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前面说,一幅横卷,可以无限延长,有始而无终。即使画家的笔停止了,像顾恺之的笔,终止在曹植弃岸登车之处,收藏者却意犹未尽,以跋文的方式,将它一次次地延长,使一件手卷,有如一棵树,在时间中开枝散叶,茁壮生长。
我们今天看到的手卷,通常被装裱成一个包含着历代题跋的复杂结构,不像西方油画,直接装进一个框子就万事大吉。按前后(从右至左)顺序,手卷的构成部分大致是:
天头、引首、隔水、副隔水、画心(即绘画作品)、隔水、副隔水、拖尾等。
天头多用花绫镶料,引首是书画手卷前面装的一段素笺,原意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卷心,后来有人就在此纸上题上几个大字,标明卷心的内容和名称,就像一部电影,在开篇的部分映出片名,而且那片名,一般是名人题字,与画心的部分,通过隔水、副隔水相连。宋徽宗题画名,习惯写在黄绢隔水的左上角,隋代展子虔《游春图》卷、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等,都是他题写的画名。乾隆过手的清宫藏画(尤其编入《石渠宝笈》的),一般不会放过在引首上题写画名的机会。这卷《洛神赋图》卷,引首“妙入毫颠”四个大字[图1-4],后又有长题,而且是两段,一段写于“丙午新正”,一段写于“辛酉小春”,都出自乾隆的亲笔。
乾隆书法不佳,笔画弯弯曲曲、细弱无力,人称“面条字”,但引首大字有时蒙得不错,“妙入毫颠”四字就颇见功力,到了后面的两段题跋,又让我闻到了阳春面的味道。但乾隆有题字癖,而且就写在画心上,实在有违社会公德。像这卷《洛神赋图》卷画心末端,“到此一游”的乾隆就忍不住写下六个稚嫩的字:“洛神赋第一卷”[图1-5]。
[图1-5] 《洛神赋图》卷(局部),东晋,顾恺之(宋摹) 北京故宫博物院 藏
随着一件手卷的流传,会有一代代的收藏者、欣赏者写下自己观画的心得体会,续裱在画后,使这件手卷不断延长,这部分,被称作“拖尾”(与画心仍然以隔水、副隔水相连)。从这拖尾的题跋里,不仅让后人看到它的流传史,一件古代的绘画传到我们手里,途经的路径清晰可见(所谓“流传有序”,一幅古画不可能横空出世);可以作为鉴定绘画真伪的根据(许多假画就是在题跋里露出破绽);那些精美的诗文书法,亦与绘画本体形成一种奇妙的“互文”关系,见证了画家与观者之间的隔空对视、声息相通(比如故宫博物院藏五代董源《潇湘图》,前后有他的明代本家董其昌的两次题跋,详见《故宫的古物之美·书法风神》),即使像倪瓒、徐渭、八大山人、石涛这样的艺术怪物,也不可能陷入永久的孤独,因为有许多隔世知音热烈地追捧他们。英国历史学家卡尔说:“历史是现实与过去之间永无止境的问答交流。”这是一种比喻,但它在艺术史中确乎存在着,这些“永无止境的问答交流”,就密密麻麻地写在手卷拖尾的文字中。
因此,一幅手卷,在中国绝非一个孤立、封闭的创作,而是一个吸纳了历朝历代的艺术家“集体创作”的综合性艺术品、一个没有终结的“跨界艺术展”(至少跨了绘画、书法、文学、篆刻、文物鉴定诸界)、一个开放的体系,如山容万物,如海纳百川。就像《洛神赋图》卷,拖尾上除了裱有乾隆跋文三段,还有元代赵孟手抄《洛神赋》全文、元代李衎、虞集,明代沈度、吴宽诗跋等,以及乾隆朝和珅、梁国治、董诰等题跋。更有各种收藏印章,在画幅间繁殖生长。徐邦达先生说:“历代收藏鉴赏家,大都喜欢在他们收藏或看过的书画上钤上几个印记,表示自己收藏之美、鉴定之精。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说,始于东晋,但东晋的鉴藏印我们现在没有见到过,所见只从唐代开始。”著名的,当然是宋徽宗内府收藏的“宣和七玺”,还有乾隆朝的内府五玺。一件手卷,在不同朝代、不同门类艺术家的“互动”中生长,中国的绘画,通过在时间中的不断积累、叠加,实现它对永恒的期许。那些写满题跋的尾纸,见证了手卷从一只手传向另一只手的过程。那些神秘的手已然消失,但它们同样构成了一条线——一条时间的长线,穿过一件绘画的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