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桂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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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封平西王

李自成率农民军余部自山海关向永平撤退,于当天晚上退到永平,收揽溃散的士卒,重新集结兵力,又得数万人。彭孙贻:《平寇志》,卷十一,第244页。参见谈迁:《国榷》,卷一〇一,第6076页。他一方面,力图保存农民军的力量;一方面,阻击清、吴军的追击。自成为了赢得撤退的时间,缓解清、吴军的追击,特派明降官张若麒赴三桂军中议和。正在紧追不舍的三桂,接受了自成议和的要求,其条件是:李自成必须归还崇祯的太子和两王;速离京师,奉太子即位而后罢兵。自成表示:只要允许他不受阻碍地回到北京,一定把太子送到三桂的军中。谈迁:《国榷》,卷一〇一,第6077页;参见刘健:《庭闻录》,卷一。三桂当即同意,便停止了对农民军的追击,率部返回山海关。三桂明知其父尚在自成手中,却不提以交还其父为条件,相反,坚持要朱太子和两王。这不能不使人强烈地意识到,三桂心中别有长图;将太子掌握自己手中,获护驾拥立之大功,且能以此号召天下,达到个人的极欲之目的。显然,索要太子远比索要其父的价值不知要大多少倍!从三桂与自成议和的条件,越发使人相信三桂与多尔衮谈判时所议定拥立太子于南京的真实性。

但是,这毕竟是三桂与自成的一厢情愿,多尔衮岂能放过农民军!他的目标是彻底消灭农民军,夺取全国政权。毫无疑问,他不可能允许三桂以得崇祯太子为交换条件,放弃对农民军的追击。恰恰相反,他要遵循既定方针,乘胜进军,不给农民军喘息的时间,防止他们逃离北京,携带宝物而去。虽说他急于进军,也虑及到他和他的八旗将士及三桂军连日跋涉与苦战,需要暂作小憩。所以,他于山海关之战当天晚上在追击农民军一段路程以后,也返回到山海关,他们不进城里,却选了离山海关五里靠近战场的地方宿营。多尔衮一意要收揽人心,宁可在城外住宿,惟恐清军入城惊吓了百姓。

清军从关门大战中缴获了大量的战利品。多尔衮用此战利品,大赏诸将士。吴三桂获得了最高奖赏:多尔衮以顺治帝的名义,封他为平西王,赏赐玉带、蟒袍、貂裘、鞍马、玲珑、撒带、弓矢等物;又令三桂以下各将领,及山海关城内吴军皆剃发。《清世祖实录》,卷四,第17页。三桂受封为平西王,标志着他彻底降清。他从请兵、献关、与清军联合作战,到受封为王,是一个短促而复杂的过程。从吴三桂方面来说,他是在形势的迫使下,才走上了降清这条路,用农民军的鲜血换来了一顶王冠!从多尔衮方面来说,他巧妙地利用了当时的形势和三桂处境困难,有步骤而又迅速地诱迫三桂就范,把他招降过来。清太宗晚年孜孜招降三桂不成,多尔衮则顺利地实现了太宗的遗愿。因此,三桂被招降和受封为王,是多尔衮的政策和智谋的胜利。

自后金建国,中经改国号大清,至入关初,直至清亡国前,汉官被封为王爵的,只有四人,即恭顺王孔有德(后改封为定南王)、怀顺王耿仲明(后改封为靖南王)、智顺王尚可喜(后改封为平南王),加上新封的平西王吴三桂,共为四王。顺治十四年十二月,原张献忠部将孙可望降清,被封为“义王”,是为汉人第五王。见《清世祖实录》,卷一一三,第12页。孔、耿、尚三人是在天聪七年(崇祯六年,1633)一年中先后叛明归后金的,他们从登州航海来归,带来精兵近万名,战船百余艘。在他们归降前,清(后金)既无水师,又缺乏新式大炮,同明朝相比,它显得力量不足。孔、耿、尚之来,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明与后金的力量对比,对后金具有重大的政治与军事意义。这使皇太极大喜过望,在他即皇帝位时,把他们三人晋封为王爵。这是皇太极给予的至高无上的奖赏。

吴三桂是在清入关的关键时刻,献关投降,又与清军联合作战,一战而败李自成。三桂为清朝入关首开胜利纪录,奠定统一全国的基础,其功勋之大,非孔、耿、尚三人所能比拟。当时,清兵固然强大,但农民军也不是轻易能击败的。这一点,在清军出征前,范文程特别是洪承畴等熟知农民军战斗力的人,无不承认农民军是一个“劲敌”,而且又强调它得民心,更难于与之争锋。三桂归清,就使力量的对比变得对清极为有利。他请兵献关,使清军大大缩短了进军北京的时间,长驱直进,使胜利提前到来。如果三桂投向农民军一边,牢牢守住关门,即使按范、洪等人的谋划进行,清军也很难得志于中原。中国的历史,很可能朝另一个方向发展。很清楚,在清兵与农民军两大势力之间,三桂倒向哪一边,就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从而改变了明清战争的进程,保证和加速了清朝的胜利早日到来。多尔衮完全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山海关大战一结束,他就把对三桂的诺言毫不迟疑地付诸实现,给他的特大功劳以应得的酬报。这以后,清对他的酬报不断加厚,居其他“三顺王”之上。

清入关前后,敢于封异姓汉官王爵,这是一个很大的政策突破。明立国两百多年,从不封异姓为王,至高爵位,也不过公、侯、伯而已。清反其道而行之,完全是出于笼络汉人,进取中原这个大目标所需要。由于三桂之降,受封为王,引来无数明朝文武将吏大批降清,为它统一全国消除了层层阻力。三桂降清这一事件,对清入关后顺利取得天下,取明而代之,关系是很大的。

四月二十三日,也就是山海关大战的第二天,多尔衮决定乘胜追击,向农民军展开新的攻势,直取北京。行前,多尔衮下令将李自成的兵部尚书王则尧斩首。王则尧原是明朝密云巡抚,明亡,投降了农民军,李自成授予兵部尚书。山海关战役前夕,王则尧被派去山海关,劝说三桂投降,三桂再次予以拒绝,并把他扣留起来。现在,三桂把他交给多尔衮处置。王反复无常,毫无气节,留之无用,多尔衮把他处死了事。《清世祖实录》,卷四,第18页。

这天早晨,清军、吴军整装出发,多尔衮调给吴三桂马步兵一万,作为先锋,追击农民军。多尔衮发布军令:“此次出师,所以除暴安民,灭流寇以安天下也。今入关西征,勿杀无辜,勿掠财物,勿焚庐舍。不如约者罪之。”他又颁布文告,晓谕官民,声明清军“取残不杀,共享太平之意”。逃窜山谷避乱的百姓得此布告,都放心地返回乡里,剃发迎降。《清世祖实录》,卷四,第17页。

李自成率残部自山海关溃败,连夜逃至永平,驻营歇息。他以为三桂会遵约,许他从容撤至北京。但是,已经降清的三桂只能惟多尔衮之命是听。他既受命为先锋,率部先行,为清兵入据北京打头阵,是不敢行动迟缓的。

当天,吴三桂率部进逼永平。农民军虽说已集结数万,但败退之后,士气大衰,与吴军刚一交战,就被击败了。李自成拔营被迫继续向北京退去。行至永平城西二十里的范家庄,他再也无法容忍对三桂叛卖行径的愤怒,下令将吴襄斩首,用竹竿挑着头颅示众。刘健:《庭闻录》,卷一;谈迁:《国榷》,卷一〇一,第6077页。自成为抛开三桂的追击,马不停蹄地日夜兼程逃往北京。

四月二十六日,自成及其败军回到北京,即匆匆准备登极正大位。面对清、吴联军即将兵临城下的紧迫形势,遭到惨败的农民军,士气低落,无法再固守住偌大个孤城北京。自成在出师山海关前,已有了回关中的想法,而如今在兵败之后,便决意放弃北京,向关中撤退,再图固守。他找来牛金星商量,心情忧郁地说:“北京(指清兵)势大,城中人心未定,我兵岂可久屯于此!即十个北京,不敌一秦中险固。今为之策,不若退处关西,以图坚守。”牛金星表示赞成,说:“大内(指皇宫)金银搜刮已尽,但皇居壮丽,焉肯弃掷他人!不如付之一炬,以作咸阳故事(指西楚霸王项羽焚咸阳)。即使后世议我辈者,亦不失为楚霸王之英豪。”自成点了点头。计六奇:《明季北略》,卷二〇,第375页。有关撤退大计,就这样决定了。此时,自成本无心即位,但受到部下的一再催促,考虑到有利于今后的斗争,他还是同意了。

从农民军扬眉吐气地进入北京,天下唾手可得,到兵败之后即将退出,前后不过一个来月。时局变化如此之大,后果又是这样令人沮丧,这一切,难道不是三桂勾引清军造成的吗?自成对三桂痛恨已极,不能有半点宽恕,他要使三桂的叛变付出血的代价。二十七日,他把三桂的继母祖氏、弟弟、妹妹及其族人共三十四口全部处死,尸体丢在王府二条胡同。吴氏家族被杀人口,有说三十八口,有说五十余口,有说三十余口。可信说法当是三十四口。见刘健:《庭闻录》,卷一;杨士聪:《甲申核真略》,第36页;谈迁:《国榷》,卷一〇一,第6079页。昔日的吴氏大家族遭到了灭顶之灾,仅三桂和他的一个哥哥吴三凤幸免。正是:

全家白骨成灰土,

一代红妆照汗青。吴伟业:《圆圆曲》。

清、吴联军大败李自成“已得破竹之势”,而三桂事先已给至北京沿途各州县发去通告,令他们归降,不得阻碍。这些州县无力抵抗,乖乖听命。清军一路顺利,所过之处,无不迎降。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上编,卷五八,第3728页。

二十八日,三桂率所部进至近畿,传檄远近,通告人们,他的“义军”不日就要进入北京,他要求“降贼诸臣反正自赎”彭孙贻:《平寇志》,卷十一,第245页。。城内城外,人心更加惶惶,那些士绅们暗暗高兴,盼望三桂早日入城。原先他们提心吊胆,害怕抢掠轮到他们身上,纷纷逃出京城南下,三桂的檄文使他们镇定下来,停止出走,只等三桂来。已降农民军的明朝官员也准备摇身再变,向三桂投靠。

北京局势呈现混乱状态。李自成不愿因三桂的逼近而打乱他即位的计划,命刘宗敏、李过、李岩等出城拒战,唐通为先锋,合各军连营十八座,阻止吴军入城。三桂挥兵进击,后有清军陆续赶到,兵锋甚锐。两军接战,农民军又遭失败,连失八座营寨,据称:伤亡两万人,唐通被刺落马,刘宗敏等败退入城。彭孙贻:《平寇志》,卷十一,第245页。

二十九日,这是农民军在北京的最后一天,也是农民军入城的第四十天。清、吴军的先头部队已经进入北京郊外,李自成毫不理会,毅然即位,在武英殿举行即位典礼,追尊七代祖妣为帝后,由天佑阁大学士牛金星代行祭天礼。时间紧迫,即位仪式草草结束,立即着手撤退。令全军整束行装,收拾宫中尚未运完的宝物,随军带走。午后,用马骡驮薪木运至内殿,用车辆把大量硝磺、桐油等易燃物散放在薪木之上。接着,发出通告,令百姓出城。霎时,城内到处人喊马叫,一片混乱。约到夜里十时左右,自成下令放火、发炮。硝磺、桐油一见火,腾地一声,转眼之间,星星之火已变成烈焰,被引着的薪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炮弹击中宫殿,倒塌声震天动地。宫城九门雉楼及大部分宫殿笼罩在火海之中。城外草场也被点燃,火光熊熊,与宫中大火相映,火光烛天,照耀得如同白昼。彭孙贻:《平寇志》,卷十一,第248页;谈迁:《国榷》,卷一〇一,第6079页。

农民军对统治阶级的愤怒,皆付于这大火之中。他们就要离开这座曾使他们欣喜,又使他们沮丧的都城,他们不能把用民脂民膏筑成的巍巍宫殿留给新的统治者享用,宁可把它化为灰烬,来表示他们的抗议!

三十日,天蒙蒙亮,宫中大火继续在燃烧,李自成挟太子、两王从容出齐化门,刘宗敏等继其后,撤出北京,留原降将左光先及谷大成率万名骑兵殿后。

农民军刚出齐化门,忽见烟尘滚滚,眼睛被迷得难以睁开;马蹄相撞,坐骑不稳,又听得不远处喊杀声,人马受惊,队伍一阵大乱。原来,三桂见城中火起,侦察到农民军将要向西撤退,便在西山设疑兵,搜求数千个酒罂,里面装入石灰,乘夜埋在齐化门外的大道上,每隔数尺埋两个酒罂,上面覆盖浮土。李自成毫无察觉,当大批骑兵路经此处,马蹄踩中酒罂,陷了进去,惊得马匹乱踢,后边的马也跟着乱踢起来,一下子踢得石灰飞扬,人马被石灰呛得睁不开眼,埋伏在西山的吴军只虚声呐喊,结果把农民军队伍搞得大乱,互相挤压、撞击,在慌乱中争先逃命谈迁:《国榷》,卷一〇一,第6081页;彭孙贻:《平寇志》,卷十一,第249页。

李自成和他的广大战士,如一过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只作了北京的新主人不过四十一天,才当了两天皇帝,便带着终生的遗憾去了。然而这短暂的四十一天,将永载于史册之中!

吴三桂欲乘农民军混乱之际,拥兵进城。多尔衮不同意,据当时传闻:“三桂与□□力争,不令其众入城”,只许各将领与三桂保护明太子入城。这都是谣传,实际情况是,三桂并未入城,明太子也未被三桂控制,他受多尔衮指令,率部“绕(北京)城而西”,随同阿济格、多铎追击农民军去了。杨士聪:《甲申核真略》,第37页。

吴三桂及其所部作为先头部队,先到北京,多尔衮却不准他入城,令他去追农民军。表面看,军情所急,似无疑问。但稍作分析,这里面大有文章。清朝日日夜夜梦想夺取北京,当北京唾手可得时,多尔衮宁可虚城以待,却不让三桂夺取。照理说,他已知道农民军弃北京西撤,城内情况如何?是否有可能被他人占领?在这种未卜吉凶的情况下,他本来应让三桂率部先入城,探虚实,肃清农民军余部,为后续的清军廓清进城的道路。这对清军是有利的。还有,多尔衮也明知三桂的家属都在北京,三桂入京心情甚切,是人之常情。多尔衮从笼络汉人出发,可以体恤三桂先入城的。但事实正好相反,他把北京留给自己去占领。这里就提出一个问题:多尔衮不准吴三桂先入城,到底出于何种动机?各书都载三桂坚持要明太子、永王、定王。目的是扶植太子即帝位,重建大明政权。这当然是清朝所不能允许的。多尔衮看得很明白,谁先入北京,谁就会占优势。如果三桂先入京,成了新主人,“建虏将不复纳矣”谈迁:《国榷》,卷一〇一,第6084页。,即使清兵随后入城,那么,就将清兵置于“客兵”的地位,它就难以实现很早就确定的政治目标。这又使我们联想到,三桂与多尔衮在山海关威远台谈判时,已约定三桂拥立明太子为帝,划黄河为界。足智多谋的多尔衮不便明显反对,便借口农民军势大,急需追击,就把三桂打发走了,他自己却从容进城,从而把北京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吴三桂自山海关出发,向北京进军时,曾发布文告,要求京城百姓摆香案、穿素衣,为崇祯发丧。这一消息,不胫而走,哄传三桂在山海关大战中夺得太子朱慈烺,进京后,就把他嗣立为新君。都人于久乱之中渴望得到安定,所以对三桂拥太子入京抱有某种期望。这时,人们还不知道吴三桂已降清,对他请兵报君父之仇无不怀有感激之情。为讨好三桂,米巷的商人们自愿出资,凑集在一起,联合为三桂家办丧事,共购买了三十四口棺木,壮年以上的,每棺价值百余两白银,小孩所用棺木,每棺值三四十两白银。又给死者每人置衣衾,穿戴整齐入殓,总共花费数千两白银。杨士聪:《甲申核真略》,第38页。这个数目,相当可观,三桂对商人此举,一定感到高兴。

从李自成退出北京,到多尔衮进城,其间三天,北京真正成了无主之城,于是明旧官纷纷出来维持社会秩序,在朝阳门预备法驾,迎接太子朱慈烺。

五月二日多尔衮进北京时间,如《国榷》《明季北略》《甲申核真略》等书都记为五月三日,惟《清世祖实录》,卷五,第1—2页记为五月二日,今从之。,都中士民出朝阳门外,跪伏道旁,迎接东宫太子。谁料,从辇中出来、换乘肩舆的人,却是“胡服颀身”,根本不是东宫太子。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摄政王多尔衮!“臣民相顾失色”,不胜惊讶时,多尔衮所辖满洲正白旗兵已在部分关、宁兵的引导下,傲然入城,城头各处遍插白旗。谈迁:《国榷》,卷一〇一,第6083页。有些还有点气节的官员,骇愕之中悄悄溜走,有一部分官员将错就错,把多尔衮迎接进宫。

宫中大火已被昨夜一场大雨浇灭,剩下的是一片残垣断壁,烧焦了的宫木,散发出一股焦煳的刺鼻气味。整个宫城,正阳门楼、大明门及东交民巷尚未烧及,宫内只有太庙和武英殿还算完好。宫殿虽然残破,仍不失神圣庄严,进居于此,政权他人莫属。江山易代,主人更替。从这一天起,中国历史进入以大清为标志的新时代了。八月二十日,顺治帝自沈阳出发,正式迁都北京,九月十九日进城,登上金銮殿,成为清朝君临天下的第一个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