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孤守宁远
松山决战,皇太极挥师八旗劲旅,以摧枯拉朽之力,大败明军十三万,连夺松山、锦州、杏山、塔山四城。城头上原插明将的帅字旗,已被色彩鲜艳的“八旗”所取代。在城外,大道上,清巡逻、侦探、信使等骑兵,往来奔驰,马项下的铁铃声时远时近,铁蹄荡起的尘埃,如阵阵迷雾,时散时聚……
早年,明统帅孙承宗、袁崇焕精心布置,坚持二十余年的宁(远)锦(州)防线,以失锦州四城而告瓦解,作为这条防线的中枢一环,已不复存在。它孤零零地处于强大的清军的直接威胁之下。离宁远最近的塔山,相距不过百里,骑兵仅数小时可达。清军进攻宁远,随时都会发生。清军占领锦州四城,对明军已无所顾忌,他们不但来往于四城之间,而且可以沿着大道,越宁远城而西,直抵山海关前窥视。在山海关与宁远之间,明还据有中后所、中前所、前屯卫三城,城小,兵力单薄,已成惊弓之鸟,自顾不暇,对宁远已无力护卫。显然,实际上宁远已成了一座孤城。而清兵有锦州四城为根据地,进攻宁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变得有利。宁远已处于清军的控制之下。
宁远城面临着自天启六年(1626)以来近二十年中最危险的局势。
天启六年那次,是努尔哈赤亲自率领号称“十三万”大军(实际为五六万)将宁远城团团包围,努尔哈赤以必克之心,不惜一切代价欲攻占它。当时,关外明军,除了袁崇焕独守孤城宁远,已全部撤到山海关。就在这孤立无援、听任后金兵围攻的危机情况下,袁崇焕率军民顶住了它的猛烈攻击。努尔哈赤损兵折将,无可奈何,只得悻悻而去。宁远转危为安。
宁远遭到第二次危险,是在努尔哈赤败退不久,仅隔一年多,天启七年(后金天聪元年,1627)夏,努尔哈赤已去世,他的第八子皇太极继承汗位,为报其父宁远城下之耻,亲率大军先攻锦州,再攻宁远。这次与前次不同的是,明军又返回到关外已弃城镇,筑城布防,特别是又有锦州作为宁远之屏障,而它本身又加强了自己的防御能力,明军自是有恃无恐,顽强抵抗,继续发挥凭坚城、用大炮的战术威力,很轻易地击败了皇太极发动的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此时,松山决战刚刚结束。毫无疑问,宁远已成了清军下次进攻和夺取的主要目标。眼下,尚没见清军有发动大规模进攻的迹象。辽西走廊暂时呈现出沉寂的状态。稍有点军事经验的人都会看出,这种一时的沉寂预示着更大规模的战斗。
吴三桂对此是有思想准备的。他身处孤危之地,仍然坚守着。而朝廷全力加强宁远的防御能力,又使他增强了坚守的信心。当松山城破两个月后,崇祯十五年(1642)四月初,崇祯立即任命原兵部左侍郎范志完为督师,总督辽东宁锦军务兼巡抚,赶往宁远,整顿败卒,收拾残局,稳住阵脚。四月十二日,崇祯亲自发下手谕,指示范志完:“宁远守御以积贮粮饷”最为重要。经松山一战,明在关外仅剩宁远、前屯、中前、中后四城,其中宁远首当其冲,如若失守,其他三城则无法保障。因此,崇祯特别强调对宁远的防御,还要“兼顾”其他三城,多积贮粮饷,作固守之计。崇祯发帑金十二万,户部发折色银三十万两,再调天津漕米,陆续运至宁远。指示他将这些钱粮“酌量分贮各城,俾处处有备,庶保无虞”。四城原存贮的粮食,以三分之二给三桂,剩三分之一给白广恩、李辅明二将所统之兵,如三桂招募新兵,即准按户给食。
钱粮已足,吴三桂等又请示盔甲、弓箭、枪炮等军需。四月二十日,崇祯当即批示兵部“即速察发”。兵部奉命,不敢迟缓,令兵杖局迅速筹办,由兵部差官“速解赴军前,以资援剿之需,万勿延缓”。
在很短时间内,宁远集兵三万余人,军需已足,防御能力大大增强。崇祯意识到守住宁远的重要性,凡有吴三桂、范志完所请,无不允准。他把吴三桂视为辽西安危的保障,专责其抵御清兵。因此,尽管李自成、张献忠农民军步步逼近,明政权危机日益加深,崇祯宁可调白广恩等辽将进关增援,也不让吴三桂离宁远一步。而三桂专心守御,不断加强宁远的战备。我们从一份档案记载,可以看出三桂对清兵时刻保持高度警惕。崇祯十六年(1643)二月,他派出得力将官率“惯哨兵丁,远出侦探”清兵动静。他们“昼则埋伏深涧重岩,夜则且哨且行”,侦察到大量可靠的“虏情”,他向朝廷作了详细奏报,得到崇祯的重视,指示:“关外门备御宜周,著再行严饬。”此时,已至明亡前夕,三桂非但没有降意,仍一如既往,坚守危城。
自松山战后,至皇太极去世前有一年多时间,清兵对宁远一直没有发动大规模的进攻。主要有三个原因,第一,皇太极企图利用祖氏兄弟及其他汉官与三桂的亲故关系,劝其投降,可收不战而收宁远之效。另外,他大概不会忘记乃父和他本人两次攻宁远的惨败教训,宁远并非强攻所能奏效,况且他也深知三桂骁勇敢战,武力强逼过甚,必激起他拼死一战,可能招致他第三次宁远城下之败,且不说损兵折将,就连他的威信也怕是扫地以尽。他宁愿不厌其烦地劝降,即使等待下去也在所不惜。第二,松山战后,他又派他的弟弟阿巴泰等为“奉命大将军”率大军进关袭明,如同时发动对宁远的进攻,力量惟恐不足。第三,皇太极身体不好,不断发病,特别是他的爱妃宸妃刚刚去世,他的情绪一直很低落,也减弱了他在军事上大举进取的锐气。因此,宁远才没有遭到大规模的进攻。清崇德八年(明崇祯十六年,1643)八月,皇太极突然病逝,他的第九子,年仅六岁的福临即位,称世祖,明年始,改元顺治。因为他年龄太小,众议以郑亲王济尔哈朗与和硕睿亲王多尔衮摄政。由于正为皇太极办丧事,也暂时停止了军事活动。
然而,这段军事的间歇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皇太极死后仅一个月,济尔哈朗、多尔衮与诸王贝勒大臣便做出征宁远的决策,凡出征的将领大臣先除丧服,为出征做准备。此次名为征宁远,实际是攻取宁远以西至山海关之间的中后所、中前所、前屯卫三城。他们的这一战术很明显,就是要先剪除防守薄弱的前屯卫三城,这在军事上叫避实击虚。夺取此三城,便切断了宁远与大本营山海关的联系,从而把宁远彻底孤立起来,再集中力量对它发动攻击。
崇德八年(1643)九月十一日,郑亲王济尔哈朗、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统领大军,携红衣炮和各种火器自沈阳出发,直奔宁远而来。
关于这次战役,在明朝官方文献中很少反映。惟《清实录》作了准确的记载。据济尔哈朗与阿济格自军中发出的战报,清军越过宁远,首先攻击中后所城。攻城是在清军抵达中后所的第二天,即九月二十四日傍晚开始的。清军先填平壕堑,拥至城下,用云梯、挨牌攻城,红衣大炮轰击城墙。激战一夜,于次日将城轰开,明兵溃退,清兵随之入城,擒斩明游击吴良弼、都司王国安等二十余人,歼灭明马步兵四千五百人,俘虏四千余人。接着,九月二十九日转攻前屯卫,至十月一日破城,斩杀明总兵李辅明、袁尚仁等三十余员将官,歼灭四千余人,俘获两千余人。济尔哈朗乘胜扩大战果,派护军统顿阿济格尼堪率部分八旗兵进攻中前所。守城的明总兵黄色得知前屯卫城已陷落,惊惶失措,弃城而逃。清军进入中前所,俘获千余人。
此次战役,前后不过七八天,明军做了力所能及的抵抗,很快被清军连连击败。这反映了明军已不堪一击,而清军却表现出强大的战斗力,攻必克,战必胜。明朝方面,三城损失了一万五千余人,城中所储的军需物资,都被清军收掠一空。
三桂的舅父祖大寿降清后,曾建议先取中后所,搬取三桂的家眷做人质,以胁迫他投降。但清朝官方却没有记载这次济尔哈朗攻取中后所后取三桂家眷的事。惟一的可能是,三桂已在清军攻城前,将其家眷撤离中后所。不久,他的父亲携家眷进京,也证明他们并没有被清兵俘获,似无疑问。
中后所三城失陷了,从锦州至山海关四百里间如今只剩下宁远,它成了名副其实的一座孤城。虽然济尔哈朗、阿济格在夺取三城后并没有向宁远发起攻击,但它已完全处于清军的控制与包围之中。城内军民人心惶惶,不断有逃亡及降清的事发生。崇祯十六年(1643)十二月,守备孙友白自宁远逃出,投向清朝,受到优待。宁远城和吴三桂的处境更加险恶。
吴三桂忧心忡忡,焦虑不安。他眼睁睁地看着清军把中后所三城逐一攻克。他还能有什么作为呢?他神不守舍,烦闷时,不由自主地登上城楼,举目远眺,在大道上,清侦察兵不断地出没;远处山峦,明修建的烽火台、哨所、台堡林立,都已被清军夺占。入夜,四周死一般的沉寂,只听得南边海潮涨落的涛声,偶尔隐隐传来几声牛角号声。三桂感到一阵心寒,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无法使自己的心情安静下来,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命运。他以忧郁的目光关注着局势的哪怕是微小的变化,寄托着某种期待,究竟期待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有一点他是想得很明白的,这就是在三城失去之后,他感到他和他的将士们继续留在宁远已失去实际意义,坐以待毙,只能是为皇上尽忠了。然而,人越是在危机时,求生欲越是强烈。这时,在他心里确实产生了欲求脱离险境的愿望。于是,他的思绪便集中到一点。倘在此时,圣上下旨调他离开该多好!……谁知道哪一天才能做得到!他是忠君的,在没得到朝廷的命令前,他决不能离开宁远城。况且,律法规定:“守土者擅弃封疆,律无赦。”他是不敢擅自弃宁远而逃的。他想到忠君报国,似乎又恢复了某种信心。
形势发展出乎意料地快。他在宁远的时间的确不长了。谁能料到命运就将把他推进历史潮流的漩涡之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