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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逃避

武启十三年正月十五,马不停蹄赶路的李进终于到达了南林郡境内,一路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场景让他没有一丝激动和高兴,反而是更加焦急忧虑,身后的随从们一路上不断哀求休息,但他也只是照例在驿馆休息换马,随后便马上出发。

游府的事朝廷内部已经知晓了,可这种事本就是小事,而且无凭无据,可如此的小事居然闹到了京都,李进坐不住了,游尘的几个得意门生也坐不住了,虽然朝廷内部大都自顾不暇,但他们一群人最终还是决定派人来山鸣县看看。最终有过一次远赴经历的李进被第二次派出,朝堂上,最终由他自荐接下了安抚的任务。

冷冽的寒风吹过李进的脸庞,看着远方白茫茫没有界限的天地和没有尽头的连绵山川,他已经能想到南林郡百姓的生活是多么艰难,游府处境是多么凶险。他有些感慨,想起了游尘曾经的教导,可如今他跟自己的同窗好友却都是在为别的事而忙碌,丝毫不管不顾这最底层的黎民百姓。他脱下了灰色貂皮大衣,将头顶的褐色棉帽摘下,将这些交给了后方的随从。

“走,以最快速度赶到郡城。”李进几步便进入了马车内,寒冷穿透了他的身体,可他内心的温度却在不断上升,当年寒窗苦读不正是为了这些吗?

游府,新换的大门已经是坑坑洼洼,白展的士兵慢慢撤去了,事实也证明没有人敢在游府门口光明正大闹事,看不见“侠客”,看不见“乞丐”,游府白天逐渐平静了下来,可晚上偶尔还是会有人向游府的大门掷石,但却很有分寸,从不丢进院子里。

分寸是保持住了,可游府内已是崩离溃散,两个月的动荡几乎要摧毁游府内每个人的心里防线。事发后,游雪便又昏迷到了当天下午,虽无大碍,可也是吓了全府人一身冷汗。法相和游叔商量了一番,随即大家就正常过日子,可后来的事却是超出了法相和游叔的估计。

十一月十九日,衙役进门查案,封锁了游府,当天谣言便传到了游府。游叔又一次站在了游文远的前面,这一次的困境他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知道这件事处理不好游府有可能家破人亡。

游叔拖着拐杖与起初言词试探的柳清交谈,与身佩宝剑的白展交锋,无论二人如何挖掘施压,就是找寻不得更加详细的证据,最终只好悻悻而回。可他并没有懈怠,他知道困难才刚刚开始,一步走错就有可能被淹没,不是屋外的大雪,是人言可畏、百口莫辩。

黑暗笼罩在游府的周围,明明只有一步便可将其吞噬,但游府却仍旧伫立在原地。一切照旧,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游府的大门永远在正常时间开启,游府的家丁丫鬟都在正常时间出行,连游雪都偶尔出府转悠。

事情到这里大家都以为不会再发生什么事,可游叔却是时刻在警惕着,因为他知道老天还不会就此放过脚下的世界,终于,游叔“期待”的大雪如期而至,他马上吩咐米铺将米粮的一半拉进了游府,随即将游府所有产业关门谢客,又写了几封书信,让老友向外求助,消息很快递给了京都的游尘老友和他的学生们。

游叔如同一匹老马一般拉着游府前行,身后是追赶的流言蜚语,而旁边却是万丈深渊,他没有想到有些人竟然想要游府所有人的命,他不敢相信,虽然知道会人云亦云,可他不相信事情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无数乞丐和平民百姓像恶狼一般看着游府,一些自以为是的“侠士”干着地痞流氓的事情,游府的人不敢出门,连门都不敢开,因为有些“激动”的人会冲进来,说是代表所有人前来,这些人将游府当成了金银和野味,他们流着口水却说自己不爱财、不“饥饿”,而这些全被五岁的游雪看见了。

游雪突然想明白了师父法相曾经说过的一些话,明白了游叔与游文远宗祠内的交谈,可是自己还是太小了,小到让外面很多人选择忽略。法相临走前对他说的话他仍旧记得清清楚楚,唯有自救才可以摆脱困境,这样的事情以后说不定还会经历很多次,难道每次都要让前方的人为自己承担?

练身练武,大雪纷飞没有阻挡住游雪;天寒地冻没有阻挡住游雪;刺骨寒风没有阻挡住游雪,他像是被水排挤的幼苗却疯狂成长着,根基越来越粗重,他的上方,一棵枯树已经开始为其让道,将风雨分给了他一些,将阳光全部给了他。

好消息来了,听闻安抚使是李进,游叔缓缓坐在了椅子上,再一次将所有的事情交给了游文远,便再也坚持不住,随后就一病不起。

正月十六清晨,游府大门口。

“老爷,我们也没有办法!”家丁李巳和他小一点的妹妹李雪也决定离开游府,家里人已经催促他们好几次了,担心他们有生命危险。

游文远侧头看了看新大门,红漆已经开始脱落,圆门环估计过几天就会被砸下来,他不想管,也知道换了新门也无益处,就这样吧!送走李氏兄妹,游文远转身进了宗祠,他要去打扫屋子,因为游府只剩下吴大跟吴二两个男家丁,已经没有人了。

手里拿着湿布,游文远笑了,没想到自己也会这样,如果他将这些事告诉以前的好友,怕是会被讥笑一辈子,可如今还能靠谁,祖宗灵位在此,怎能让尘垢染指?

朝廷的赈灾终于来了,雨水时节,李进终于风尘仆仆赶来了,他已经尽力了,一路奔波,冰雪阻塞,最终他终于到达了山鸣县城,隔壁几个县他已经安抚完了,只剩最后一个了,他也想过直接跳过前方的县,可他终究不忍心,那些期待已久的眼神让他内心触动太深。

冰雪融化,天气回暖,李进也知道自己来晚了,自己的到来或许能够给百姓带来希望吧?可一到山鸣县境内有人的地方,迎接他的全是冰冷没有感情的眼神,时不时冲出来几个拦路的也是破口大骂,李进不敢还口,也不能还口,他很想记录这些声音给上面的人听听,可他做不到。突然,人群中冲出来几个乞求他救命的人,李进心中有些安慰,感觉自己有用了。

一时辰后,灰溜溜的从破败不堪的屋舍逃出,李进强忍着自己的泪水不让下属看见,他觉得自己掉进了冰窟,深不见底的黑洞,这是对他几十年来最大的心理考验。而刚刚本以为自己还有用的他进门看到的是手脚冰凉的百姓,是一个个尸体,偶尔还苟延残喘的几个在他进门不久便含笑离去。

颤抖着爬上马车,李进想快速逃离这片地方,他不敢再去山鸣县城,他害怕自己一路会遇见更多的场景,就在刚才,他亲眼看见太多他不敢相信的东西,看见了百姓吃完他给的冷馒头便含笑而去;看见了天寒地冻下还衣不遮体的百姓;看见了一双双淡漠而“视死如归”的眼神。

“老师!”李进在心中向游尘求救,可游尘再也不能为他解答。马车继续向山鸣县城前进,寒风在马车面前戛然而止,他却在马车里哆嗦着,感觉不到一丝温暖,老师的灵位就在前方,老师的坟墓就在前方,他害怕去见老师;去见老师的后人;去见一切跟老师有关的东西。

未时,入风山东北脚下,柳清和白展正在等待一个人,等待一个决定他们命运的人,二人内心各自盘算着,互相之间言谈甚少。终于,这个人来了,柳清看见了远方浩浩荡荡的队伍,他不关心这些,他开始寻找,最后还是被他找到了,偏左方的一辆马车,整理了一下衣物,柳清转头看了一下白展,发现对方也已经准备好。

时间变慢了,柳清感觉到,他有些恐惧,毕竟此次灾情死去的人有些太多了,山鸣县五分之一的人一个月没了,多的只是无数个小土丘,一时间连风雪都掩盖不住的小土丘。柳清觉得自己尽力了,他不知道白展心中作何感想,他也不想知道。

到了,终于到了,李进知道自己到了,马车外随从在叫他,官袍已经被他压得有些褶皱,官帽也是歪着,貂皮外大衣他不敢穿上身,难道就这样去见这些地方官员?对,就这样下去吧。

李进下车,看到了迎面而来的两个熟悉身影,皆是穿着严实,面色滋润,连其后方的一群人也是这般,“为什么他们活得好好的?”李进揉了几下的眼睛,他想看见的是一群风尘仆仆、饱受磨难的官员,可他再怎么揉,眼前的画面就是不会变化。

将长宽衣袖卷起,李进试了一下是否寒冷,没错,还是很冷。呆滞了一会,李进笑了,他也不向前方的人回礼,随即转身向随从的马匹走过去,在一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上了马,然后就向山鸣县急驰而去,马还未跑几步,他的冠帽便掉了下来,卷起的衣袖随风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