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5G+AI:推动西方再工业化
在西方国家之中,德国是一个很好的案例,这个以制造业和工程师立国的国家,一直保持着很强的技工文化传统,成为动脑又动手的具有极强竞争能力的国家。
2013年4月,德国首提“工业4.0”战略,将云计算、人工智能、大数据和先进通信技术融合在一起,形成产业互联网。这个概念的提出,得到了中国人的积极响应。德国对于5G时代的到来做了工业4.0方面的观念准备,当然这个观念不是什么秘密,中国人觉得好,就会做出决策,也会有更高的效率行动。但还是要感谢先行者德国的观念贡献,观念贡献也是非常重要的知识创造。
中国人其实已经真正理解了“工业4.0”的概念,并且立即行动起来了。中国的企业家特别善于学习,国内企业家组团要去德国学习工业4.0。2016年,我和德国的研究机构联系,希望能够找几个工业4.0的榜样供中国企业家学习。此后,我每年都带领长江商学院的企业家到德国去做先进智能制造业的考察,先后深入考察了西门子、博世、宝马和全球知名的3D打印企业EOS等。我和国内一些制造业的企业家在考察之后感到震惊,在这些企业之中,我们几乎没有看到企业运营工业4.0的场景。关于智能制造的物联网应用,也没有看到全面整合的案例。
博世投资有限公司是全球精密工具和汽车电子领域领先的制造业企业,我们在其内部看到的场景也都是国内常见的传统的生产工艺,人工驾驶的叉车是厂区内往来最频繁的运送物资的工具,工厂也已经比较陈旧了。我问了一下,博世是否还有新的先进生产线没有向我们展示?我们得到的回答是“没有”。工业4.0在德国几乎没有什么真正的应用场景,和我们一样,他们也处于概念向实践导入的阶段。
经过多方的交流,后来也才明白,为何在德国企业内很少有全方位的先进智能制造的案例。因为工业4.0需要5G作为载体,没有5G技术,这些散落的生产节点就无法连在一起。简单来说,没有5G,工业4.0就是一种空谈。
当然,德国人在经过几年的实践之后,发现了工业4.0的发展规律,但政府提倡归提倡,还是需要一流的企业家领导才能够解决实际问题。一个德国创业者跟我说:“现在德国和欧洲需要一个类似于华为这样的企业,能够为整个国家的产业互联网提供知识整合型服务。”这一句话其实就是德国提出工业4.0战略6年以来的全部经验总结。龙头型的大企业才具备能力将庞大的技术转化为智能社会的产业生态,其中企业家的决心和企业能力是重要的因素。
从这个视角来看,美国打击华为公司,在构想上就是用摧毁主要技术整合龙头型企业的手段,来达到推迟中国走向智能社会的目的。在行动中,就是采用“捆住别人的手和脚,然后自己手脚并用”式的竞争模式。
在发展工业4.0的过程中,德国经济部长阿特迈尔搬出了他的思想弹药:“德国经济奇迹之父”路德维希·艾哈德(Ludwig Wilhelm Erhard)[23]的“社会市场经济理论”认为,政府赋能于企业家,给他们创造的自由,让企业家来做一个社会企业家的新角色,以达到重构新的先进经济结构的能力。在阿特迈尔看来,企业家不是政府官员的执行机器,企业家需要成为经济新结构的创造者。
对于经济结构,中国人理解是很深刻的。1840年的“鸦片战争”,中国经济规模数倍于英国,但被英国打得落花流水,当时农业经济结构的中国对阵工业经济结构的英国,是一种被完全碾压式的态势,说明先进的小结构经济体也可以打败旧结构的规模经济体。今天,中国的经济结构转型和供给侧改革,也正是要通过改革获得新的经济结构,保持国家竞争能力。
2019年2月5日,德国正式发布《国家工业战略2030》,一个重要的主题就是要打造信息产业和智能大数据领域的龙头型公司,保证国家竞争能力。该战略建议,德国应该建立一个产业基金,对于重要企业进行投资;同时,也不必再听从美国人以自身利益为根本出发点的建议,必要时,德国政府可在具有战略重要性的企业中持股。
德国的这套新的打法,中国商业观察家应该很熟悉。数字时代的伟大公司,还是需要政府的大力支持,这种支持是通过产业政策来实现的。尽管对于产业政策有各种各样的非议,但正如阿特迈尔所说:“如果错过(5G时代)这些发展机遇,就将成为其他国家延伸的工作台。德国必须从被动的观察者变成设计师,并扮演角色。德国必须加强发展人工智能。”
由于美国对于华为的打压,德国和欧洲也在警醒,它们希望实现更多的技术自立,建立德国自己的云智能服务系统。德国鼓励打造德国或欧洲龙头企业,加大力度保护本国重要产业免受外国收购和竞争的影响。
每一个西方国家再工业化的路径和内涵可能不同。德国人在工业3.0领域具备很强的竞争能力,其在工业装备领域的制造优势一直保持着全球核心的地位。在全球的德国故事中,最广为人知的说法就是“德国人都是工程师”。具备多场景操作能力的柔性和刚性机器人成为德国装备业的基础。机器人和机器人能够完成复杂的工作协作。德国战略规划者希望人工智能和装备制造业结合起来,让德国在下一个时代还能够在全球制造业产业链上获得一种优势地位。在工业领域,德国没有出现产业空心化的困扰,其主要的困扰在于如何进行横向的智能整合,将人和物变成一个自我发展的生态网络。因此,德国需要一个工业5G网络。
日本也有自己的工业互联网计划,其智能制造战略分为三个部分:一是建立物联网,让万物连在一起;二是用机器人推动生产自动化和服务自动化;三是构成一个机器跟机器产生横向联系的工业价值链。
原则上,按照美国往届政府和战略层的态度,美国不存在产业政策。但实际上,美国国内政策层面是不稳定的内部竞争结构。奥巴马时代,提出建立从智能制造到终端用户的体系性服务能力,专注为用户创造价值,用民间智库引导企业发展方向。特朗普政府则没有固定的价值观坚守,所以不断搅动世界整体供应链,想让在过去几十年来分散出去的传统工厂回到美国。在特朗普看来,德国要搞《国家工业战略2030》计划,表明德国政府决定和大企业一起做智能制造,这是欧洲在工业领域的赶超计划。在德国正式发布《国家工业战略2030》两天之后的2019年2月7日,特朗普亲自发出“为推动美国繁荣和保护国家安全,美国必须主宰全球未来工业”的声音。在白宫官网上,这份规划的标题非常直率,叫作《美国将主宰未来工业》,该规划将“人工智能、先进的制造业技术、量子信息科学和5G技术”规划为四大战略技术系统。实际上美国在这四大技术领域本来就是领先的,特朗普真正关心的,就是将后起国家的传统产业集体赶到美国,就如华尔街游说全球资本市场一样的模式。
西方主要工业国,其实对先进制造业领域没有过分担心,而是想利用5G+AI技术系统,建立众多的无人(有人)工厂,通过提高运营效率,大量生产中端制造业产品,从而维系福利社会继续运作,也使大量失业人口(比如靠社区零星服务工作维持生计的人口)可以获得物资福利和无忧生活。利用先进技术维护经济体的可持续性的竞争力,防止因贫富差距太大导致社会分裂,对于西方经济体而言,这是一种硬需求。
所有扬言“传统产业空心化”的西方国家,真正的潜台词都是不仅要把握高端制造业,同时对于传统制造业也一样要把控。利用先进技术摧毁劳动密集型的产业集群,从而继续维系已故著名经济学家萨米尔·阿明表达的“中心国家”和“依附性国家”的发展理念。将一些竞争者变成“产品市场和资源国”,而西方主要经济体可以继续保持“金融国和先进工业国”的地位。
我们在这里可以重点讨论一下美国的“传统工业再工业化”进程。我举几个案例来分析一下未来可能发生的进程——
福耀玻璃创始人曹德旺在美国设立汽车玻璃工厂,这是典型的高能耗传统制造业。曹德旺解释说,自己之所以在美国设厂,是因为美国是最大的汽车市场之一,就近用户市场投资是一种正常的思考。
《美国工厂》是一部由美国前总统奥巴马投资拍摄的一部反映中国和美国制造业差异的纪录片。奥巴马总统是全球自由贸易的支持者,这部纪录片讲述了曹德旺同时在管理中美两个工厂的过程中的差异。这部纪录片的播出,其实说明了美国制造业衰退和中国工厂繁荣背后的主要因素。我在看完这部纪录片后,理解了奥巴马总统的一些想要说出来的诉求:美国的传统制造业已经回不来了。事实上,美国在其制造业鼎盛时期的一些产业因素已经丧失了,但是美国还需要发挥自己的领导力,维护全球价值链的完整性。中国人是这个完整价值链的受益者,但绝不是最大的受益者。目前,维护好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推行的全球价值链秩序,美国还是最大的受益者。
曹德旺对经过几年实践后的美国工厂做了一些经验总结,他说:“我就在美国开厂,美国制造业是什么情况我最清楚。在美国本土,什么都没有了,投资工厂的老板没有了,工人没有了,管理干部没有了。美国需要把所有政策、法律法规、思想动员到20世纪70年代的水平。如果不把相关政策动员回去,我相信也做不起来。不是说今天去工业化,明天就可以生产东西了。”
曹德旺的理解是透彻的,他认为美国已经是一个“以服务业解决大部分就业的经济体”。年轻人并不喜欢穿着厚厚的防热服待在火炉子旁边造玻璃,年轻人喜欢有空调有电脑的办公室空间。在工厂效率方面,曹德旺得出一个结论:中国产业工人的劳动生产率至少比美国高出一倍。
和曹德旺对于美国传统制造业的前景看法完全不同,波士顿动力公司创始人马克·雷波特(Marc Raibert)[24]说:“机器人技术会比互联网更加强大。互联网让每个人都能接触到世界上所有的信息。而机器人技术让你能够接触和操纵世界上所有的东西,所以它不仅仅局限于信息,而是包含万物互联的新世界。”
马克·雷波特是麻省理工学院博士,在卡耐基·梅隆大学创立了CMUleg实验室。1992年,在硅谷所有人都冲向互联网的时候,他转身创立了波士顿动力公司。他是70岁的创业者,和已经73岁的曹德旺属于同一代人。作为一个冷静的企业家,我觉得中国商业观察家应该关注这个人,在纷繁的互联网时代,这些沉静的技术信仰者可能代表着美国制造业的未来。
马克·雷波特的理念和5G之间是比较亲近的,人类之前的通信技术的演变都是信息技术领域的进步,而马克·雷波特是致力于将机器人引入互联网各种应用场景的人。当然,马克·雷波特的技术是一把双刃剑,人工智能最大的危险,就是将这种强有力的技术拿来作为军事武器或者恐怖工具针对平民。波士顿动力公司和美军关系密切,美军也时常将波士顿动力公司的灵巧机器人拿出来一两款在媒体上展示。
马克·雷波特的商业化野心就是公司通过机器人制造机器人,直接制造出机器人产业工人群体,带领美国传统制造业卷土重来。我们似乎能够看到一个场景:巨量的波士顿动力机器人日夜不休,在美国本土工厂里制造任何它们想要制造的产品,这是美国5G+AI的未来。
波士顿动力机器人的故事只是一个愿景,代表着未来可能实现,也可能不会实现。比如欧洲和中国的某家机器人工厂做出了更具竞争力的机器人。
第三个故事和曹德旺的想法一致,和马克·雷波特的愿景相反。美国特斯拉巨型工厂,有尽量少用人力的先进机器人自动生产线。马斯克考察生产线时走走停停,好几次都大声呵斥那些难以保证自动线顺利运作的管理者,有一次当场解雇了一名负责装备线某一个环节运转的工程师。让马斯克头痛的问题一直是产能不足,无法按照用户的要求快速交付产品。
华尔街对特斯拉越来越缺少耐心,给予这位企业家巨大压力。为此,马斯克夜以继日地研究自动线的产能问题,但几年下来了,问题一直卡在那里。全自动智能制造到目前为止,还是一个愿景,善于创造人类奇迹的人,也需要向现实低头。
美国和全世界的西方制造业强国现在还都有一个现实问题:人,并没有从重复劳动中被解放出来。
在2018年年末,特斯拉巨型工厂顶着中美贸易战的炮火落户上海,马斯克说要在上海投资500亿人民币,实现特斯拉在中国的本土化生产。上海有成熟的产业工人群体和工程师群体,现阶段,人与自动机器进行完美配合,是当下制造业的现实解决方案。
5G网络还没有来,物联网也没有来,人工智能还在半途,真正的智能制造还在蓝图之上。美国的再工业化现实阻力巨大,但是在未来,这些却都是可期的。等到这些技术到来的时候,美国的再工业化进程一定回来,中国和其他的经济体需要为这一天的到来做好准备。
5G和人工智能的结合,是改变世界的主要方式,这两件极其强大的工具,不仅赋能美国,也会赋能西方经济体。
长江商学院许成钢先生说:“自从人类造出机器,机器就开始取代人的工作,同时又产生了新的工作需要人做。”不需要人工干预就能够实现机器制造机器的时代,现在还在科幻小说之中,人是机器的创造者,未来最佳的发展路径是人和机器一起去创造新机器。问题会在西方再工业化进程中不断产生,但最终还是需要人来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