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贪婪地注视着他,虽然在此刻之前我已经见过他多次;我望着他的眼睛,仿佛他的目光能消除我的所有困惑,能向我解释,这个孩子究竟凭什么能迷住她,使她如此疯狂地钟情于他,失去理智地甘愿为他牺牲至今视为最神圣的一切?公爵抓住我的双手,紧紧地握了一下,他那温和、清澈的目光直透我的心底。
我觉得,仅仅因为他是我的情敌,我对他的看法就有可能出错。是的,我不喜欢他;而且老实说,我永远不会喜欢他,——在所有认识他的人之中,也许我是唯一的一个。我固执地讨厌他的很多特点,甚至他那优雅的外表,也许正因为他的外表太优雅了。后来我才明白,在这方面我的态度也是偏颇的。他高高的个子,瘦瘦的、匀称的身材;椭圆的脸总是略显苍白;金黄的头发,一双蓝蓝的大眼睛露出温和的沉思的神情,有时会突然闪出最纯真、最孩子气的快乐。不大的丰满、绯红的双唇,线条雅致,几乎总有一丝严肃的皱纹,因此他的唇边蓦地露出微笑的时候,才越发出人意料,令人着迷。他的微笑是那么稚气而纯真,以致你会立刻想作出回应,不觉莞尔,不论你当时的心情如何。他的衣着并不考究,却总是那么优雅;显然,他那无所不在的优雅丝毫无需着意,而是生而有之的。诚然,他也有一些不好的习气,一些不失风度的坏习惯:轻佻、自负、不失礼貌的放肆。但他心地开朗、单纯,自己会首先自揭其短,表示悔恨,并且对这些习气加以嘲笑。我觉得,这个孩子绝不会撒谎,即使开玩笑时也不会,如果他撒了谎,那么他确实是没有想到撒谎是不好的。在他身上甚至自私也显得颇有魅力,这也许恰恰是因为他的自私是坦然而不加掩饰的。他胸无城府,心地柔和、轻信、腼腆而又意志薄弱。欺负他、欺骗他简直是罪过,让人觉得可怜,就像欺负孩子是罪过一样。他天真得与年龄不相称,对人情世故几乎一点也不懂;看来,他就是长到四十岁也不会有什么长进。这种人似乎一辈子也长不大。我觉得,没有人能不喜欢他;他会像孩子一样对人撒娇。娜达莎说得对:他在别人的强烈影响之下也会干坏事;不过,一旦意识到这种行为的后果,我想,他会悔恨而死。娜达莎本能地感到,她将是他的主人、主宰;他甚至会成为她的牺牲品。她在预先品味着神魂颠倒地爱,并折磨她所爱的人(恰恰是因为爱他)的快乐滋味,所以她急于首先牺牲自己献身于他。不过他的眼里也溢满爱意,欣喜若狂地看着她。她得意地瞟了我一眼。这时她把一切都置诸脑后,——忘了父母,忘了同他们的诀别,忘了刚才的疑虑……她是幸福的。
“瓦尼亚!”她叫道,“我对不起他,配不上他!我以为你不会来了,阿辽沙。忘了我的那些坏想法吧,瓦尼亚。我要为此赎罪!”她补充说,怀着无限的爱恋看着他。他微微一笑,吻吻她的手,他拉着她的手转身对我说道:
“您也不要怪我。我早就想拥抱您,就像拥抱亲兄弟一样;她时常对我谈起您!我和您至今还只是初交,未能成为知己。让我们成为朋友吧……请宽恕我们。”他低声补了一句,脸微微地红了,但带着非常动人的微笑,使我不能不由衷地回应他的善意。
“是呀,是呀,阿辽沙,”娜达莎接着说道,“他是自己人,是我们的兄弟,他已经原谅我们了,没有他我们是不会幸福的。我已经对你说过……噢,我们是两个残忍的孩子啊,阿辽沙!不过我们要三个人一起生活……瓦尼亚!”她继续说道,嘴唇在哆嗦,“你现在回去看看他们;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即使他们不肯饶恕我,可是看到你也能原谅,他们也许会对我宽容一些。把一切、一切都告诉他们,用你自己的话,发自你内心的话;你要找到合适的话去说……为我辩解,救救我。按照你的理解,把所有的原因都对他们说清楚。知道吗,瓦尼亚,如果今天不是你恰巧和我在一起,我也许就没有勇气对他们说!你是我的救星;我立刻就对你寄予希望,你知道怎样对他们说,使他们第一次听到这可怕的消息时至少可以好受一些。我的天哪,天哪!……你替我告诉他们,瓦尼亚,就说我知道我是不可原谅的,他们原谅我,上帝也不会原谅;但是,即使他们诅咒我,我也要终身为他们祝福,为他们祈祷。我整个的心都放在他们身上!噢,为什么我们不能人人都拥有美满的生活呢!为什么,为什么!……天哪!我都干了些什么呀!”她突然叫道,仿佛刚刚清醒过来,她恐惧得浑身战栗,用双手捂着脸。阿辽沙拥抱着她,默默地把她紧搂在怀里。好几分钟在沉默中过去了。
“您怎能要她作出这样的牺牲!”我埋怨地看着他说道。
“您不要怪我!”他又说了一次,“请相信我,现在所有这些不幸,虽然很可怕,但只是暂时的。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只是要坚强地忍受这暂时的痛苦;她也这样对我说过。您知道:这一切的根子是家庭的自尊,是这些毫无必要的争吵,还有无聊的诉讼!……不过……(我考虑了很久,请相信我)这一切应该结束了。我们大家又结合在一起了,于是我们会很幸福,这样一来,就是两位老人看着我们也会和解。谁知道呢,也许我们的婚姻就是他们和解的开端!我甚至想,结果不可能不是这样。您看呢?”
“你们说到婚姻。你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呢?”我看了娜达莎一眼,问道。
“明天或后天;至迟后天——大概吧。您瞧,我自己还不太清楚,老实说,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呢。我原以为,娜达莎今天也许不会来。而且父亲今天一定要带我去见未婚妻(他们在给我做媒,娜达莎对您说过吗?可我不愿)。所以当时我还不能作出什么肯定的安排。不过我们还是有把握在后天举行婚礼。至少我是这样想的,因为非如此不可呀。明天我们从普斯科夫大道走。那里在不远的村子里有我的一个中学同学,他是非常好的人;我也许会介绍你们认识。那儿小镇上还有一个神父,不过,我不能肯定,有还是没有。应当预先问问清楚,可我来不及了……不过,这些其实都是小事。只要能抓住大事就行了。从邻近的大村子里请个神父也可以呀;您看呢?附近总有几个大村子嘛!只可惜我往那儿写几句话也来不及,预先通知一下才好。我的那个朋友现在好像不在家……不过——这不值一提!只要有决心,一切自然能安排好,不是吗?明天或后天她就暂时待在我那儿。我租了一套独立的住宅,我们回来以后就住在那儿。我不能再住到父亲那里去了,不是吗?您一定要来,我布置得可好啦。我的中学校友们会常来走动;我要举行晚会……”
我又困惑又厌烦地看着他。娜达莎用目光恳求我对他不要求全责备,迁就一些。在他讲话的时候,她带着有点儿伤感的微笑听着,同时仿佛也在欣赏他,就像人们在欣赏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的颠三倒四、却又可爱的絮叨。我责备地看了她一眼。我感到难以承受地沉重。
“可是您父亲呢?”我问,“您肯定他能原谅你们吗?”
“一定能;他还能怎样?自然,最初他会骂我;我甚至相信,一顿骂是免不了的。他就是这样;对我那么严厉。说不定还要向别人抱怨,总之,使用他做父亲的权力……不过这不要紧。他非常疼我;尽管生气,过一阵子就会原谅我。那时大家言归于好,我们都会很幸福。她的父亲也一样。”
“要是他不肯原谅你呢?这一点你想过没有?”
“一定会原谅,不过,也许不会那么快就原谅我。那又怎样?我要向他证明,我也有坚强的性格。他老是骂我,说我没有坚强的性格,说我轻浮。现在就让他看看,我到底是不是轻浮呢?要知道,成家可不是儿戏;那时我就不再是一个孩子了……我是想说,我就和别人……唔,那些有家室的人一样了。我要靠自己的劳动生活。娜达莎说,这比我们现在这样依靠别人要好得多。要是您知道,她说得有多好啊!我自己怎么也想不到,——我成长的环境不同,所受的教育也不同。诚然,我自己也知道,我轻浮,而且几乎什么也干不了;可是,知道吗,我前天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虽然现在还不是时候,但我要告诉您,因为娜达莎也要听听,而您一定得给我们出出主意。是这么回事:我想写小说向刊物投稿,就像您那样。您会帮助我同杂志社联系的,对不对?我就指望您啦,昨晚我通宵在构思一部长篇小说,作点儿尝试,您知道吗,很可能是一部非常精彩的作品。题材我取自斯克里布[29]的喜剧……不过以后再对您说吧。主要的是,写小说能拿到钱……他们不是付钱给您嘛!”
我忍不住笑了。
“您在笑我,”他也笑着说。“不,听我说呀,”他带着绝顶的单纯补充道,“您别看我这个样子;真的,我是很有观察力的;您等着瞧吧。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说不定能搞出点儿名堂来……不过,您说的似乎也对:我对现实生活一无所知;娜达莎也这样说;其实大家都这样对我说;我能当什么作家呢?您笑吧,笑吧,给我指点迷津吧;为了她而这样做吧,您是爱她的呀。我实话对您说:我配不上她;我感觉得到,这使我的心情非常沉重,我简直不懂,为什么她会这样爱上我?看来,我要为她奉献我的一生了!真的,在此之前,我什么也不怕,现在却怕了起来: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呀!天哪!一个人在他决心忠诚地负起责任的时候,却偏偏就没有尽到责任的能力和毅力吗?您要帮助我们,您是我俩的朋友啊!我们只有您一个朋友了。没有您的帮助我能懂得什么呢!对不起,我对您抱着这么大的期望;我认为您是十分高尚的人,比我优秀得多。不过请您相信,我一定会有进步,会配得上你们两位。”
这时他又握了一下我的手,一双漂亮的眼睛流露出善良、美好的感情。他是那么信任地向我伸出手来,那么相信我是他的朋友!
“她会帮助我进步,”他继续说道,“不过您也不要把我们的处境想得太糟,太为我们发愁。我毕竟还有不少指望,我们在物质生活方面是完全有保障的。我,比如说,如果小说写不成(说实话,前不久我还觉得写小说是胡闹,现在不过是随便谈谈,想听听您的意见),——如果小说写不成,我还可以给别人上音乐课。您不知道我懂音乐吧?我并不羞于这样靠劳动过日子。在这方面我的思想是很进步的。再说,我还有很值钱的小玩意和首饰;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我把它们卖掉,我们俩,您知道吗,就能过上好一阵子!最后,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也许真的去任公职。父亲甚至会感到高兴;他一直要我去当差,我总是推说身体不好(不过我的名字已经在什么地方登记过了)。等他看到,结婚对我有好处,使我变得老成持重了,而且我真的开始当差了,——他一高兴就会原谅我的……”
“可是,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您想过没有,您的父亲和她父亲之间现在会发生怎样的纠纷?您想过吗,他们的家里今晚会是一种什么情形?”
于是我用手一指,让他看看听了我的话脸色变得死灰的娜达莎。我是冷酷无情的。
“是呀,是呀,您说得对,这太可怕了!”他回答说,“这一点我是想过的,我心里很痛苦……但怎么办呢?您是对的:哪怕只有她的父母能宽恕我们也好啊!要是您知道,我有多么爱他们哪!对我来说,他们完全就是亲生父母,可我却这样来报答他们!唉,这些争吵,这些诉讼!您不会相信,我们现在有多么烦恼!为什么他们要争吵!……我们大家都这样彼此相爱,却要争吵!言归于好,把案子结了,不就得了!真的,我要是他们就会这样做……听了您的话我很害怕。娜达莎,我俩要办的事是可怕的啊!这话我早就说过……是你自己坚持要这样……不过,听我说,伊万·彼得罗维奇,局面也许还是可以扭转的;您看呢?他们终究是要和解的呀!我们来促使他们和解!就这么办,一定得这样;他们是抵挡不住我们的爱的……即使他们骂我们,我们却还是爱他们;于是他们也就坚持不下去了。您不会相信,有时我的老父亲心肠有多好!他只是看上去那么凶巴巴的,其实他有时非常通情达理。要是您知道,他今天在同我谈话、规劝我的时候,是多么温和啊!可我今天就在跟他对着干;想起这一点我就觉得难过。一切都是由于那些无聊的成见!简直是发疯!要是他能好好地看看她,哪怕和她待上半小时,那会怎样呢?他立刻就会让我们称心如意。”阿辽沙说,一面温柔而深情地望着娜达莎。
“我有一千次乐此不疲地想象,”他继续絮叨着,“他会在对她有所了解以后而喜欢她,而她会使大家那么惊讶。他们谁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姑娘!父亲硬说她是个阴谋家。我的责任就是为她恢复名誉,我一定要做到!啊,娜达莎!人人都会喜欢你,人人;没有一个人能不喜欢你,”他兴高采烈地补充道,“虽然我完全配不上你,可你要爱我,那我就……你了解我的意思!我们为了幸福难道还有什么苛求吗!不,我相信,相信今晚将为我们带来幸福、安宁、和谐!愿今晚是个幸福之夜!是吗,娜达莎?你这是怎么啦?我的天哪,你这是怎么啦?”
她的脸色苍白得像死人。在阿辽沙喋喋不休的时候,她一直注视着他;但她的眼神越来越黯淡而呆滞,脸色越来越苍白。我觉得,她后来就不再听了,而是处于一种失神的状态。阿辽沙的惊叫声仿佛突然惊醒了她。她醒了过来,回头一看,突然——她向我扑了过来。她很快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来递给我,似乎很匆忙,还好像要瞒着阿辽沙。信是给两位老人家的,昨天晚上就写好了。她在把信交给我的时候,凝神注视着我,那目光仿佛停在我身上不动了。那是绝望的目光;这骇人的目光我永远也无法忘记。恐惧也感染了我;我看出,现在她才真正地意识到,她的行为是多么可怕。她竭力想对我说什么,甚至张口要讲了,却突然晕了过去。我连忙把她扶住。阿辽沙吓得脸都白了;他给她揉太阳穴,吻她的双手和嘴唇。过了两分钟她才醒了。阿辽沙来时乘的一辆出租马车停在不远的地方;他叫来了车。娜达莎在要登上马车时,发疯似的抓住我的一只手,一滴热泪落在我的手上。马车动了。我还久久地站在那里,目送着她离我而去。在这一瞬间,我的幸福顿成泡影,生活也就折成了两段。我痛苦地感觉到这一点……我缓缓地沿着原路往回走,去见两位老人。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他们说,怎样走进他们的家门?我的思绪呆滞,我的两腿发软……
这就是我全部幸福的往事;我的爱情完了,结局就是这样。现在我要把中断的故事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