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的第一天开始,先由作者交代所列人物会聚的缘由,然后在潘皮内娅的主持下,每人讲了一个自己最喜欢的故事。
秀外慧中的女士们,我一向认为你们生性都悲天悯人。我知道,在你们看来这本书的开头未免沉重凄惨,叫人想起前不久那场可怕的瘟疫,死亡狼藉、十室九空的情形伤心惨目,耳闻目睹的人至今心有余悸,记忆犹新。但是我不希望你们在翻开本书之前就给吓退,以为阅读时会唏嘘不已、潸然泪下。其实我这个悲惨的开头无非是旅行者面前的一座巉崄荒凉的大山,山那边就是鸟语花香的平原。翻山越岭固然劳累,一马平川却赏心悦目。欢乐过头会带来苦恼,而这本书开头的悲痛也会变成欣喜。经过短暂的愁苦(我说短暂是因为它只有几页),接踵而来的是甜美和欢快,这一点我事前做出许诺,以免你们因我不预先交代而不耐心等待。说真的,如果我能够问心无愧地领你们沿着一条不太崎岖的道路抵达我想带你们去的地点,我很乐意那么做,但那条险路是你们将要读到的事件的铺垫,不追溯背景无法行文,我万不得已才写下我要写的东西。
话说基督降世之后过了硕果累累的一千三百四十八年,意大利最美丽的城市,出类拔萃的佛罗伦萨,竟发生了一场要命的瘟疫。不知是由于天体星辰的影响,还是因为我们多行不义,天主大发雷霆,降罚于世人,那场瘟疫几年前先在东方地区开始,夺去了无数生灵性命,然后毫不停留,以燎原之势向西方继续蔓延。人们采取了许多预防措施,诸如指派一批人清除城市的污秽垃圾,禁止病人进入市内,发布保持健康的忠告,善男信女不止一次地组织宗教游行或其他活动,虔诚地祈求天主,但一切努力都徒劳无功。总之,那年刚一交春,瘟疫严重的后果可怕而奇特地开始显露出来。佛罗伦萨的瘟疫和东方不同。在东方,病人鼻孔流血是必死无疑的症状。在这里,疫病初起时,无论男女腹股沟或腋下先有肿痛,肿块大小像苹果或者鸡蛋,也有再小或再大一些的。一般人把这些肿块叫做脓肿。不久之后,致命的脓肿在全身各个部位都可能出现,接着症状转为手臂、大腿或身体其他部位出现一片片黑色或紫色斑点,有的大而分散,有的小而密集。这些斑点和原发性的脓肿一样,是必死无疑的征兆。医生的嘱咐和药物的作用似乎都拿它没有办法,或许因为这种病是不治之症,或许由于病因不明,没有找到对症的药物(除了懂医道的人之外,原本毫无医药知识的男男女女也有许多偏方)。在这种情况下,侥幸痊愈的人为数极少,大多数病人没有发热或其他情况,在出现上述症状的第三天,或早或迟都会丧命。那场瘟疫来势特别凶猛,健康人只要一接触病人就会传染上,仿佛干燥或涂过油的东西太靠近火焰就会起燃。更严重的是,且不说健康人同病人交谈或者接触会染上疫病、多半死亡,甚至只要碰到病人穿过的衣服或者用过的物品也会罹病。假如不是许多人和我本人亲眼目睹的话,我这番描述也许是难以置信的。假如许多殷实可靠的人没有耳闻目睹的话,连我也不敢相信,更不用说形诸文字了。我还要补充的是,那场疫病的传染力特别强,不但在人与人之间传播,即使人类之外的动物接触到病人或者病死的人的物品也会传染上,并且在很短的时间内死去。正如前文所说,有一天,我亲眼见到这么一件事:一个病死的穷人的破烂衣服给扔到马路上,有两头猪过来用鼻子拱拱,习惯地用牙齿叼起,过不多久,就像吃了毒药一样抽搐起来,双双倒在那堆破衣服上死了。
这些事情,以及许多相似的,甚至更糟的事情,在仍然健康的人中间引起许多疑虑恐惧,到头来他们不得不采取一个相当残忍的措施:尽量远离病人和他们的物品,认为这一来就可以保住健康。不少人认为生活有节制,避免一切过分的行为就能没灾没病。于是他们三五结伴,躲在自己家里和没有病人的地方,远离尘嚣。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活得舒服些,有节制地享用美酒佳肴,凡事适可而止,不同任何人交谈,对外面的死亡或疫病的情况不闻不问,借音乐和其他力所能及的娱乐打发时光。另一些人想法不同,他们说只有开怀吃喝,自找快活,尽量满足自己的欲望,纵情玩笑,才是对付疫病的灵丹妙方。他们说到做到,尽力付诸实现,日以继夜地从一家酒店转到另一家,肆无忌惮地纵酒狂饮,兴之所至,甚至闯进别人家里为所欲为。这一点很容易就能做到,因为大家活一天算一天,仿佛明天不过日子了,自己的产业都置之不顾,许多私人宅第似乎成了公共场所,外人只要高兴,可以随便进入把它当成自己的家。他们横下一条心,飞扬跋扈,连病人见了他们也退避三舍。
我们的城市陷入如此深重的苦难和困扰,以至令人敬畏的法律和天条的权威开始土崩瓦解。事实上,民政和神职执法人员和一般人一样,死的死,病的病,剩下的和家人一起闭户不出,根本不能行使职权,因此人们无法可依,爱怎么干就怎么干。除上述两种极端之外,还有不少人采取折中的生活方式,既不像第一种人那样与世隔绝,也不像第二种人那样大吃大喝,胡作非为,而是根据自己的胃口吃饱喝足。他们不是自我幽禁,而是手拿香花芳草或一些香料外出。他们不时闻闻这些芳香的东西,认为香气能提神醒脑,又能解掉充斥空中的尸体、病人和药物的恶臭。有些人冷酷无情(仿佛那样比较保险),说是避开疾病是治病的最佳良药。在这种意见的驱使下,他们只顾自己不考虑别人,许多男女抛下城市、家宅、亲戚和财产,住到乡间别人或自己的别墅,似乎认为天主为了惩罚作恶多端的人类而降下的瘟疫只能落到城墙之内的人们头上,不会蔓延到别的地方,还认为谁都不应该蹲在城里,否则在劫难逃。
人们各持己见,莫衷一是,但不是所有的人统统死光,也不是个个都能保住性命。事实是许多得病的人分散在各处,他们健康时是善于养生的榜样,得病之后遭到舍弃,孤零零地奄奄待毙。且不说大家相互回避,街坊邻居互不照应,即使亲戚之间也不相往来,或者难得探望。瘟疫把大家吓坏了,以致兄弟、姐妹、叔侄甚至夫妻互相都不照顾。最严重而难以置信的是父母尽量不照顾看望儿女,仿佛他们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得病的男男女女数不胜数,他们别无他法,只得求助于为数极少的好心朋友,或者雇用贪心的仆人。由于伺候病人的工作条件恶劣,尽管工资极高,仍不容易找到用人,即使找到,往往也是一些笨手笨脚、从未干过这一行的男女。这些用人干不了什么事,只会根据病人的要求递些东西或者给病人送终。料理后事的差使常常得不偿失,挣了大钱而误了性命。病人既然得不到街坊亲友的照顾,用人又那么难找,于是出现了一种前所未闻的做法,就是一个女人不论以前多么文雅、俊俏、高贵,病倒后会毫无顾忌地招聘一个男用人,不管他年纪老少,并且只要病情需要,会毫不害羞地像在另一个女人面前那样露出自己身体的任何部位。痊愈的妇女日后往往不如以前那么贞洁,也许和这种情况有关。此外,许多病人如果得到照顾,也许能保住性命,但由于用人奇缺,结果死了。加上疫病传染力特强,城里白天黑夜都有大批人死亡,这种情形听起来也骇人,更不用说亲眼看到了。因此,侥幸活下来的市民中间不可避免地形成一些和以前完全相反的习俗。
按照以前的风俗(今天也是这样),哪家有了丧事,亲戚和邻居家的妇女同死者的女眷聚在一起,为死者恸哭,而男性邻居以及别的市民则在丧家门前同死者的男性亲属待在一起。随后来的是教士,他们的级别要看死者的身份而定。死者的灵柩由亲友们扛着,后面跟着手拿蜡烛吟唱着挽歌的送葬队伍,逶迤前往死者生前指定的教堂。当疫情日趋严重时,这些规矩即使不是全部、至少也是大部分给废除了,由新的规矩取而代之。病人临终时非但没有妇女围守床前,甚至没有任何人在场,能够赢得家属的真心悲痛和辛酸眼泪的人少之又少。相反的是,大多数活着的人尽情打闹嬉笑。本来女人生性富于同情,如今为了自身健康,竟出奇地学会了那种风气。护送尸体去教堂的邻人至多十来个。抬灵柩的不是有地位、有名望的市民,而是一些花钱雇来专司埋葬的、称为掘墓人的市井之徒。他们脚步匆匆,不把灵柩抬到死者生前指定的教堂,一般只送到路程最近的教堂就了事。他们背后跟着五六个教士,手拿蜡烛的很少,往往一支蜡烛都没有,也不费那份工夫一本正经地举行安葬仪式,只在最凑手的空墓穴里放下灵柩就完事大吉。下层社会以及许多中层阶级的人受的罪更大。他们由于贫困,或者图个侥幸,大多守在家里,得病的每天成百上千,加上无人照看伺候,只有死路一条。白天黑夜都有大批人倒毙在路上,另一些人虽然死在家里,也只在尸体腐烂发出臭气时才被街坊发现。
市民中间形成了一种大家共同遵守的风气:一发现哪家有死人,就和一些能找到的搬运夫从死者家里把尸体搬出来,放在门口。那并不是出于对死者的怜悯,而是考虑到尸体腐烂对他们自己有损害。第二天早晨,街上行人会看到许许多多尸体。然后运来棺材,棺材不够,往往就把尸体搁在木板上。有时一口棺材塞进两三具尸体。一对夫妇、父子或者两三个弟兄的尸体盛在一口棺材里的情况屡见不鲜。更常见的是,两个教士举着一个十字架送葬时,半路上会有掘墓人抬着两三口棺材加入行列。教士们原以为是给一个死者送葬,事实上却是六七个、七八个。没有人为死者流泪、点蜡烛或者守灵,当时死人的事太平常了,正如今天死了一头山羊谁都不当一回事一样。事物兴衰消长是自然规律,但是以前很少遇到灾难,有识之士也不能做到乐天知命。如今大难当头,即使头脑最简单的人也知道必须逆来顺受,对这场空前浩劫满不在乎,若无其事。每天,甚至每小时,都有大批尸体运来,教堂墓地的面积和按照老规矩进行安葬的人手都不够了,于是在拥挤不堪的墓地里挖出宽大的深坑,把后来的成百具尸体像海运货物那样叠床架屋地堆放起来,几乎堆齐地面,上面只薄薄盖一层浮土。
我们的城市当时的状况伤心惨目,一言难尽,我不忍继续细谈,但要补充的是,城里愁风惨雾,近郊和乡村并不因此而能逃过浩劫(且不说小城堡,那里的惨状和城里相差无几)。乡间分散的小村子里,穷苦的农民和他们的家属缺医少药,更没有用人照顾,日日夜夜都有人像牲口那样死在家里、路上和田野。他们也像城市居民一样寻欢作乐,自暴自弃,荒废了农活和田地,每天都在等死似的不再理会牲畜、土地和自己辛勤劳动的成果,过一天算一天,只顾把现有的东西吃光用光。牛、驴、绵羊、山羊、猪、鸡,甚至对人一向极其忠诚的狗都被赶出家园,在庄稼没有收割的田地里到处乱跑。许多牲畜似乎有灵性,白天在田里觅食吃饱之后,一到晚上,虽然没有牧人带领,也会自动回到住处。我们暂且抛开乡村再说城里,苍天无情,置人于不顾,人的狠心也无以复加。一则由于疫情凶猛,二则由于病人太多,健康人害怕传染,不愿照顾,听其自生自灭,从三月到七月,佛罗伦萨城里据说死了十万人以上。在发生那场要命的瘟疫之前,谁都没有想到这座城市竟有这么多居民。唉,有多少巍峨的宫殿、豪华的邸宅、漂亮的房屋以前人丁兴旺,士绅和贵妇济济一堂,如今连用人都死光死绝,一个不剩!有多少显赫的门第、著名的产业、庞大的财富留下来没有法定的继承人!多少勇敢的男子、如花似玉的美人、头角峥嵘的青年,就连加兰诺、希波克拉底和埃斯库拉庇乌斯也会认为是健壮的,早晨还同亲友伙伴一起用点心,晚上却和他们的祖先一起在另一个世界共进晚餐了!
喋喋不休地讲述灾难的惨状,我自己也觉得厌烦。因此,可以毫无顾虑地略去的部分我就按下不表,只谈一件事:正当我们城市的居民大批死亡,几乎十室九空的时候,我从一位可靠的人那里听说,某个星期二上午,庄严的圣马利亚新教堂里做完弥撒,几乎没有什么人了,但有七个年轻女郎聚在一起。她们都服丧,穿着黑色的衣裙,相互之间都很熟悉,不是沾亲带故,便是街坊邻居,年纪最大的不过二十八,最小的不到十八。她们都端庄文雅,出身名门,知书达理,容貌姣好,活泼开朗而不流于轻浮。出于充分的理由,我姑且隐去她们的真名实姓。理由是下文即将记载她们讲的和她们听到的事情,我不愿意以后哪一位女郎因之感到羞愧,因为今天的风俗习惯比当时严格一些,对寻欢作乐行为的约束要多一些。正由于已经谈到的原因,当时不仅像那种年纪的女郎,甚至年纪更大一些的女子寻欢作乐的余地也多一些。此外,我不愿意给那些妒忌成性、对生活中一切美好现象都要评头论足的人以口实,免得他们红口白舌,褒贬如此贤惠的女郎们的品行。由于这个原因,并且为了不致把讲故事的女郎们弄混了,我准备根据她们每人的特点起一个或多或少比较合适的名字。第一个年纪最大,我们不妨管她叫做潘皮内娅。第二个叫菲亚梅塔,第三个叫菲洛梅娜,第四个叫艾米莉娅,第五个叫劳蕾塔,第六个叫内菲莱,最后一个不无道理地叫艾莉莎。她们事先并没有约好,那天在教堂邂逅,见面之后大家围成一圈,唏嘘不已,不再做祷告,而是开始谈论当前的情况和一些别的事。过了片刻,大家不说话了,这时潘皮内娅开口说道:
“亲爱的姐妹,你们和我一样,一定常听说这么一句话,那就是胸怀坦荡地运用主见的人是无可非议的。保存和维护自己的生命是每个人生而有之的本能。甚至有时候为了维护自己的生命而导致别人的死亡也不犯法。如果说人们的福利有赖于法律的实施,而维护自己的福利的做法又得到法律认可,那么我们以及任何别的女人为了维护自己的生存采取力所能及的不妨害别人的措施,又有什么不光彩的呢?考虑到今天早上和最近这些日子我们的行为以及我们的种种想法,我和你们一样,认为我们大家迟早要为自己的下场提心吊胆。我觉得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我们都具有女人的感情),既然我们都面临着千真万确的威胁,为什么不设法逃避?依我看,我们留在这里就像是喜欢或者理应观看有多少尸体运来埋葬,或者聆听教堂里所剩无几的修士在规定的时间唱圣歌,或者穿着这身黑色的丧服向每一个来这里的人表明我们落到了多么悲惨的地步。我们一走出这道门,看到的不是病人便是搬运途中的死尸,再不就是犯有前科、遭到当局放逐的犯人,他们知道执行法律的官员如今不是死了便是病了,便肆无忌惮地在全国各地乱跑,这简直是对我们的莫大嘲弄。我们看到的还有喝饱我们血的本城的渣滓,他们自称掘墓人,飞扬跋扈,到处横行,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嘴里还哼着不三不四的小调,取笑我们的不幸。我们耳朵里听到的只是‘这个人死了,那个人快断气了’。如果说还有人为死者感到悲痛的话,我们听到的将只是一片哭声。我回到家里的时候(不知道你们的情况是否和我一样),发现原先人丁兴旺的家里只剩下一个使女。我吓得毛骨悚然,在家里走动时,似乎看到了死者的幽灵,不是平时见到的熟面孔,而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叫我心惊肉跳的别的可怖形象。因此,无论在这里、在外面,还是在家里,我总是不自在,目前更是如此。除了我们以外,凡是心脏仍然跳动、还能挪窝儿的人好像都不待在城里了。我经常注意到别的人不辨是非,不顾羞耻,无论独自一人也好,成群结队也好,日日夜夜吃喝玩乐,为所欲为。不仅是世俗的自由人,甚至隐居在修道院里的出家人也认为别人在干的事他们都可以干(清规戒律已经破除,他们沉溺于肉体的快感,认为这样便可以得救),变得淫乱堕落。如果情况如此(情况显然如此)我们还待在这里干什么?我们还等什么?我们还抱什么幻想?既然问题牵涉到我们的健康,我们为什么要比别的市民落后,迟迟不采取行动?难道我们以为自己低人一等?难道我们认为维系我们生命与肉体的链索比维系别人的更坚强,而不必提防损害我们生命的威胁?我们错了,我们是自欺欺人。如果我们有这种想法,那简直是糊涂透顶!只要一想起这场残酷的瘟疫夺去了多少年轻年长的女人的生命,眼前的情况就一清二楚了。出于疏懒或犹豫,我们虽想躲避却没有想出躲避的办法。我认为(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和我有同感)万全之计就是像许多在我们之前的人所做的那样离开这个地方,同时要像避开死神那样避开别人放荡的榜样。我们大家在乡间都有几处别墅,不如搬到乡间去住,过清心寡欲的日子,在不超越理性的范围之内,随自己的兴致宴饮欢娱。在乡间,听到的是禽鸟啭鸣,看到的是青山绿野,田里的庄稼像海浪似的起伏,各种各样的树木千姿百态,寥廓的天空如今虽然带着哀愁,并没有失去它永恒的壮丽。乡间的一切赏心悦目,远不是我们这座萧索的空城可比。再说,乡间的空气也清新得多,在当前这种日子里,所需的东西比城里丰富,揪心的事情却比城里少。尽管乡民们也像城里人那样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但毕竟地广人稀,不像城里那样伤心惨目。从另一方面来看,如果我没说错,我们并没有抛弃谁。相反,是我们被人抛弃。我们的亲人死的死,走的走,扔下我们受苦受难。如果照我的话去做,我们不会受到指责。不这么做,我们倒难免忧伤、苦恼,甚至死亡。因此,假如你们同意,我们不妨吩咐各自的使女带上必需的物品陪伴我们,今天住一处别墅,明天换一处,在这种日子许可的情况下尽情欢娱。我认为我们应该这么做,以便保存自己。只要死亡不找到我们头上,我们终归可以看到老天对这类事情做出安排。要记住,我们堂堂正正地离开城里,并不比许多留在城里却干伤风败俗事的人更不光彩。”
大家听了潘皮内娅的一番话,非但称赞她的见解,表示愿意照办,甚至开始讨论实施的细节,仿佛一站起身就出发似的。但是菲洛梅娜十分谨慎,她说:
“姐妹们,潘皮内娅的话很有道理,不过我们不能随心所欲,说走就走。要记住,我们都是女人,年纪都不小了,不会不知道,如果没有男人参加,一群女人凑在一起是干不了大事的。我们生性变化无常,不安分,爱多心,又胆小,因此我很担心,如果光是我们几个而没有男人带头,我们很快就会散伙,并且闹得不痛快。因此我们在决定之前还得从长计议。”
艾莉莎这时说:
“一点不假,男人们确实是女人们的带头人,没有他们支配,我们做事很难圆满成功。但是我们怎么才能找到男人陪同?我们都清楚,我们的男性亲戚大多已经死去,活着的也像我们希望做的那样,各自结伴,分散在各地,下落不明。请陌生人同行又不妥当。如果我们以健康为重,就得想出妥善的办法。我们既是出于需要去寻求安宁,就不能让麻烦和流言蜚语接踵而来。”
女郎们正在议论之际,有三个年轻人走进教堂,说是年轻,也不太年轻,因为其中最小的一个也快二十五岁了。三个都是多情种子,流年不利,亲友亡故,为自身的安危担忧,都未能使他们的爱情熄灭,甚至是丝毫冷却。第一个名叫潘菲洛,第二个叫菲洛斯特拉托,最后一个叫狄奥内奥,三个人都风流蕴藉,文质彬彬。他们在寻找各自的心上人。在这人心惶惶的日子里,能见到心上人就是莫大的安慰。事有凑巧,七位女郎中间,三位恰好是他们的心上人,而另外几位同他们当中的这一个或那一个也有亲戚关系。他们刚走进教堂,几位女郎已经看到了,潘皮内娅莞尔一笑说:
“瞧,我们一开头就大吉大利,命运把几个谨慎、勇敢的年轻人带到了我们眼前,只要我们接纳,他们一定乐意充当我们的向导和侍从。”
内菲莱正是三个青年之一的情人,她羞红了脸说:
“天哪,潘皮内娅,瞧你说的!我很了解刚来到的那三个人,他们都是没得说的好青年,我相信比这更重要的事他们都能对付。我还认为他们品行端正,别说陪伴我们,即使陪伴比我们更美貌、更高贵的女士也不会辱没她们。但是大家都知道,他们和我们中间的几个人相爱,我担心的是,如果由他们陪伴我们,尽管他们和我们都没有过错,诽谤和指摘仍然会落到我们头上。”
菲洛梅娜插嘴说:
“那没有关系,站得正不怕影斜,只要我自己问心无愧,随别人怎么说,天主和真理会保护我的名誉。啊,要是他们愿意参加进来就好啦!那时候,就应了潘皮内娅的金口,我们就可以说命运助我们成行了。”
女郎们觉得这话说得在理,非但没有反对意见,还一致同意过去招呼那几个青年,把她们的打算讲给他们听,并且向他们表示希望他们同行。潘皮内娅不再多说,起身朝青年们走去,原来她还是其中一个的亲戚。青年们站住,只见她笑容满面向他们行了礼,说明她们的决定,并以姐妹们的名义请他们以兄弟般纯洁的感情陪伴。青年们起先以为这是同他们开玩笑,但见那女郎说得十分恳切,随即愉快地答应同行。为了不迁延时日,双方分手前就谈妥了出发的准备工作。该做的事都有条不紊地布置好了,打算前往的去处也派人预先通知了。第二天,星期三,天刚破晓,女郎们带着几个使女,青年们带着三个侍从,出城上路。他们走了两英里不到就抵达事先选定的地点。
那地点在一个小山冈上,离东西南北通衢大道都有一段路程,山上草木郁郁葱葱,叫人看了眼目清凉。山顶筑有一座邸宅,中央是一个宽敞优美的庭院,回廊、厅房和卧室环绕四周,室内布置雅致,墙上装饰着色彩明快的图画。邸宅外面是草坪和长满异草奇葩的花园,园内不缺清冽的水井。宅内有地窖,贮藏着美酒,不过这东西对于端庄娴静的女士们并不合适,只好留给懂行的酒徒们去品尝。刚到的人高兴地看到,房屋已经打扫干净,卧室里被褥配备齐全,摆满了应时的鲜花和灯芯草环。
大家坐定后,性情开朗、人品极好的狄奥内奥开口说:
“女士们,是你们的慧心,而不是我们的远虑,把我们引来这里。我不知道你们还有没有忧愁,反正我同你们一起出城时,已把心事抛在城门口了。因此我请求你们同我一起忘却烦恼,行乐歌唱,当然,要在不损害你们的端庄的限度以内,否则不如放我离开,让我带着我的烦恼回到愁云惨雾的城里去。”
潘皮内娅的重重心事仿佛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高兴地说:
“你说得太好啦,狄奥内奥,我们希望活得快活,促使我们逃出城里的正是愁苦,但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由于我出的主意,形成了这个愉快的集体,然而要使我们的愉快维持长久,我认为应该从我们中间推举一个头领,大家要对他尊敬服从,由他想出消遣的办法,好让我们的日子过得快活。为了使大家都能体会当首领的责任和乐趣,为了使没有尝试到的人不至于因为这个或那个原因而生妒忌之心,我建议每天轮流让一个人承担责任和荣誉,第一个当政的人由大家推选。到了第一天傍晚,担任首领职务的他或者她就任命继承人,继承人在位期间可以随意决定我们应当生活的地点和方式。”
大家听了这番话十分高兴,异口同声地推选潘皮内娅为当天的首领。菲洛梅娜随即朝一株月桂树跑去,摘下几条叶枝,编了一个漂亮的桂冠,因为她常听说桂叶是荣誉的象征,当之无愧的人要戴桂冠。在那个集体相聚期间,谁出任至高无上的首领,发号施令,谁就戴着它。
潘皮内娅被任命为女王以后,吩咐大家安静,并且把三个男仆和四个使女叫来。等大家静下来后,她宣布说:
“大家既然推我做第一天的女王,我就立下一些规矩,希望我们相处期间日子过得尽可能有条有理,大家心情舒畅,越活越高兴。我首先指派狄奥内奥的仆人帕尔梅诺当我的总管,负责全体的伙食和照顾整个邸宅的事务。潘菲洛的仆人西里斯科负责掌管财物,听从帕尔梅诺的指挥。廷达罗除了照应菲洛斯特拉托之外,还得在狄奥内奥和潘菲洛的房里伺候,因为他们两个的仆人已另有任务。我的使女米西亚和菲洛梅娜的使女莉奇斯卡专管厨房,精心烹调帕尔梅诺安排的食谱。劳蕾塔的使女基梅拉和菲亚梅塔的使女斯特拉蒂莉娅在小姐们的房里伺候,并且打扫我们大家起居的场所。我还要嘱咐大家一件事,不论谁去哪儿,从哪儿回来,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若想得到大家的好感,就不准从外面带进不愉快的消息。”
潘皮内娅干脆利落地做了布置,得到了大家的称赞,她笑眯眯地站起身说:
“这里有花园,有草坪,景色优美宜人,大家可以随意转悠。听到午前祈祷的钟声响起时,请大家回到这里,趁天气凉快时用餐。”
这几个快乐的青年得到当政女王的许可,陪着俊俏的女郎们信步走进花园,一路有说有笑,用鲜花和树叶编成各种美丽的花环,情深意长地唱着歌曲。到了女王规定的时刻,他们回到邸宅,发现帕尔梅诺已经开始执行他的新任务,干得十分出色。他们走进底层的一个餐厅,只见桌上铺好雪白的台布,酒杯闪烁着银光,到处摆着金雀花。大家照女王的吩咐洗了手,按帕尔梅诺排好的位置依次就座。精致的菜肴和美酒佳酿端了上来,三个男仆在旁殷勤伺候。大家看到一切安排得如此妥帖,非常高兴,便开怀吃喝,谈笑风生。这些女郎和青年都会跳舞,有的还善于唱歌和演奏乐器。杯盘撤下以后,女王吩咐取来乐器,狄奥内奥弹诗琴,菲亚梅塔拉中提琴,两人开始合奏一支轻柔的舞曲。女王打发男仆们去吃饭,自己和别的女郎以及不奏乐器的两个青年翩翩起舞,舞罢,又唱起欢快的歌曲。他们兴致勃勃,一直玩到女王认为该是午睡的时候。于是大家退下,三个青年回他们的卧室,女郎们也各自回到与青年们隔开的卧室。青年们的卧室床上铺盖整整齐齐,并且像餐厅一样摆满了鲜花,女郎们的卧室也一样,于是各自解衣上床休息。
午后祈祷的钟声敲响不久,女王首先起床,把别的女郎唤醒,又派人叫起三个青年,说是白天睡得太久有碍健康。他们来到一处草坪,那里芳草如茵,周围树木荫翳,清风徐来,没有阳光直射。大家听从女王吩咐,围成一圈,席地而坐。女王说:
“你们看到了,太阳还很高,暑气熏蒸,除了橄榄树上的蝉鸣以外,听不到别的声音,这时刻到什么地方去玩显然都是愚蠢的。这里凉快舒服。你们看到了,还有棋盘棋子,谁高兴可以下棋消遣。不过,依我看,在一天之中最闷热的时刻还是不下棋为好,因为下棋有输有赢,输家会感到懊丧,赢家和观棋的人也不见得特别快活。我认为不如讲故事,只要一个人讲,其余的人都能得到消遣。太阳下山、热气消退之前每个人都来得及讲一个小故事,然后我们爱到哪里去玩都行。假如我的话合你们心意(在这一点上我听从你们的意见),大家就照办。假如你们不赞成,大家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到晚祷的时候再集合。”
女郎和青年们都赞成讲故事的主意。
“你们既然赞成,”女王说,“今天是第一天,我不限定题材,各人爱讲什么就讲什么。”
她转向坐在右边的潘菲洛,客气地请他带头先讲。大家望着潘菲洛,他听到女王吩咐,开始讲下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