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散文精选(译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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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托马斯·布朗

(1605—1682)

【作者与风格】托马斯·布朗,英国十七世纪杰出的散文作家,职业医生。牛津大学卒业后,曾留学欧洲,遍学医于荷兰、法、意诸国,得医学博士;归国终生定居脑威支城,靠行医为生。内战期间他似乎完全不曾受到影响,另外不曾参与过政治活动。

布朗虽一生业医,青年时期并受过当时最好的科学教育,但他却比较迷信、保守、好古,比较脱离现实而耽爱玄想。他的知识也本极渊博,但偏于驳杂,又太好索隐行怪的事,因而并不适合真正的哲学思考与科学著述(尽管他本人往往这样自命),而更适合于撰写杂文小品。的确,他是英国文学中第一位不甚自觉的重要小品文作者,在文字的恬淡自适,闲话娓娓,富于个人情调一点上,除日后的兰姆外,是少有人堪能与他比肩的。

但是布朗的最不可及处却在他善写一种韵味丰厚,节奏优美和音乐效果极强的诗歌式的散文;是将德莱蒙得的文章艺术推进到更大高度的天才散文作者。由于近世科学的不断发展,在内容上这位医生笔下的许多东西早已全无足观,但以文章而论,他的作品却并未失掉它们的魅力,读来依然音韵铿锵,色泽浓郁,不时吐放着瑰丽迷人的光彩。他的语句一般并不冗长,而脉络清晰,结构与用语上也谨严而有法度。唯一重大的缺点是好古过甚,但这主要在词汇方面;除此而外,他的写作方法倒毋宁说是比较“现代化”的。

我的信仰[1]

谈到我的宗教,虽然某些情况往往使人觉得,仿佛我全不相信什么,例如人们对我所操持的行业的那种流行说法[2],对我所从事的研究所得出的必然趋向,以及我在宗教问题上个人言谈举止之间的淡漠表现,既不慷慨激昂地去维护某一派,也不带上通常的那种热忱与辞辩去反对另外一派,等等,都可能造成这种印象;但是尽管如此,我却仍然敢说,基督徒这一光荣称号在我当之并无愧色。关于这一节,倒还不仅与我的教育与出生的国土有关,(因为我的全部幼年教育实即对我父母灌输给我的种种原则的增强,或者按照一般舆论看法,恭奉自己本国的宗教[3])而是主要由于后来年事见识渐长,我对这一切都颇曾做过一番探讨,其结果所得,无论揆诸圣宠的原则,抑或按之一己之理智,都不容我于此称谓[4]之外另生它想:而且即使在这个信仰之中,我也从不曾狂热过度,不曾忘记自己对世人所应具的仁爱心肠[5],不曾对土耳其人、异教徒,尤其是犹太人刻薄寡情;唯愿自己安享这个美称,而不愿对拒不接受这一光荣称号的人们稍加诋毁。

但由于基督徒一词久已变得过趋笼统一般,不易表达我们的宗教信仰(这里附带说一句,世上不仅有国别地理,也还有所谓的宗教地理,其中不仅各自的法律禁令互不相同,即在教义信条上也常畛域分明);因而为了确切起见,这里应当说明,我自己乃是属于那经过改革重新制定的新教[6],而在这点上,除了名称本身[7],我实别无嫌恶之处;另外原来曾由救世主、使徒、长老乃至殉道之士所教导传播核准坚定之信仰,但却由于帝王诸侯的罪恶目的、教长主教的野心贪婪以及种种颓风窳俗的关系,早已变得如此腐败堕落,不成体统。早期之美,也已沦丧无遗[8],故日后得使这一信仰复其旧观,其有赖于近世慷慨而认真之襄助,实属良多。试想当年这一盛举[9]初创之际,其时机曾是何等仓促,其条件曾是何等不利,而发难者[10]的地位又属何等卑微,这事在反对者的眼中固然只能产生轻蔑,在我却颇能引起惊异;想来当年那些异教狂徒对基督及其使徒投掷其第一块反对之石[11]的情形,当亦不外如此。

但是当我与他们的一些鲁莽主张[12]分手之际,我却不曾与他们弄到完全誓不两立剑拔弩张的地步,尽管这些人宁可听其破船在海上随波漂流,也不肯开回码头重新修理;宁可将一切乌七八糟全部保留,也不肯对之稍加删削;宁可顽固地坚持其目前状况,也不肯恢复其旧日作风。我们之于他们只是有所改革,而不是加以反对;因为抛开来自双方的那种种奚落非难乃至咒詈言词不论——而这些也只能离间彼此好感而不足以分裂共同事业,在我们中间确实存在着一个共同的名称或称谓[13],一个共同的信仰,一套彼此同具的必要理论原则。因此我决不怕与他们往来交谈,或居住在他们中间,遇到自己教堂不在时也不怕进进他们的教堂,然后与他们一起祈祷或为了他们祈祷。经文中关于拒绝以色列的子孙进异教殿堂以避玷污的若干规定,我总看不出有何意义;既然我们同属基督教徒,而我们之间又不曾因为存在着什么足以玷污我们的祷告本身或祷告场所的重大亵渎行为,以致弄得四分五裂;另外我也看不出,何以一个具有坚定信仰的人便不能处到敬奉他的造物主,特别是在那些专供敬奉他的殿堂;因为在那里,即使他们的祈祷使他不悦,我的祈祷却能使他高兴;即使他们亵渎了敬奉仪式,我却能使这仪式更加神圣;在这里,圣水与受难像[14](虽对一般人颇具危险)既不致迷惑我的心智,也不会欺诓我的虔诚。我承认,我天生便倾向于一般狂热者流所名之为迷信的一派:我的通常讲话我承认实在不免庄肃,我的行事也颇多规矩,甚至有时失之沉郁;然而一旦涉及祷告,则顶礼跪拜,必求其一切整饬如仪,实亦不过藉此外在有形之举止,聊以抒发表明其内在无形之诚款。故我宁可自伤其臂也断不肯有伤教会,至于有损圣人烈士之名的言行则更加非我所愿,平生凡遇十字架或受难像出现于面前,我总不免向前免冠施礼,虽说在思想或联想上未必浮现此救世主[15]:我对众多香客的徒劳跋涉从不忍妄加讥笑,而只是抱持同情怜悯,同样对托钵僧[16]的种种苦况也不敢意存污蔑;因为虽说其所行非是,此其中则确有绝大的诚笃。我每逢听到马利亚祷钟[17]都不免忻然意动,并不禁想到,绝不可徒因彼辈于此一着有失[18],自己便仿佛得以率意而行,略无顾忌,例如冷眼相对与暗加轻蔑即属其例。因而,便在他们将其敬礼奉献给她之时,我则将自己的虔心献给上帝,于是,于祷告一事,即是力求以己之正以匡他人之失。另外每次遇上庄重的圣事游行[19],我往往便泪流不止,而我的同伴们,蔽于他们的敌视和偏见,则往往陷入极度的轻蔑与讪笑。实则不论希腊罗马以及非洲的各种教会之中都有着其一定的典礼与仪式,对此,聪明的教徒往往能按基督教的精神正确看待;其次,这些人受到我们谴责,初不在其错误本身,而在足以在一般常人头脑之中引起迷信,这些人对真理不仅往往识别不准,而且见解每易动摇,即使偶然触及道德的中心,却又斜逸到规矩的边缘。

世上有多少改革家,也便会有多少改革;每个国家势将按其不同的民族利益,乃至不同的体制与地域特性而循其特有的方式方法进行;有的慷慨激昂,措施剧烈;另一些则镇静平稳,手段温和;而所有这些,虽不致遽裂国为二,却也极易产生龃龉,因而和解一事仍大有谋求之必要;这点虽为主和人士的迫切愿望,而且会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与上帝的垂怜,这事终有奏效的一日,然而作此想法的人,他只须检视一下目前两个极端之间那种嫌憎反感,那存在于环境、爱好与主张上的一切抵牾冲突,便不难看出,想要达到和解实无虑比希望见到天上南北极星会合一处还难。

但是为了缩小意见上的差别和更加靠拢,这里不妨做如下表示,即世上我再找不到一个教会能在其各个部分上如此投合我的心愿,在其种种教规、体制、习惯上如此符合我的理智,甚至简直仿佛是专为我个人的信奉而设,有如我所虔心信奉的这个英国国教这样;因而我便更加具有义务服从其教规,并努力遵守其制度。至于超出这个范围,在某些非关宏旨的细节方面,则一切悉照我一己的认识乃至个人信仰上的爱好与习惯决定;并不因路德[20]肯定过某点某点便立即相信,或加尔文[21]否定过某点某点便遽加反对。我对特兰托会议[22]上的东西并不一概排斥,对道尔特会议[23]上的事情也不全部赞同。简言之,凡遇经上无明文的地方,教会即是我的依据;教会有所表示时,那也便代表了自己的意见:如果经文与教会两无可本时,我并不向罗马[24]或日内瓦[25]另讨什么指导原则,而是一切但凭自己的理性行事。我们反对者的一个颇欠正确的说法(同时也是我们自己的一大失误),便是将我教的诞生年代从亨利八世[26]算起,须知他虽没有听命教皇,却不曾拒绝接受罗马教义,而他自己的建树较之他前人的理想与措施也都无以远过,因而不过是威尼斯城邦那次争论[27]在近世的一次重演。另外,对于罗马教宗而采取一般流俗的恶言讥讽做法也同样不是一种仁厚态度,面对一位人世间的君王讲话,我们理应使用文雅语言。无庸讳言,我们之间确实存在着强烈不满,我自己便时刻静待他的破门处分[28],甚至完全可能被他骂为“异教徒”;但尽管如此,任何人都将能为我作证,我从不曾用“反基督者”、“罪孽深重者”或“巴比伦的婊子”[29]等话反唇相稽。忠厚之道即在受屈而不反击:通常从教士那里传来的讥讪漫骂之词也许对一般人最能造成强烈效果,因为他们追求的只是漂亮词句而不问是非道理;但对于聪明的信徒却丝毫没有提高作用,因为他们深知,正业的事业要人信服,本无所取于激烈的言辞,只须平心静气地辩论下去,便能稳步取胜。

我平日很少因为见解不同而与人发生隔阂,或因某种看法与自己的意见不合而对此看法抱有反感,因为往往不需多久,我自己便又否定自己。另外我不好涉入宗教争端,在这方面我认为敬谢不敏往往正是上策,特别是当自己处于不利地位,或者因了我的不力赞助,正义的事业反易受害。如果目的在于增长知识,我们应当找高于自己的人们来争;但如果目的只在肯定或阐述自己的见解,那便最好寻其识见低于我们的人们去辩,这样,经过一番斩将搴旗、拘系俘获之后,必将使我们对自己的看法更加重视坚定。单独个人往往不是真理的最好斗士,他们承担不起鉴别真伪的作战重任。不少的人不懂这番道理,加之对真理的热情不够适当,往往一见错误便仓卒出战,乱攻一通,结果反做了真理之敌的现成俘虏。人之拥有真理正如人之拥有城镇,尽管如何名正言顺,也不免有时力屈势沮,迫成城下之盟;因而安享真理于和平,实远胜于将其轻易拖入战争。故每逢遇到任何疑难问题,我总是尽量将其忘掉,至少将其搁置起来,以待自己见解更趋成熟或思力更加健旺之时,再行解决;因我认为,一个人的理性即是他自己最好的俄狄浦斯[30],每在适当的休整之后,最能将我们明敏灵动的识力从伪说诡辩的重重束缚之下解脱出来。在哲学上,因其中的是非纷纭歧异非止一端,故我自己也最能变通灵活不甚拘执;但在神学上我却喜欢严守正路,按照一种虽非绝对但却谦卑的信仰的步伐,追随教会的巨轮滚滚而前,而在追随的同时,务求使我自己思想上转轮[31]的运动与方式无所异趋。依靠此法,种种异端、宗派或谬误在我身上遂无隙可入,在这方面如说我目前并无沾染,似亦与事实无违。应当承认,我的早期著作中曾稍有沾染,不过这些都不是什么近代产物,而是属于古旧过时的事,只有像我这类狂乱不伦的头脑才会把它们重新翻检出来。的确,各种异端往往比其倡始者的寿命更长,仿佛阿里修萨河[32]一般,它在一处地方消失的水流每每在另一处地方又冒将出来。一次会议往往还根除不了一种异端;虽然可以消弭于一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或由其他天象的影响,势又将故态复萌,重新滋蔓起来,直至再度遭谴,方才稍形敛迹。这又仿佛世上真有那轮回转世一般,一个人的精魂可以进入另一个人的体内;同样人们的见解主张也会在若干世代之后在将来的人们身上找到与其当年创始人相类似的情形。因而想要见到自己复生,我们固无须祝盼柏拉图的“千年”[33]:世上的每一个人都不单纯是他自己;第欧根尼[34]从来便非止他一人,雅典的泰门[35]也从来不是一个,只不过其中之一担了那宗姓氏罢了;人总不免要一再重复,今天的世界也不会与过去有什么两样;当然某一具体的人是不在了,但以后便又会有人像他,仿佛他自己又复生了一般。

【注释】

[1]本篇出自作者的代表作《一位医生的宗教》第一部分,为作者阐述他自己的宗教立场与观点的长篇论著。作者写此书时,年纪尚不到三十;稍后秘密出版于1642年,立即被转译为拉丁、法、德、意、荷兰诸国文字,颇曾风靡一时。他陆续写过《骨灰瓮》、《时代谬误》等书,也都以其出色的文章之美而深受激赏。这里所选《我的信仰》的可取处是他所代表的宽容思想、人道主义精神与在宗教、哲学问题上追求一定的自由的倾向。

[2]当时英国流行的一句旧谚为:“每三个医生当中,便会有两个无神论者。”

[3]指英国国教,亦即布朗自幼所信奉的宗教。

[4]即基督教或基督徒。

[5]自此至本段末是布朗所代表的宽容思想与人道主义精神的例证。

[6]这里“新教”即英国国教,为马丁·路德(1483—1546)所创立的新教(基督教)的一派。

[7]名称本身,新教这一译名来源于西文Protestant,原意为“反对”、“不同意”等,而布朗本人性喜和谐和平,故有是语。

[8]这里是布朗对罗马天主教自中世纪以来腐败堕落的揭发。

[9]盛举指十六世纪的宗教改革。

[10]指马丁·路德。按路德发起宗教改革时年仅二十五岁,虽已任教威丁堡大学,但在地位上仍不过一普通教士。

[11]投掷第一块反对之石,成语,意为首先攻击,典出《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八章。法利赛人将一淫妇带至耶稣面前,询问是否应按摩西的律法用石头把她打死。经再三追问,耶稣回答说,你们中间谁没有犯过罪,就先用石头把她打死吧!(原话:先掷出其第一石)众恧然,其事遂止。

[12]指罗马天主教的主张,尤指教皇利奥十世(1513—1521)出售赦罪券事。

[13]共同称谓或名称指“基督教”这个名称。

[14]圣水与受难像,天主教的仪式与表号,为新教徒所不取。

[15]救世主指耶稣。

[16]托钵僧,这里指天主教中的佛兰西斯科派与多米尼加教派。这两个教社的共同特点之一为,提倡坚苦寡欲,教士多乞食自给。

[17]天主教报导祈祷时刻的钟,通常每日早六时与中午十二时打钟一次,闻到钟声时,信徒不论在家在外,均须诵《圣母经》,以向马利亚祈祷。而基督教无此礼节。

[18]天主教报导祈祷时刻的钟,通常每日早六时与中午十二时打钟一次,闻到钟声时,信徒不论在家在外,均须诵《圣母经》,以向马利亚祈祷。而基督教无此礼节。

[19]例如罗马天主教的“圣体游行”。

[20]即马丁·路德。

[21]即约翰·加尔文(1509—1564),法国宗教改革家,慨于当时教会之积弊,倡言改革,于马丁·路德之外,别树一帜,其教派盛行于北欧与波希米亚等地。

[22]特兰托会议,特兰托,意大利北部城市,公元1545—1563之间,罗马天主教曾在此开过多次重要会议,内容除研究抵制新教外,也对教会体制与教义做了某些改动与规定。

[23]道尔特会议,各国新教徒于1618—1619年间在荷兰西南部道尔特城所举行的重要改革会议。

[24]罗马天主教基地,即梵蒂冈教廷。

[25]日内瓦为当时欧洲新教的重镇,尤为加尔文教派的活动中心。

[26]一般常将英国国教的起源自英王亨利八世算起,实际上该教的建立稍早于此。但正式宣布英国国教的独立则始于他。

[27]指该城邦1606年因教权问题与教皇保罗五世的争执。

[28]即破门或破门律,意为开除出教会,为基督教最严厉之处罚,这一权柄掌握在罗马教皇手中。

[29]巴比伦在古犹太人中有穷奢极欲、放侈邪僻以及异端罪恶等联想。巴比伦的婊子为《圣经》常见之咒骂语。

[30]俄狄浦斯,希腊神话中底比斯王。底比斯有狮身女面怪名斯芬克斯,常踞路旁以谜语难往来过客,不能解者则吞噬之。后俄狄浦斯至而破其谜,怪兽羞而自绝崖下,遂为其国除害,并被拥为该国之王。这里俄狄浦斯借喻为难题的解决者。

[31]亦名周转圆,几何学名词。

[32]典出希腊神话,林间女神名,因不堪其追逐者之逼扰,得女月神之帮助,被变为一条河流,以逃避之。

[33]按柏拉图的说法,世上一切事物经过若干千年之后,又将重新回复其原来状态。

[34]第欧根尼(前404—前323),古希腊犬儒派哲学家,以刻苦禁欲著称。

[35]古希腊雅典的著名愤世嫉俗者,为大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同时代人。莎士比亚曾以其事著为有名悲剧《雅典的泰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