]。聊付抄胥存之[5],命曰《滦阳消夏录》云尔。

【注释】

[1]乾隆已酉: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

[2]于役:行役,指因公务奔走在外。滦阳:今河北承德市,因在滦河之北,故名。

[3]庋(guǐ)架:放置在架子上。

[4]劝惩:劝诫。

[5]抄胥(xū):古代负责缮写的小官吏。

【译文】

乾隆已酉年的夏天,由于编排皇家藏书,我在溧阳任职。当时,书籍校对、整理的工作已经完成很长时间了,只剩下督察相关官吏做好书籍的标记和上架的差事。白天时间很长,无所事事,我便追述以往所见所闻,记起的就随手记录下来,没有一定的体例。内容都是些野史传闻,自知这与著述方面没有多大意义;不过那些街谈巷议,或许对别人有劝诫作用。遇事就让抄胥抄写、编辑了起来,并起书名为《滦阳消夏录》。

【原典】

爱堂先生言:闻有老学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学究素刚直,亦不怖畏,问:“君何往?”曰:“吾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摄[1],适同路耳。”因并行。至一破屋,鬼曰:“此文士庐也。”问:“何以知之?”曰:“凡人白昼营营,性灵汩没[2]。唯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澈,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渺缤纷,烂如锦绣。学如郑、孔[3],文如屈、宋、班、马者[4],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荧焚如一灯照映户牖。人不能见,惟鬼神见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学究问:“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鬼嗫嚅良久曰[5]:“昨过君塾,君方昼寝。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6],墨卷五六百篇[7],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8],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学究怒叱之,鬼大笑而去。

【注释】

[1]勾摄:拘捕,传拿。

[2]汩(gǔ)没:埋没、沉没。

[3]郑:指郑玄,东汉末年的经学大师。孔:指孔安国,孔子十代孙,西汉经学家。

[4]屈、宋、班、马:分别指屈原、宋玉、班固、司马迁。

[5]嗫嚅:想说又不敢说,吞吞吐吐的样子。

[6]高头讲章:指八股时文家解释《四经》的讲义。因列于朱熹注的《四书》的书眉(高头)上,故名。

[7]墨卷:指明清科举考试试卷的一种名目。

[8]策略:古代读书人为参加科举考试而准备的压题文章。

【译文】

爱堂先生说:听说有一位老学究走夜路,忽然遇到了他死去的朋友。老学究性情刚直,因此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便问亡友:你这是要去哪里?亡友答:我现在在阴间当差,要到南村去勾摄人,恰好与你同路。”于是两人就一起赶路。到了一间破房子前,鬼说:“这应当是文人的家。”老学究问鬼是怎么知道的。鬼说:“一般人在白天都忙于生计,心中净是俗念,以致掩没了本来性灵。只有晚上睡觉的时候,什么也不想,性灵才清朗明沏,所读过的书就会字字都射出光芒,透过他全身窍孔向外发散出来,那样子缥缥缈缈,色彩缤纷,如锦绣一般绚烂。学问像郑玄、孔安国,文章像屈原、宋玉、班固、司马迁的人,所发出的光芒直冲云霄,与星星、月亮争辉;不如他们的,光芒也有几丈高,或者几尺高,依次递减。即使是最次的人也能像小油灯一样发出微弱的光,能照见门窗。不过这种光芒人眼是看不到的,只有鬼神才能看见。而这间破屋上,光芒高达七八尺,所以我知道这是文人的家。”老学究问:“我读了一辈子书,睡着时光芒有多高?”鬼欲言又止,沉吟了好久才说:“昨天经过你的私塾,你正在午睡。我看见你胸中有一部高头讲章、五六百篇墨卷、七八十篇经文、三四十篇策略,字字都化成黑烟,笼罩在屋顶上。那些学生的朗读声,好似密封在浓云迷雾之中。实在看不到一丝光芒,我不敢说假话。”老学究听了怒斥鬼,鬼大笑着走了。

【原典】

沧州城南上河涯,有无赖吕四,凶横无所不为,人畏如狼虎。一日薄暮,与诸恶少村外纳凉,忽隐隐闻雷声,风雨且至。遥见似一少妇,避入河干古庙中。吕语诸恶少曰:“彼可淫也。”时已入夜,阴云黯黑。吕突入,掩其口,众共褫衣沓嬲[1]。俄雷光穿牖,见状貌似是其妻,急释手问之,果不谬。吕大恚[2],欲提妻掷河中。妻大号曰:“汝欲淫人,致人淫我,天理昭然,汝尚欲杀我耶?”吕语塞,急觅衣裤,已随风入河流矣。旁皇无计[3],乃自负裸妇归。云散月明,满村哗笑,争前问状。吕无可置对,竟自投于河。盖其妻归宁[4],约一月方归。不虞母家遘回禄[5],无屋可栖,乃先期返。吕不知,而搆此难[6]。后妻梦吕来曰:“我业重[7],当永堕泥犁[8]。缘生前事母尚尽孝,冥官检籍,得受蛇身,今往生矣。汝后夫不久至,善事新姑嫜;阴律不孝罪至重,毋自蹈冥司汤镬也[9]。”至妻再醮日[10],屋角有赤练蛇垂首下视,意似眷眷。妻忆前梦,方举首问之,俄闻门外鼓乐声,蛇于屋上跳掷数四,奋然去。

【注释】

[1]褫(chǐ):夺去,革除,这里指脱去。嬲(niǎo):纠缠,戏弄。

[2]恚(huì):愤怒,生气。

[3]旁皇:内心不安而徘徊不定的样子。

[4]归宁:女子回娘家。

[5]遘(gòu):遭遇。回禄:相传为火神的名字,这里引申指火灾。

[6]搆(gòu):造成。

[7]业:佛教名词,如“业报”,佛教指善恶的报应。

[8]泥犁:梵语,指地狱。

[9]汤镬(huò):煮着滚水的大锅。古代常用作刑具,用来烹煮有罪之人。

[10]再醮(jiào):旧时指女子在丈夫死后再嫁。

【译文】

沧州城南的上河涯,有个无赖名叫吕四,吕四凶横野蛮,什么坏事都做,人们害怕他就像惧怕虎狼一样。一天傍晚,吕四和一群恶少在村外乘凉,忽然隐隐约约听到雷声,风雨马上就要来了。向远处望去,见一位少妇急急忙忙躲入河岸边的古庙里去避雨。吕四对众恶少说:“那个女人可以奸淫。”当时已经是晚上,阴云密布,天色昏暗。吕四突然冲入庙内,堵住了少妇的嘴,众恶少扒光了少妇的衣服,纷纷拥上调戏她。突然一道闪电穿过窗棂射进庙内,吕四发现这个少妇的身貌好像自己的妻子,急忙松手问她,果然不错。吕四大为恼恨,拽起妻子要扔到河里淹死她。妻子大声哭叫说:“你想玩弄别人,反而导致别人玩弄我,天理昭昭,你还想杀我吗?”吕四无话可说,急忙寻找衣裤,可衣裤早已被风刮到河中漂走了。吕四彷徨苦思,无计可施,只好自己背着一丝不挂的妻子回家。当时雨过天晴,明月高照,满村人哗然大笑,争相上前问他们这是怎么一回事。吕四无言回答,竟羞愧得自己投河自尽了。原来是吕四的妻子回娘家,说定住满一个月才回来。不料娘家遭受火灾,没有地方居住,所以提前返回。吕四不知道,结果弄出了这桩祸事。后来吕四的妻子梦见吕四回家看她,对她说:“我罪孽深重,应该坠入无间地狱,永远都不能出来。因为生前侍奉母亲还算尽了孝道,冥间官员检阅档案,我得受一个蛇身,现在就要去投生了。你的后夫不久就要来了,要好好侍奉新公婆。冥间法律不孝罪最重,千万不要让自己蹈入阴曹地府的汤锅里。”到吕四妻子改嫁这天,屋角上有条赤练蛇垂头向下窥视,好像恋恋不舍的样子。吕四妻记起梦中的事,正要抬头问蛇,不一会儿门外传来迎亲的鼓乐声,赤练蛇在屋上跳跃几下,便迅速地逃走了。

【原典】

献县令明晨,应山人。尝欲申雪一冤狱,而虑上官不允,疑惑未决。儒学门斗有王半仙者[1],与一狐友,言小休咎多有验[2],遣往问之。狐正色曰:“明公为民父母,但当论其冤不冤,不当问其允不允。独不记制府李公之言乎[3]?”门斗返报,明为愯然[4]。因言制府李公卫未达时,尝同一道士渡江。适有与舟子争垢者,道士太息曰:“命在须臾,尚较计数文钱耶!”俄其人为帆脚所扫,堕江死。李公心异之。中流风作,舟欲覆。道士禹步诵咒[5],风止得济。李公再拜谢更生。道士曰:“适堕江者,命也,吾不能救。公贵人也,遇厄得济,亦命也,吾不能不救,何谢焉?”李公又拜曰:“领师此训,吾终身安命矣。”道士曰:“是不尽然。一身之穷达,当安命,不安命则奔竞排轧,无所不至。不知李林甫、秦桧,即不倾陷善类,亦作宰相,徒自增罪案耳。至国计民生之利害,则不可言命。天地之生才,朝廷之设官,所以补救气数也。身握事权,束手而委命,天地何必生此才,朝廷何必设此官乎?晨门曰[6]:“‘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诸葛武侯曰:‘鞠躬尽痒,死而后已。成败利钝,非所逆睹。’此圣贤立命之学,公其识之。”李公谨受教,拜问姓名。道士曰:“言之恐公骇。”下舟行数十步,翳然灭迹[7]。昔在会城,李公曾话是事,不识此狐何以得知也。

【注释】

[1]门斗:清朝官学中的仆役。

[2]休咎:善恶、吉凶的情况。

[3]制府:清代对总督的尊称。

[4]慢(sǒng)然:害怕、惊惧的样子。

[5]禹步:道士在祷神礼仪中常用的一种步法动作。

[6]晨门:看守城门的官吏。

[7]翳(yì)然:隐蔽、隐藏的样子。

【译文】

献县县令明晨是应山人氏。他在任时曾经想申雪一件冤案,而又怕上司不答应,因而顾虑重重难以做决定。儒学中公差有个叫王半仙的,交了一个狐友,这个狐友谈论一些小的吉凶,多半都应验了,明晨便派他前去询问。狐精正色说:“明公身为百姓的父母官,只应当论案件冤与不冤,不应当问上司答应不答应。难道不记得总督李公的话吗?”公差回来报告了明晨,他听后很受震动。于是谈起总督李卫没有显达时,曾经同一个道士一同渡江。恰巧有人同船夫争骂,道士叹息说:“性命在顷刻之间了,还计较那几文钱吗?”不一会儿,那人被船帆的尾部扫中,掉到江里淹死了。李公心里感到惊奇。船到江中间,刮起了风,眼看船就要翻了。道士踩着禹步念诵咒语,风停止了,终于平安波过了江。李公再三拜谢道士的救命之恩。道士说:“刚才那人掉到江里,这是命运,我不能救。您是贵人,遇到困厄还能平安渡江,也是命运,我不能不救,何必要道谢呢?”李公又拜谢说:“领受大师的训诫,我将终生听从命运的安排。”道士说:“也不全然如此。人的困穷显达,应当安于命运,不安于命运就要奔走争斗、排挤倾轧,用上各种手段。人们不知道李林甫、秦桧就是不倾轧不陷害好人,也能做宰相,他们作恶,只是枉然给自己增加罪状要了。至于国计民生的利和害,就不可以听从命运。天地降生的人才,朝廷设置的官员,是用来补救气数的。如果手里掌握着权力,却无所事事听凭命运的安排,那么天地何必降生这个人才,朝廷何必设置这个官职呢?《论语》里记载看守城门的人说:‘知道不可以却仍然去做。’诸葛亮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是否成功是否顺利,不是能够预料的。’这是圣贤安身立命的学问,您请记住它。”李公恭敬地接受教训,拜问他的姓名。道士说:“说了担心您惊怕。”下船走了几十步,形迹一下子隐灭不见了。过去在省城,李公曾经讲起过这件事,不知这个狐精是怎么知道的。

【原典】

北村郑苏仙,一日梦至冥府,见阎罗王方录囚。有邻村一媪至殿前[1],王改容拱手,赐以杯茗,命冥吏速送生善处。郑私叩冥吏曰:“此农家老妇,有何功德?”冥吏曰:“是媪一生无利已损人心。夫利己之心,虽贤士大夫或不免。然利己者必损人,种种机械[2],因是而生,种种冤愆[3],因是而造;甚至贻臭万年,流毒四诲,皆此一念为害也。此一村妇而能自制其私心,读书讲学之儒,对之多愧色矣。何怪王之加礼乎!”郑素有心计,闻之惕然而寤。郑又言,此媪未至以前,有一官公服昂然入,自称所至但饮一杯水,今无愧鬼神。王哂曰[4]:“设官以治民,下至驿丞闸官,皆有利弊之当理。但不要钱即为好官,植木偶于堂,并水不饮,不更胜公乎?”官又辩曰:“某虽无功,亦无罪。”王曰:“公一生处处求自全,某狱某狱,避嫌疑而不言,非负民乎?某事某事,畏烦重而不举,非负国乎?三载考绩之谓何?无功即有罪矣。”官大蹴腊[5],锋棱顿减。王徐顾笑曰:“怪公盛气耳。平心而论,要是三四等好官,来生尚不失冠带。”促命即送转轮王[6]。观此二事,知人心微暧,鬼神皆得而窥,虽贤者一念之私,亦不免于责备。“相在尔室”[7],其信然乎!

【注释】

[1]媪(ǎo):年老的妇女。

[2]机械:心机,狡诈。

[3]冤愆(qiān):冤仇罪过。愆,罪过,过失。

[4]哂(shěn):冷笑,讥笑。

[5]账蜡(cù jí):恭敬不安的样子。

[6]转轮王:迷信中的地狱十殿阎王之一,主管轮回。

[7]相在尔室:出自《诗经·大雅·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无曰不显,莫予云觏;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意思是看看你的室中,在阴暗的地方也要光明磊落。什么都是显而易见的,不要以为别人看不见;神明的来临是不可猜度的,难道能够任意猜透他吗?

【译文】

北村人郑苏仙有一天做梦来到了阴间,看见阎罗王正在审查登录被囚的鬼魂。有一位邻村老妇人来到殿前,阎罗王见了,立即改换一副温和的脸色换手相迎,又赐给一杯茶,随后命令下属官吏赶快送她到人间一个好地方去投生。郑苏仙偷偷问身旁的冥吏:“这位农家老妇人有什么功德?”冥吏说:“这个老妇人一生当中从来没有损人利己的心思。利己之心,即使是贤士大夫,也难以避免。追求利己的人必定会损害别人,种种诡诈奸巧行为便因此发生,种种诬陷冤屈事件也制造出来;甚至遗臭万年,流毒四海,都是由于这利己私念造成的。这位农村妇女能够自己控制私心,读书讲学的儒生们站在她的面前,很多人会面有愧色的。冥王对她格外尊重,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郑苏仙一向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听了这番话心中有所警醒。郑苏仙又说,在农妇到阎罗殿以前,有一官员身穿官服,昂首挺胸地走进殿来,声称自己生前无论到哪里,只喝一杯水而已,现在来冥府报到,无愧于鬼神。阎罗王讯讽地一笑,说:“设立官职是为了治理民众,就是管理驿站、河闸等,都有该做和不该做的事。仅仅认为不要钱就是好官,那么把木偶放在大堂上,它连一杯水也不喝,不是更胜过你么?”这位官员又辩解说:“我虽然没有功劳,但也没有罪过。”阎罗王说:“你这个人不论干什么都只顾保全自己,某案某案,你为了避免嫌疑而不表态,这不是有负于百姓么?某事某事,你拈轻怕重而不去做,这不是有负于国家么?《舜典》中‘三载考绩’,是怎么说的?没有功劳就是罪过。”这位官员极为不安,不再像先前那样锋芒毕露了。阎罗王慢慢地转头看着他笑道:“只怪你有点儿盛气凌人。平心而论,你也能算个三四等的好官,转生还能做一个士大夫。”随即命令把这位官员送到转轮王那里。通过这两件事,可知人的内心深处有一点儿杂念,也都能被鬼神看穿,好人的一念之私,也免不了受责备。“鬼神时刻都在你身边。”这话真不假啊。

【原典】

无云和尚,不知何许人。康熙中,挂单河间资胜寺[1],终日默坐,与语亦不答。一日,忽登禅床,以界尺拍案一声,泊然化去。视案上有偈日[2]:“削发辞家净六尘[3],自家且了自家身。仁民爱物无穷事,原有周公、孔圣人。”佛法近墨[4],此僧乃近于杨[5]

【注释】

[1]挂单:佛教名词,指行脚僧到寺院投宿。

[2]偈(jì):佛经中的唱词。

[3]六尘:佛教用语,指依于六根所接之六尘,即声、色、香、味、触、法。尘,即染污之义。

[4]墨:指墨家创始人墨翟。

[5]杨:指先秦哲学家杨朱,战国时期魏国人,字子居,道家杨朱学说派创始人,主张利己。

【译文】

有个叫无云的和尚,没有人知道他是哪里人。康熙年间,他在河间资胜寺暂住,整天默默地坐着,也不与别人答话。有一天,他忽然登上禅床,用界尺拍打了一下几案,便静静地坐化了。几案上留下了一首诗偈道:“削发辞家绝了六尘,自己就管自家的事。爱民爱物这些事情,自有周公和孔圣人去管。”佛家的主张近于墨子,而这位无云和尚却接近杨朱。

【原典】

天津某孝廉[1],与数友郊外踏青。皆少年轻薄。见柳荫中少妇骑驴过,欺其无伴,邀众逐其后,熳语调谑。少妇殊不答,鞭驴疾行。有两三人先追及,少妇忽下驴软语,意似相悦。俄某与三四人追及,审视,正其妻也。但妻不解骑,是日亦无由至郊外。且疑且怒,近前诃之[2],妻嬉笑如故。某愤气潮涌,奋掌欲掴其面。妻忽飞跨驴背,别换一形,以鞭指某数曰:“见他人之妇,则狎亵百端;见是己妇,则恚恨如是。尔读圣贤书,一恕字尚不能解,何以挂名桂籍耶[3]?”数讫,径行。某色如死灰,殆僵立道左[4],不能去。竟不知是何魅也。

【注释】

[1]孝廉:明清两代对举人的称呼。

[2]诃(hē):斥责,大声怒骂。

[3]桂籍:指科举登第人员的名籍。

[4]道左:道路边。

【译文】

天津有一位举人,与几个朋友到郊外踏青,这些少年大多是轻薄之人。见柳荫中有位少妇骑驴走过,少年们欺负她独身无伴,便在少妇身后追逐,胡言乱语调笑戏谑。少妇并不答理他们,鞭策驴子快步跑开。有两三个人追赶上来,少妇忽然下驴,语气温和地与他们搭话,看意思好像很喜欢他们。不一会儿,举人和另外三四人也赶了上来,举人仔细一看,这不是自己的妻子吗?但是他的妻子不会骑驴,也不会到郊外来。他又怀疑又愤怒,上前责骂她,可是妻子嬉笑如故。举人怒火中烧,张开手掌想要打妻子的耳光。妻子忽然飞身上驴,改变成了另一副相貌,用鞭子指着举人斥责道:“见了别人的妻子,就无端地调戏,见是自己的妻子,就这样的愤恨。你是读圣贤之书的人,一个恕字尚且没有弄明白,你凭什么考中了举人?”数落完后,就打着驴子径直去了。举人面如死灰,呆呆地站立在道旁,几乎不能挪步。最终也不知这个少妇是什么鬼魅。

【原典】

德州田白岩曰:有额都统者,在滇黔间山行,见道士按一丽女于石,欲剖其心。女哀呼乞救。额急挥骑驰及,遽格道士手[1],女嗷然一声[2],化火光飞去。道士顿足曰:“公败吾事!此魅已媚杀百馀人,故捕诛之以除害。但取精已多,岁久通灵,斩其首则神遁去,故必剖其心乃死。公今纵之,又贻患无穷矣。惜一猛虎之命,放置深山,不知泽麋林鹿,劇其牙者几许命也[3]!”匣其匕首,恨恨渡溪去。此贻白岩之寓言,即所谓“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也[4]。姑容墨吏,自以为阴功,人亦多称为忠厚;而穷民之卖儿贴妇,皆未一思,亦安用此长者乎?

【注释】

[1]遽(jù):急,仓猝。

[2]嗷(qiào)然:形容声音响亮、激越。

[3]劇(mó):削、切。

[4]一家哭,何如一路哭:指罢免一个不称职的官吏,不过使他一家因此痛苦,这点悲伤怎么比得上一个地区的百姓所遭受的痛苦呢。这句话是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学家范仲淹的名言。范仲淹为相,锐意改革吏治,取诸路监司名册,将不称职者姓名一笔勾去。一路,是宋代的行政区域,相当于今天的一个省。

【译文】

德州田白岩说:有一个额都统,有一次骑马行走在云贵边界的崇山峻岭间,看见一个道士把一个美艳的女子按倒在石头上,要剖取她的心。女子不停哀叫求救,额都统连忙打马疾奔上去,格开道士的手。女子一声叫唤,便化成一道火光飞走了。道士连连顿足叹息道:“你可坏了我的事!这个精魅已经迷杀一百多人,为这我才想抓住杀了它,以消除祸害。但因它已经得到很多精气,修炼时间也久,已经达到了通灵的地步,如果斩它的头则元神逃脱,所以必须剖它的心才能致它于死地。你今天放走了它,不知会留下多少无穷的祸患。怜惜一只猛虎的性命,而把它放回深山里,不知道沼泽山林中又有多少麋鹿的生命要丧在它的利齿之下啊!”说着,道士把匕首插入鞘中,愤恨地渡过溪水走了。田白岩讲述的这件事可当作一则寓言,就像说一个不称职的官员被罢免了,只不过他一家人哭泣,然而一家人的悲伤哪能比得上一方百姓遭受祸害而悲泣呢。姑息纵容那些贪官污吏,自以为积了阴德,人们也称赞他宽厚仁慈,而穷苦的百姓卖掉儿女、赔上妻子,却从来都不想上一想,这样的所谓忠厚长者又有什么用呢?

【原典】

安中宽言:昔吴二桂之叛[1],有术士精六壬[2],将往投之。遇一人,言亦欲投三桂,因共宿。其人眠西墙下,术士曰:“君勿眠此,此墙亥刻当圮[3]。”其人曰:“君术未深,墙向外圮,非向内圮也。”至夜果然。余谓此附会之谈也,是人能知墙之内外圮,不知三桂之必败乎?

【注释】

[1]吴三桂(1612-1678):字长伯,一字月所,明朝辽东人,明末清初著名的政治、军事人物。明崇祯时为辽东总兵,封平西伯,镇守山海关,后封为汉中王、济王。1644年降清,引清军入关,封平西王,1662年杀南明永历帝,1673年下令撤藩,发动三藩之乱,1678年秋在衡阳病逝。

[2]六壬:又称“六壬神课”,是阴阳五行占卜吉凶的一种术数。即壬申、壬午、壬辰、壬寅、壬子、壬戌,统称为六壬。

[3]圮(Pǐ):坍塌,倒塌。

【译文】

安中宽说:过去吴三桂叛变时,有个术士精通六壬,要去投奔他。路上遇到一个人,说也要去投奔吴三桂,于是两人一起投宿住下。术士遇见的那人睡在西墙下,术士说:“你不要睡在这儿,这座墙将在今晚九点到十一点之间倒塌。”对方说:“你的艺业还不精,墙向外倒,而不会向里倒。”到了夜里,墙果然向外倒塌了。我认为这是牵强附会之谈,这个人能知道墙往哪个方向倒,怎么就不知道吴三桂必败无疑呢?

【原典】

又,去余家三四十里,有凌虐其仆夫妇死而纳其女者。女故慧黠[1],经营其饮食服用,事事当意。又凡可博其欢者,冶荡狎媟[2],无所不至。皆窃议其忘仇。蛊惑既深,惟其言是听。女始则导之奢华,破其产十之七八。又谗间其骨肉[3],使门以内如寇仇。继乃时说《水浒传》宋江、柴进等事,称为英雄,怂恿之交通盗贼[4]。卒以杀人抵法。抵法之日,女不哭其夫,而阴携卮酒[5],酹其父母墓曰[6]:“父母恒梦中魇我[7],意恨恨似欲击我。今知之否耶?”人始知其蓄志报复,曰:“此女所为,非惟人不测,鬼亦不测也,机深哉!”然而不以阴险论,《春秋》原心,本不共戴天者也。

【注释】

[1]慧黠(xiá):聪明而狡猾。

[2]狎媒(xiá xiè):放荡胡闹。媟,通“亵”。

[3]谗间:离间。

[4]交通:勾结,串通。

[5]卮(zhí):古代盛酒的容器。

[6]酹(lèi):拿酒祭奠。

[7]魇:梦中惊吓。

【译文】

在离我家三四十里的地方,有个人残暴虐待弄死了自家仆人夫妇后,霸占了他们的女儿。这个女子一向聪明黠慧,侍奉主人的饮食服用,样样都很称心。而且对户主温柔体贴、淫荡狎昵、打情骂俏,凡能博得他欢心的事情,无所不做。人们都背后议论说她忘记了父母之仇。主人被她迷惑得不可自拔,对她言听计从。女子开始引导主人追求奢侈豪华,把家产耗去了十分之七八。随后又离间主人亲人的骨肉关系,使一家人之间互相怨恨像仇人一样。接着,经常向他讲述《水浒传》宋江、柴进等人的故事,称赞他们是英雄好汉,怂恿他去交结盗贼。主人最后竟然因为杀了人要偿命。行刑这天,这个女子没有去哭遭受极刑的男人,而是暗备酒果,到父母墓前进行祭祀,她对着父母坟墓说:“父母双亲经常在梦中惊吓我,对我怨恨切齿,多次要打我。今天明白了吗?”人们这才知道她原来是蓄意报仇,说:“这个女人的行为,非但人不能预料,就是鬼也未能窥破,心机真深啊!”然而,人们并不认为她阴险,《春秋》主张原心定罪,重视推究动机,何况杀父之仇本来就是不共戴天的。

【原典】

陈枫崖光禄言[1]:康熙中,枫泾一太学生,尝读书别业[2]。见草间有片石,已断裂剥蚀,仅存数十字,偶有一二成句,似是夭逝女子之碣也[3]。生故好事,意其墓必在左右,每陈茗果于石上,而祝以狎词。越一载馀,见丽女独步菜畦间,手执野花,顾生一笑。生趋近其侧,目挑眉语,方相引入篙后灌莽间,女凝立直视,若有所思,忽自批其颊曰:“一百年,心如古井,一旦乃为荡子所动乎?”顿足数四,奄然而灭。方知即墓中鬼也。蔡修撰季实曰[4]:“古称盖棺论定,观于此事,知盖棺犹难论定矣。是本贞魂,乃以一念之差,几失故步。”晦庵先生诗日[5]“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谅哉!

【注释】

[1]光禄:官名。

[2]别业:别墅。

[3]碣:圆顶的墓碑。

[4]修撰:官名。科举一甲第一名进士即授翰林院修撰。

[5]晦庵先生:指朱熹(1130-1200),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徽州婺源(今江西婺源)人,南宋理学家、教育家。

【译文】

光禄大夫陈枫崖说:康熙年间,浙江枫泾有个太学生在别墅中读书,见草丛中有一块石片,已经断裂剥蚀,上面有数十字,偶然有一两句完整的句子,看来好似一位夭折女子的石碑。这个太学生向来好事,估计坟墓就在附近,于是就常常在残碑上陈设一些茶点果品,祈祝一些猥亵之词。大约过了一年多,见到一个漂亮的女子独自在菜畦间走。她手中拿着一枝野花,对着太学生嫣然一笑。太学生走到她的身旁,挤眉弄眼,女子引着太学生来到篱笆后的灌木丛中,就站住了,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太学生,似略有所思。忽然她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说:“一百多年来,心如枯井一般,却被这放荡小子勾引动心。”于是不住地顿脚,一下子就隐灭不见了。这才知道她就是玫墓里的鬼魂。修撰蔡季实说:“古语说盖棺定论,从这件事可知,盖棺也难定论呵。这本是贞节的鬼魂,还因为一念之差,几乎迷失本性。”朱熹有诗说:“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确实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