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伽墨的清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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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受益于分歧的论争

“时候到了。”

我轻叹一声。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再也没有什么会伤到你了……”

千轻快地呼唤着坐在地上的1899。

可它只是坐着,丝毫不动,像是没有生命的木偶,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我们一起出去吧!”

听到这儿,我的心再一次微微颤抖了一下,正如过去数不清的时日里反反复复地经历的那样——这表示将有什么揪心的事情就要发生。

听着千毫无顾虑、坦率真诚的表达,我知道她就是奥伽墨这个星球上仅存的无需洗涤的灵魂,至少在我所见过的人当中……可惜,她无法得偿所愿,我又不忍心告诉她使她难过。

1899坚决地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贮藏物可以破坏这扇门的。它自从被设计以来,就是为了隔绝这里。”

这是它不知道光与缝合线的存在。

毕竟那已经超乎寻常太多太多了。

对此,我不打算费口舌去讲解,谁让我自己也没整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时间不等人,倘使过了刻度线,我们可就得再等一轮了。

不若直接一些,决绝一点。

看着门上密密麻麻的字画:有闲时自言自语的独白、有对彼此抽象的描摹、有喜怒哀乐的表情、有自创不通的乐谱……我承认我还是会感到心痛的。我猜这些就是1899在孤独的等待中唯一的精神慰藉与依靠——它定是经过了千百个幻想着外头生活的日夜。而此刻,我却必将它摧毁,使它最后的心血与回忆也伴随着热切渴望的心愿一起烟消云散。

管道开启。我集中意念在心中勾勒出整扇门的轮廓以及范围所达最大的厚度,深吸一口气……

令光耀,待光落。

那光闪起的是一整个洞穴瞬间的辉煌,便使所有的黑暗无踪,如同白昼。

那光落下后,是千与1899在极度震撼的状态下伸手遮挡双眼的模样。

门已消逝。

后面是一条斜坡的通道,水声潺潺,从通道的那一头传来。

我走到千的近旁,轻拍她的肩膀。

“走吧。”

可说这话时,我自己却驻足不动,回头望向1899,心中甚至有一丝不切实际又主观臆断的希望。

我自己也没发觉,这竟是在等待。纵使萍水一场,未曾交心……

然而一切终究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看到日复一日似无穷尽望眼欲穿的出路就在眼前,它并不会像活在童话中的孩童似的一跃而起,然后唱出快乐的歌谣奔向阳光。

这就是一个有所背负的人的世界。

而我,时至现在终于愿称它为一个有所背负的——人。

千见状不解地急问道:“怎么啦?走呀,你自由了,苦等了这么多时日,你终于可以出去了!”

她问着,甚至欲想上前扶起它。

可当她看见1899抬起头的模样时,却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1899空洞的双眼中正流出两道暗黄的液体,赤赤地灼烧着它的面颊。但它却丝毫不感觉疼痛,而是用它骷髅般的面孔极力地收缩。那没有上下唇的嘴,亦让我们清晰地看到,它的牙齿正在疯狂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它在哭啊。

那暗黄色的液体正是它的眼泪。

眼神,却不是悲伤,更像是在无尽磨难中看到一丝解脱希望的欢欣与祈求。

良久,它摆正身位。

我见它竟双膝跪地,成拜伏状。

“你在干什么呀?起来呀,走吧!”

1899无动于衷。

“怎么啦?你说话……”

话还未说完,便有一道耀眼的白光闪过,将1899吞噬其中,唯留一句释然的、微微的“天堂”。

此后,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千仿佛僵死了一般,哑口无言地望着1899曾经存在过的地方此时空空如也,不知觉,向前伸出的手都忘了放下。转而,她机械地扭头望向了我,像是在看一个危险的陌生人。

我没有再上前伴在她身旁,而是自觉地退到一边,轻声道了句:“走吧。”

我甚至都忘记了说完这句话后,千是如何回答的我,抑或是她根本就没有任何回答。我只记得,后来我们一前一后,保持着一定距离向那通往下水道的斜坡走去,无比疏远。

……

“你就是像这样杀人的,对不对?”

我听见她语气冷漠到了零度以下,心里好像被剜了一刀。

“不久前的大屠杀,就是你以这样的方式造成的。”

“你说的没错。”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但我必须澄清这两件事不能一概而言。”

“什么意思?你觉得你做的是对的?”

“至少对于刚才的这件事,对。”

“你凭什么能够站在高处决定人的生死?为什么你有这样的权柄?!”

她未曾有过地大声咆哮起来。

但我不怪她。她是个医者,医者总是要比常人对生命有着更高的敬畏。

我停下深深呼吸了两秒。

“当活着无望时,无法死去反而成了比死更残忍的惩罚。你还想让它怎样么?带它出去?是让它冲锋陷阵还是遭受所有人的厌恶?连它自己都知道这个世界早已容不下它!它出去以后只能如同怪物、异类,更加孤独地残活!那难道不是比死更恶毒的惩罚?它已经没有同伴了!这正是它的背负,正是它自己所认定的罪。我认为它为此感到愧疚与撕心裂肺已经很久,它渴望的是解脱。我何尝没有想过这么个可怜的灵魂可以和我们一起走出去,让它能够享受本该享受到的生命的乐趣啊?可你看看外头,它出去只能见到那些会使它陷入歇斯底里的鲜血!”

我本不该这么情绪化的,这衰样就好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般。我不喜欢自己这种咄咄逼人的样子。

千努力咽了咽口水,这表示她很气愤,但是暂时也承认我说得有点道理。

我知道她的愤愤不平全是因为我在她心目中绝不是个滥杀无辜的人。这样强烈的“反差”使她一时间难以接受。

尴尬地沉默了一小会儿。

“那你前一段时间杀掉的人呢?!他们难道也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么?还是说有没有希望都只是你在杀人后为自己作的假惺惺的托词?!你终究还是喜欢站在神的高度去自说自话地评判别人!”

又是沉默。

我们走在过水的路肩上,脚下全是黏黏糊糊的泥泞。身旁流过的废水,此刻似乎都小了声地在看热闹。

这下轮到我咽口水了。

我没打算把我的“心酸血泪史”再详尽复述一遍,那样只会显得我更像是在捏造委屈的借口。我不喜欢。

“我无可选择。”

“无可选择?!”

“在被人诬陷后,我就一直只顾着逃跑。逃跑的路上却不小心杀了人。”

“不小心杀了人?!你的意思是,你不小心……”她把“不小心”三个字强调得非常重,“杀了成百上千的人?!”

“我不是想杀!我……我只是……只是想让他们一起脱离苦海。我不小心拆散了一个家庭啊!作为补救,我怎么可以让一个失去挚爱女儿的父亲孤零零地承受一切。他的女儿被我杀了!他的绝望我感受得到!我不忍心让他继续承受下去,唯有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一及二,二及三,三及百千万……”

我自以为这个“借口”正当非常,也定能博取千的理解,让她重新认同我。

然而,我不仅没有得到任何赞同,反倒遭到了更加尖锐的指责:

“那全是你的自私!你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你只是怕你那虚伪的良心揭穿了你的面具!我只问你,你凭什么断定失去女儿的父亲就一定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你凭什么断定失去女儿的父亲就一定不会重新振作起来,去找回快乐和人生的意义?!你!凭什么?!你只会照顾自己的感受,并且为了自己的感受,不惜剥夺别人选择的权利!你只不过是个胆小鬼,是个害怕承担责任害怕面对指责害怕接受惩罚的胆小鬼!”

……

在那一瞬间,我感受到震悚。

那是一种预料不到,冷不防被砸了当头一棒的感觉。

为什么我之前从未想过?

是了,我确实是个无比自私的人,甚至还在为了自己的自私而拼命粉饰!

千是医者,而医者,总是要比常人对生命有着更深的见解。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她毫不理睬我地大踏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