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鉴

上篇

田居四首

鸡号四邻起，结束[1]赴中原[2]。戒妇预为黍，呼儿随掩门。犁锄带晨景[3]，道路更笑喧。宿潦[4]濯芒屦[5]，野芳簪髻根。霁色披窅霭[6]，春空正鲜繁[7]。辛夷[8]茂横阜，锦雉娇空园。少壮已云趋，伶俜[9]尚鸱蹲。蟹黄[10]经雨润，野马[11]从风奔。村落次第集，隔塍[12]致寒暄。眷言月占好，努力竞晨昏。

入夏桑柘稠，阴阴翳墟落。新麦已登场[13]，余蚕犹占箔。隆曦破层阴，霁霭收远壑。雌蜺[14]卧沦漪[15]，鲜飙[16]泛丛薄[17]。林深鸟更鸣，水漫鱼知乐。羸老厌烦歊[18]，解衣屡盘礴[19]。荫树濯凉飔[20]，起行遗带索。冢妇[21]饷初还，丁男耘有托[22]。倒筒备青钱[23]，盐茗[24]恐垂橐[25]。明日输绢租[26]，邻儿入城郭。

昔我莳青秧，廉纤属梅雨。及兹欲成穗，已复颓星暑。迟暮易昏晨，摇落多砧杵。村迥少过从，客来旋炊黍。兴发即杖藜，未尝先处所。褰裳[27]涉浅濑，矫首没孤羽。丛祠[28]土鼓悲，野埭[29]鹍鸡舞。雉子随贩夫，老翁拜巫女。辛勤稼穑事，恻怆田畴语。得谷不敢储，催科吏旁午[30]。

严冬百草枯，邻曲富休暇。土井时一汲，柴车久停驾。寥寥场圃[31]空，跕跕[32]乌鸢[33]下。孤榜傍横塘，喧舂起旁舍。田家重农隙，翁妪相邀迓。班坐[34]酾酒醪，一行三四谢。陶盘奉旨蓄，竹筯羞[35]鸡䏑。饮酣争献酬，语阕[36]或悲咤。悠悠灯火暗，剌剌风飙射。客散静柴门，星蟾耿寒夜。

【注释】

[1]结束：装束、打扮。

[2]中原：田野。

[3]晨景：清晨的阳光。

[4]潦：雨后积水。

[5]芒屦（jù）：芒鞋。

[6]窅（yǎo）霭：深远、幽暗。

[7]鲜繁：鲜艳繁盛。

[8]辛夷：木兰科落叶乔木，高数丈，有紫、红、白等色，又称玉兰。

[9]伶俜：孤单貌。

[10]蟹黄：代指黄花。

[11]野马：浮游的云气。

[12]塍（chéng）：田埂。

[13]登场：谷物收割后运到场上。这里借指收获完毕。

[14]雌蜺（ní）：虹有二环时，内环色彩鲜盛为雄，名虹；外环色彩暗淡为雌，名蜺，即霓，今称副虹。

[15]沦漪：水面上的微波。

[16]鲜飙（biāo）：清新的风。

[17]丛薄：丛生的杂草。

[18]烦歊（xiāo）：炎热。

[19]盘礴（bó）：箕踞而坐。

[20]凉飔（sī）：凉风。

[21]冢妇：嫡长子之妻。

[22]本句描述的是熙宁四年（1071）王安石“免役法”的实行情况。此法实行后，原来必须轮流充役的农民可以选择以交钱代替服徭役。由官府出钱雇人充役。

[23]青钱：即青苗钱。王安石在熙宁二年（1069）推动“青苗法”，由政府在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低利贷款予农民，待到夏日收成后将本息连同税捐一同缴纳给政府。

[24]盐茗：盐和茶。

[25]垂橐（tuó）：空囊。

[26]绢租：指税捐。唐代以前所收的税收以米谷、绢布等实物缴纳，中唐以后才一律改收银钱。

[27]褰（qiān）裳：撩起下裳。

[28]丛祠：密林中的神庙。

[29]埭（dài）：堵水的土坝。

[30]旁（bàng）午：纷杂的样子。

[31]场圃：农家种菜蔬和收打作物的地方。

[32]跕跕（dié dié）：坠落貌。

[33]乌鸢（yuān）：乌鸦和老鹰。均为贪食之鸟。

[34]班坐：列班而坐；依次而坐。

[35]羞：进献。

[36]阕：终了。

【译文】

公鸡一啼所有人都起床了，我束装准备前往田野。出门前让妻子预先准备食物，出门时叫孩子随手关上家门。我们在清晨的阳光中耕种着，欢声笑语持续不断。我用昨夜下雨积的水洗濯芒鞋，将路旁野花摘下别在头上。当天空中的蔚蓝取代了黑暗之时，空间中充满了春日繁花的颜色。玉兰茂盛地长在山上，雉鸟娇艳地立在园中。年轻力壮的鸟儿已经像云一样地飞起了，尚有几只还孤零零伏在地上。地上的黄花经过雨水的润泽更显鲜艳，天上的白云随着春风向着远处飘去。村落中的人渐渐聚集到田野上，隔着田埂相互问候。大家纷纷说着今年的时节好，我们要更加努力地耕作。

入夏之后桑树与柘树生得茂密，那浓密的树荫覆盖了整个村落。新熟的麦子已经收割了，剩下的蚕茧则还没来得及抽丝。太阳冲破层层的浓云，远处的山尖弥漫着明亮的烟雾。彩虹映射在水面的清波上，清新的微风从草丛上头吹过。林木深了鸟儿唱得更加嘹亮，河水急了鱼儿游得更加快乐。老人因为耐不住炎热，解开衣裳蹲坐在树下。树下吹起凉风，老人起身时把衣带忘在那儿了。妇人从田间送饭回来，现在男丁可以不用去服徭役而留在家乡照顾田地了。我倒出钱罐子准备交纳青苗钱，交了之后恐怕就没办法购买茶和盐了。明天是征税的日子，邻家的小儿也会一同入城缴纳税捐。

当我插秧的时候，仍是飘着细细梅雨的时节；到了要收成之时，已是满天星斗的夏末了。黄昏来得更早了，枯叶也飘落到捣衣石上。我们村子太远了所以很少有客人前来，现在有客人来了我们马上煮饭欢迎。我兴致来了就拄起手杖四处漫步，用不着事先决定目的地。撩起衣服的下摆走在浅滩上，仰起头来吓跑落单的孤鸟。密林中的神庙传来了悲凉的鼓声，野外的土堤上有鹍鸡翩然起舞。幼童追着小贩看着各式儿童玩具，老人拜着巫女祈求神明保祐。一年下来农事如此辛劳，每次说起来就觉得十分悲伤。收成了米谷也不敢储存入仓，因为官吏无时无刻不在催促我们交税。

严冬时节百草枯萎不利农作，乡里因而有了大量的闲暇时间。每隔很久才须要自井中汲水，简陋的车子也早已停住休息。收打作物的院子已经空空如也，乌鸦和老鹰因没有猎物而纷纷落下。我见到有艘小船停靠在水塘边，然后忽然听到邻家传来舂米的声音。农家最重视农闲的时候，老人们相互邀请前往宴会。大伙儿依序坐好饮酒，行酒时总要数次推辞。每个人都将自己的食盘盛满，再用竹筷夹起了烧鸡。喝得微醺时人们争相敬酒，说着说着却渐渐开始发牢骚。飘忽不定的灯火渐渐暗了下来，刺骨的寒风飒飒地射向了每个人。客人都去了主人也就掩上了院门，此时只剩下星和月照亮整个寒夜。

【赏析】

秦观生长于高邮城东四十余里的武宁乡，家中并不富裕，只有“敝庐数间”、“薄田百亩”，以当时的生产力而论，只能自给而已，因此，秦观应该亦曾从事农作，与乡里的农民有过直接的接触。这一组诗，便是秦观早年生活经验的一部分总结。全组诗分成四首，每首分别描写一个季节的情况。在文章结构上，都是先写人们劳作的情形，再描绘写当时的风景，最后回归人的活动。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不是田园牧歌式地单纯讴歌农村风景及文人想象中的耕织生活。他总能在大段描述农村美景之后将视角转回农民身上，由农民之口说出他们在苛捐杂税下的生活，全面反应在一片和谐的表面下农民们的血泪——特别是王安石变法给农民带来的影响。虽然有批评者认为诗中部分模仿农民口吻的语句“多杂雅言，不甚肖农夫口角”，但亦不否认整组诗还是“深肖田家风景”。对于一个年轻的作者而言这种创作中的小瑕疵在所难免，我们更应重视的是这些诗中显现出来的关心民瘼的心性，这是中国传统文化对士大夫的要求，也是秦观一生的行事根本。虽然秦观是以文学而非政治留名，但请读者在阅读秦观诗词时一定牢记，秦观的文学中所蕴含的感情，与他对家国天下的情怀是分不开的。本诗诗风清新妩丽，画面生动，充分反应了当时人们的生活场景，同时具有文学及史学价值，是秦观前期的重要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