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有夫之妇看上一个青年,以忏悔为名哄得一本正经的神父深信她贞洁,为她牵线搭桥,成其好事。

潘皮内娅讲完了故事,那个马伕的胆大和机灵以及国王的审慎博得了大家的称赞。女王转向菲洛梅娜,让她接下去讲。菲洛梅娜风趣地开始叙说:

我要讲的是一个美貌的太太戏弄一个正经八百的神父的故事,在我们这些世俗之人听来也许更觉得有趣。那些教会中人多半很蠢,不通人情世故,却自以为高人一等,什么事情都比别人懂得多,其实差得很远,因为他们的乐趣比一般人少,只能像猪一样把欲望限于吃喝。可亲的姐妹们,我之所以讲这个故事,不仅是奉命办事,还为了让你们知道,我们平时对教士们估计过高,其实他们也会上当受骗,甚至受到我们女人的戏弄。

我们这个城市多的是尔虞我诈,少的是爱心和诚心。不久以前,城里有一位太太,非但美貌大方,在高傲的性格和足智多谋方面也很少有别的妇女可以与之相比。这位太太和故事里其他人物都有名有姓,但不说为好,因为有些还健在,假如知道他们的事情给当做笑话来说,肯定要生气。那位太太出身名门,丈夫是羊毛商,虽然有钱,但地位低下,她瞧他不起。再说他不解风情,只懂得识别织物质地,安排呢绒制做,同毛纺女工争论,她除非万不得已,绝不和他亲热,一心只想找个比羊毛商更和她般配的情人,从那人身上得到满足。她暗暗爱上一个年富力强而又很有地位的人,几乎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如果白天没见到他,晚上就睡不踏实。她苦苦相思,那个男人却没有觉察,因此不注意她,而她做事谨慎,也不敢冒失写信或者托别的女人传话给他表白自己的情意,以免引起麻烦。后来她注意到,那男人和一个神父过从甚密。这个神父虽然长相粗蠢,生活却十分圣洁,在当地享有极好的名声。她觉得让神父为她和她的意中人牵线搭桥万无一失,考虑成熟之后,找了个合适的时间前去神父所在的教堂,请人通报说她要向神父忏悔。神父出来,见她是有身份的太太,当然同意。忏悔结束后,她说:

“神父,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求你帮助我,为我指点迷津。你已经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知道我的父母和丈夫是谁,我丈夫爱我甚至胜过爱他自己的生命,他有钱,我要什么他都为我办到。因此,我爱他之深也无法形容,凡是使他不高兴的损害他的事我一概不做,一概不说,甚至想都不想,否则我觉得我该受到地狱之火的煎熬。可是有这么一个男人,我不知道他的姓名,看上去倒像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如果我没有弄错,还是你的朋友。他身材高大,相貌端正,平时穿一身深色的衣服,大概不了解我自尊自重的品性,像是缠上了我;我只要一出屋子,在窗口或门口一探头,就发现他守在外面。今天他居然没有尾随我到这里来,还叫我觉得奇怪呢。我为此非常恼火,因为他死乞白赖盯着我会惹起风言风语,坏了正派女人的名声。我有好几次想告诉我的兄弟,再一想,男人们处理这类事情往往不冷静,一言不合便拳脚相见。为了避免事情闹大,造成不良后果,我忍住没有声张,决定先告诉你,因为你是那人的朋友,又是神父,即使不认识那人,由你出面解决也比较合适。我求你以天主的名义去说说他,叫他别再这样了。别的女人也许求之不得,喜欢他来献殷勤,我可不是轻佻的女人,这种事使我很生气。”

她说完后低下头,仿佛要哭似的。圣洁的神父听了那女人告她朋友的状,完全信以为真,把她的贞淑大大夸奖一番,答应采取措施不让那人再纠缠她。神父知道她有钱,便在她面前赞扬慈善与施舍的举动,暗示他在这方面很有需要。那女人说:

“我求你以天主的名义干预,如果那人不买你的账,你就对他说是我亲自来找你谈的,他干的事伤了我的心。”

忏悔和赦罪结束后,她想起神父关于施舍方面的敦请,悄悄地往他手里塞了一把钱,请神父为她死去的亲人做弥撒超度,然后站起来回家。

过后不久,她说的那个男人像往常那样来拜访神父,他们谈了一些别的事情,神父把他拉过一边,按照那女人的说法,委婉地指责他,数落他不该打她的主意。那男人十分诧异,因为他几乎不怎么注意那女人,并且难得在她家门前经过。他正要分辩,神父不容他开口,说道:

“你别装出惊讶的样子,也不必浪费时间来抵赖,这些情况我并不是听街坊们讲的,而是那位太太亲口告诉我的。你干那种事太不像话了。我告诉你,那位太太是我见过的最正经的女人。为了你自己的名声和那位太太的安宁,我请求你别再纠缠她了。”

那位先生比神父机灵,他立即明白那女人的用意,便装出羞愧的样子,连连答应再也不在她面前转悠。他向神父告辞后,直奔那位太太的家,发现她正守在窗口看他会不会出现。她见他果然来了,面露喜色,含情脉脉,知道他没有误解神父的话。此后,他干脆装出要办什么事似的,经常在她家所在的那条街上走来走去。他自己固然得意,那女人更是高兴。过了几天,那女人深信对方和自己一样有情有意,为了助长并促成他的爱情,又找个合适的机会去看神父。她一进教堂,见到神父就哭了起来。神父关心地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回说:

“神父,我上次向你哭诉的你的朋友,那个该受天主诅咒的人存心要引诱我,害我做不光彩的事。假如我真的做了出来,叫我以后怎么有脸见人。”

“难道他还在和你纠缠?”神父问道。

“当然啦,”女的回答说,“自从上次我在你面前告了他,他仿佛故意报复,明知道我讨厌他在我家门前走来走去,以前每天才走一次,现在要走七次。假如他只满足于在我门前走走,盯着我看几眼,我对天主也就千恩万谢了,哪知他胆大妄为,昨天居然派一个女人来我家,转告他的相思之情,还捎给我一个荷包和一条腰带,仿佛我没有荷包和腰带似的。这可把我气坏了,假如不是为了怕出事,不是考虑到你的情面,我几乎不顾一切要闹起来。但我还是忍住了,决定在没有同你商量之前不采取任何行动。我本来已经把荷包和腰带退给那个女人,叫她滚出去,后来一想,怕她说我已经收下,实际是她自己吞了(那种女人常会这样做),我又把她叫回来,气呼呼地从她手里夺过荷包和腰带。我把东西带来了,想请你退给你的朋友,并且告诉他,天主保佑我,丈夫疼我,我才不稀罕他的东西呢,我自己的荷包和腰带一大堆,比我人还高。我告诉你,神父,如果他再不收敛,不论引起什么后果,我要告诉我的丈夫和兄弟,他遭了殃也是自作自受,我顾不上这许多,也不能背黑锅。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

她哭着说完了这番话,从长袍里掏出一个华丽的荷包和一条贵重的腰带,放在神父膝上。神父对那女人的话深信不疑,很气恼地收下那些东西,说道:

“女儿,你为这种事情发火,我并不奇怪,也不怪罪你,相反,我要为你听从了我的劝告而称赞你。我上次把那人训了一顿,看来他对我做出的保证并没有做到。他屡教不改,竟然又干出这种事来,我要狠狠地批评他,估计他不敢再惹你生气了。天主保佑,你千万不要发火去告诉你的亲人,否则会弄得不可收拾。你也不必担心会坏名声,我在天主和众人面前始终会为你的贞洁作证。”

那女人假装消了一点气,不再提这件事。她了解神父和教会中人的贪婪,说道:

“神父,这几夜我梦见亲人,有几个非常痛苦,需要办神功,尤其是我母亲,她模样十分悲戚,真让我伤心。也许她看到我被那个与天主为敌的人纠缠,在为我苦恼,因此我希望你为她的灵魂做圣格雷戈里四十弥撒,为她祈祷,让她脱离炼狱的烈火。”

她说着往神父手里放了一枚金币。圣洁的神父很高兴地收下,用好言好语和许多事例赞扬她的虔诚,为她祝福之后让她回家。神父丝毫没有怀疑自己上了圈套,立即派人把他的朋友叫来。那人来后看见神父气急败坏的样子,估计有那女人的消息,便等神父开口。神父把那位太太的话照搬一遍,气愤地指责他不该干那女的一口咬定是他干的坏事。他不很明白神父想说什么,结结巴巴地否认送过荷包和腰带。神父发火说:

“你这个坏蛋还想抵赖?那位太太哭着亲手把东西交给我,你自己认吧。”

那人羞愧得无地自容,说道:

“不错,我认出是我送的,我承认做得不对,我向你发誓,既然我知道那位太太冰清玉洁,以后再不会发生同样情况了。”

他们谈了许多。神父最后把荷包和腰带还给他的朋友,强烈要求他悬崖勒马。对方满口答应,告辞出来。他看到那女人给他捎来如此珍贵的信物,确信她对他情深意长,从神父那里出来以后,兴冲冲地到她家门前,让她看看那些东西已经到他手里。她发现自己的计谋得逞,也很高兴,现在只等她丈夫离家就能成好事了。不久之后,热那亚方面有事找她丈夫,他一清早骑了马出发,那女的又去找神父诉苦,哭哭啼啼地说:

“神父,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只因为上次答应过你,在通知你之前决不采取行动,并且为了让你知道我抱怨的理由,我特地来告诉你,你的那个朋友,或者是地狱里的魔鬼,今天去我家干了什么事。我不明白他怎么会打听到我丈夫昨天一早去了热那亚,今天天刚亮他就翻进我家花园,顺着一棵树爬到我窗口,窗板开着,他想进我的卧室,幸好我惊醒了,赶快起床,正要叫救命,他没来得及跳进来,连忙求我看在天主和你的面上,千万别嚷嚷。我经他一求,又顾念你的情面,没有喊出声,顾不上自己一丝不挂,光着身子跑过去把窗板砰地关上,把他关在窗外,后来没有再听到什么动静,估计他走了。你自己想想这种事能不能容忍,反正我再也容忍不下去了,看在你的面上,神父,我才忍气吞声受他欺侮。”

神父听了她的哭诉,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再问她会不会认错人。那女的说:

“天主在上!难道我会认错那个人?我告诉你,就是他,一点没错,即使他抵赖,你也别信他的鬼话。”

神父说:

“女儿,我无话可说,只能说这件事实在不像话,你把他轰出去是对的。天主保佑,幸好你没有遭到污辱。既然你两次听了我的劝,我请你再听一次,先不要告诉你的亲人,这件事交给我办,看我能不能治服那个肆无忌惮的魔鬼,以前我一直以为他是好人呢。如果我能使他改邪归正,当然最好;如果不能,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再也不管了,只为你祝福。”

“好吧,”那女的说,“这次我不想违拗你的主意,惹你生气,不过我要对你说,如果那个人再和我纠缠不清,我就不会为这件事来找你了。”

她不再多说,显得很不高兴的样子从神父那里出来。她刚离开教堂不久,那位先生来了,神父把他叫到一边,骂得他狗血喷头,说他言而无信,当面是人背后是鬼。根据前两次的经验,他知道神父的责备意味着什么,于是洗耳恭听,惟恐他说得不够。他假装糊涂,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神父?难道我把基督钉上十字架,十恶不赦?”

神父说:

“哼,不知羞耻的东西,听你说的!你伤风败俗,刚干了见不得人的事,还装得像是一两年以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似的。你为什么今天一早出去捣乱?今天天刚亮的时候你在哪里?”

那位先生说: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你的消息真灵通。”

“当然灵通,”神父说,“我还知道,你痴心妄想以为丈夫不在家,太太就会张开双臂来搂你呢!你真是个正人君子!如今你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夜里在外面游荡,闯进人家花园,爬树翻窗。你以为天还没有大亮,顺着树爬到窗口,那位一清二白的太太就会顺从你?世界上再没有谁比你更讨她嫌的了,你却死乞白赖、胡搅蛮缠。且不说你对她的拒绝置若罔闻,你对我的指责也阳奉阴违,实在不像话!我告诉你,她之所以没有声张,并不是对你有什么好感,而是由于我替你求了情。以后再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了,因为我已经答应她,假如你再纠缠不清,她可以自行其是,我撒手不管了。假如她把这事告诉她的兄弟,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那位先生明白有待于他的是什么,他再三赔小心,作了许多保证,让神父放心,然后告辞出来。第二天一清早,他溜进那位太太的花园,爬上树,看见窗户大开,便跳进卧室,迫不及待地投入她的怀抱。她渴望已久,满心喜悦地迎接他,说道:

“多谢神父先生的帮助,为你指点了道路。”

他们两情相悦,有说有笑,把神父的愚蠢和梳理纺织羊毛的行当着实挖苦了一番,玩得十分欢畅。他们又做了妥善安排,不须再麻烦神父先生,欢聚了好几个夜晚。我祈求天主大发慈悲,指引我和天下有同好的基督徒欢度良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