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不日火天（丁巳，火合）（中）

夏观颐发现他的眼睛是盯着广场上的一处的。便也往那个方向看去。

只见他看的是前方这一片宽敞之地，像是大殿之前的小广场，上面铺着青灰色的方形地砖，裁切得非常细致，所以接缝处几乎看不见，乍一看这片广场像是一整片砖石平地一般。如此高级的做工，却也抵不住岁月之痕迹，再仔细看，这些地砖的接缝之处长着青苔，微微泛出绿色，还能看到一些破损。

此时，姜宇岚已经站起身来，往他看的那处去了，夏观颐忙跟着他。

他俩走到了这个广场的正中央。姜宇岚在一片微微泛红发黑的痕迹旁边停住，指着地面道：“你看看这里。”

夏观颐伸头去看，只觉得这地上像是什么油污染料之类的染了一大块，之后可能又有过清洗，留下了点痕迹，并不觉得是什么，看不出所以然来。

姜宇岚问他：“你这性子，应该爱看那集市口砍头吧？”

夏观颐愣愣地看着地面，迟疑道：“爱看是爱看的……只是，这地上与砍头有何联系？”

姜宇岚道：“你们那砍头之刑台，难道没有这样类似的痕迹？”

夏观颐猛地抬头看着姜宇岚。

“这是人血浸入地下形成的，没有那么容易冲刷干净。我们那边的行刑台，这种痕迹一层一层，我小时候看得多，错不了。”

夏观颐听他这么一说，才道：“这样啊，我们彰德那边是在沙土地上砍头，之后直接扫起沙土来埋住血迹罢了。怪不得我不知道。”

“原来如此。”姜宇岚点头。

“所以……”夏观颐看着地上的隐隐的血痕，忽然心中发毛：“你的意思是说……”

“这里前不久刚刚杀过人啊。”姜宇岚道：“看来，这个广场是他们的……”他边说边东张西望，然后又往前走去。

夏观颐心里砰砰直跳，他已经想起来刚才和那女性神官的对话，他心里是知道的，神官说把他父亲一行人“处决”了。用“处决”一词，恐怕就是在公开的场合砍头吧。刚刚听那神官说这个词，他虽然焦急却没有什么实感，现在见到了这片实实在在的广场上的血痕，他忽然又感觉头晕目眩。

姜宇岚走到广场的边沿，贴着道路之上，他指着一个方向道：“这里还有血迹，似乎不久之前才把尸体运走。我过去看看。”说罢便往一处快步走去。

夏观颐迟疑了一下，还是咬咬牙跟上了他的脚步。

姜宇岚很善于循迹，他边走边四处观察，不仅仅是看那微乎其微的血迹，也看那地上的车轮印与其他线索，在岔路口稍作判断便可笃定往一处去，夏观颐跟着他，不一会儿，他们便来到了一处背街的窄巷之中。

夏观颐在这巷子口就闻到了似乎是像后厨的通道，总感觉有那腐败、空气不流通的气息，他不明白这姜宇岚怎么会引到这里，按理说，运送尸体，应该到荒郊野外的坟地才对啊。

姜宇岚已经走到里面去，然后指了指放在墙角处的一辆木制的轮车，道：“你看看这个里面。”

夏观颐不情愿地走近了，探头看了看。

顿时，一股血腥腐败的气息铺面而来，他忙捂住鼻子。再去看，只见这车里残留着半干不干的大片血迹。这就是运尸体的车无疑了。

他连退几步，一脸厌恶道：“怎么……怎么会……在，在这里……”

姜宇岚望着车出神，忽然一转头，看到巷子尽头有一个破旧的木门，上面挂着脏兮兮的门帘。他便跨出一步，撩起门帘，走了进去。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又冲了出来，猛地一下趴在车上，仿佛受了什么惊吓。

夏观颐一愣，一句“你怎么了？”还没说出口，姜宇岚便面色苍白，喘着气回头看着他，道：“太……太，太可怕……了。”说完他站不住，一下子就蹲在地上。

夏观颐忙去扶他，靠近一看，只见他的额头上全是汗珠，似乎是刚刚被吓出来的。到底他看到了什么，会被吓至如此？难道是刚才那个神官变成的怪物？！想到此处，他第一反应就是要扯着姜宇岚往外跑，谁知，姜宇岚甩开他的手，摇了摇头。

“你……你……你爹……说不定……”姜宇岚说得犹犹豫豫，欲言又止，夏观颐第一次见他如此，似乎受到很大的惊吓。

“我爹？”夏观颐一惊，马上站起来要进门去看，姜宇岚却又一把拉住他，颤声道：“都死了……要不……不看也罢！”

夏观颐深呼吸了一口，此时他已经心里隐隐猜到了姜宇岚看到了什么，这有着后厨气味的巷子，还有这像极了厨房后门的挂着门帘的木门，其实都指向了一个猜测。他遇到的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姜宇岚多，毕竟也是爬过尸山的人，想到了居然也能受得住了。

他轻轻按下姜宇岚的手，自己起身撩起门帘走入了这个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堆积的尸体，堵在门口，他扫了一眼，发现都穿着王府的铠甲，没有头，衣服上血迹斑斑，大概四五具，堆叠在并不宽敞的地上。散发着极其浓烈的血腥及腐败的气味。

夏观颐捂住鼻口，稳定心神，压下自己极度的焦虑，再往里看。然后他就知道为什么姜宇岚会有如此反应了。

厨房的台案之上放着切得齐整的人的肢体，冲洗得干干净净，乍一看与猪肉几乎无异。但是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是人。远处挂肉的铁钩之上，也吊着切好的肢体，有腿、胳膊和切开一半的人体，在袅袅的烟雾之中，微微晃动。

夏观颐此时精神有些麻木，他强迫自己忘掉自己的父亲可能会在其中的事情，只是想着这不过是一家黑店，历史早有记载，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仍在案台旁边的一堆血迹斑驳的衣服与其他切下的边角残肢混在一起，他居然用脚去踢着翻了翻，依然都是铠甲、官服居多，似乎没有发现布衣。

他四处查探，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找寻父亲的线索，还是在排除父亲的线索，此时他的精神状态有些怪异，似乎精神在受到过大的刺激之后，突然屏蔽了一些正常的情感，他变得异常冷静，甚至比以往还要理性。

最后他在厨房的一角发现了一个巨大的血迹斑驳的麻袋。鼓鼓囊囊，靠在角落里。

他只犹豫了一下，便走过去用力扯开麻袋口，扑面而来的烈性气味，让他本能地偏过头去，然后猛地一甩，将那麻袋倾倒在地上，里面的东西边“咕噜”、“咕噜”滚了出来。

那便是砍下的人头。

夏观颐愣在远处，看着地上散落的人头，好一会儿，他才又蹲下去一个一个查看。一共是九个人头，他爹不在其中。秦天也不在其中。

他看着这些人的面庞，虽然血肉模糊看不清晰，但是总的都似是满脸横肉，凶神恶煞之人。应该都是郑王府跟来的士兵。

全部检查完，夏观颐提着的心稍稍放下来一些，起码可以理解为，下到这里的人分为了两拨，这郑王府的人恐怕是心急想要拿到“神兵”，才去抢劫了城里，结果被抓住处决了。而自己的父亲与秦天，很大概率还躲在这地下城的某处，说不定还存活。

整个厨房他转完之后，再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便穿过另外一个门，走过狭窄的甬道，来到了前厅，这是一个小铺子，然后他就发现，这个地方他来过。

这之前不久，他刚刚和姜宇岚坐在这个铺子外面的桌椅之上休憩。而他，之前也进入这个堂内，看到这里正在煮着一锅肉汤，他甚至还打开来看了。

现在再闻到这个味道，他忽然从胃中腾起一阵剧烈的恶心，再也抑制不住，他快步奔出去，扶着柱边疯狂地呕吐出来。几乎把他吃下去的干粮都吐了出去。

尔后，他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每每嗅到一丝那肉汤之味，他就又一阵恶心翻江倒海。他只得站起来，撑着行走，走到街上去，走得远远的，不要再闻。

可就在此时，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了一丝压迫感。

他左右观望，不知道这种奇怪的感觉来源于何处。

当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赫然明白了。

那火红的天，似乎正在往下沉。明明之前的时候，他还觉得这个天空与地面的距离甚大，一片天朗气清的感觉，可是现在再看，这翻滚着仿若熔浆一般的天空，似乎沉沉地压了下来，像极了人间要下雨之时的那种积雨云，好像直接就在人都头顶之上。

不知是真实感觉还是心理作用，夏观颐此时只觉得空气沉闷，压得人胸闷喘不过气来。

他的心又开始砰砰直跳，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隐隐感觉到，这城里的人全都魔怔了开始往那天上爬，恐怕也是预感到了此地有大变故吧。

姜宇岚终于在街巷中又找到了他，夏观颐告诉他那里头他并未发现自己的父亲和秦天的尸体，他猜测下来的队伍分成了两拨人，他们还想猜测为什么被砍头的人会被送到黑店的后厨，此时，两人都有点感觉不对劲了。

他们都感觉天更加低沉了。那胸闷，并非心理作用，而是真实存在的。

两位少年互相搀扶，惴惴不安地看着天空，恐怕是深刻体会了“灭顶之灾”这个词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