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承负
合谷县金佛寺院墙外有一排槐树,时至初春槐树花开,不少游人流连于槐树之下。
张华故地重游很是感慨,看到满眼的槐树花有感而发,联想到了一首诗词,于是嘴中喃喃吟道。“自从身属富人侯,蝉躁槐花已四秋。今日一镜新白发,懒骑官马到幽州。”
这首诗词源于唐代的窦巩,他四十五岁时中举人,年近五十的窦巩虽然当了官,但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宏图远志。张华今年才不到二十岁,留学日本六年,如今学满归国踌躇满志。与四十多岁才中进士的窦巩相比,自然是多了年轻人的激情与满腔的抱负。他很感谢上天让他生在这个时势造英雄、英雄亦时势的时代。他也很感谢他那个有钱的老爹。
此时,另一个声音响起,也是窦巩的诗句,只不过不太应景。
“黄金赎得免刀痕,闻道禽鱼亦感恩。好去长江千万里,不须辛苦上龙门。”
这首《放鱼诗》也是窦巩所作,张华年幼时在学堂里学过。他闻声望去,只见吟这首《放鱼诗》的人是个年轻道士。道士头上挽着发髻身穿灰色道袍,肩上搭着个褡裢,身后还背着一柄宝剑。再看道士容貌剑眉朗目鼻直口正,眉宇间似曾相识,却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王衍见张华一言不发地打量自己,微微一笑。心中思量,“缘法如此,不可强求。”想到这里转身就要离去。
张华却一把拽住道士的衣袖笑道。“王祖梅!”
王衍也笑道。“想不到你张宝山还记得我王祖梅。”
张华一指路旁的一家酒楼说道。“小时候逃学你少说也替我挨了百十下手板,我怎么会忘!走,今天让你吃回来。”
酒楼的伙计看到来了两位客人,拿眼一扫两人的服饰,马上陪出笑脸将二人领到了楼上雅间。
张华坐好后从裤兜里拿出一枚站洋放在桌上说道。
“上好酒席一桌,余下的赏。”
伙计一看是大英帝国发行的银元,脸上笑容更灿,殷勤地收好银元大声道。“二楼雅间上好酒席一桌,谢谢大爷赏。”
酒楼里的赏钱是要所有伙计平分的,雅间的伙计这么一喊,随即酒楼里所有的伙计都齐声道。“谢谢大爷赏。”
王衍道“宝山啊,听说现今处处都缺钱,可唯独你宝山还是‘宝山’。”
张华笑道。“祖梅兄不要笑话我,我已改了名字,叫做张华。再说这身外物哪及你我的兄弟情谊,你这装扮也是方外之人,不好拿黄白说事儿。”
王衍打了个稽首说道。“无量天尊。出家人不爱财,越多越好。”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张华问王衍,“祖梅兄,你……你是真道士?记得有一次咱们一起去偷吃供尖,你被慧能和尚抓住,如果不是慧广劝解,你怕是要被慧能一番羞辱。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你当时就恨恨说长大后一定要找个专门打和尚的活计。你该不会是……?”
王衍笑道。“顽童戏言,想不到你还记得。做不得数,做不得真。不过你倒是,难道不知道我家的事?”
张华说道。“那天我被父亲直接带去直隶然后去了日本,我家也搬到了洪城。这才刚回国今天才到合谷,你家发生了什么事?”
王衍苦笑,心想还真是运气,要是当日这张宝山没有被张福拉走,一定会与自己一起去河边闲逛,到时你张家恐怕也躲不开那一刀。于是长叹一声将自己这几年的事简单讲了一遍,只是没有说老道的道观就在梅山。
张华听完沉默半晌,清时死刑都是要示众的,他也偷着跑去看过几次砍头。但想起当年王衍的奶奶对他们两个小淘气甚是娇纵溺爱,于是站起身来缓缓举起酒杯说道。“你这也算大难不死后福无限,只是…唉…。”说着转身朝西跪下手腕一划,将杯中酒洒在地上。
正在此时,门帘一掀伙计端着一盘清蒸鱼进来,正好看见张华拿着空酒杯跪在地上,一愣之下随即笑道。“清蒸鲤鱼,您二位的菜齐了,请慢用。”说完转身就走。
张华站起身叫住伙计。“伙计,问你个事情。”
伙计答道。“客爷您说。”
张华走到窗户边望向窗外的金佛寺说道。“这金佛寺的香火还好吧?”
伙计答道。“回客爷,如今新府当家时局好,这寺里的香火也越来越好。不像前几年乱,金佛寺也跟着冷清。”
张华望着窗外的寺院自言自语道。“这金佛寺也有百多年了吧。”
伙计接口道。“客爷您说的是,这金佛寺从大清国乾隆年间就有了。”
张华转过头看向伙计笑道。“乾隆年间?”
伙计陪笑道。“是啊,这金佛寺有金佛庇佑,长毛子,红毛鬼,拳团都不能祸及。想来再旺盛百年也是可以的。”
王衍问道。“这金佛寺真有金佛?”
伙计答道。“当然有,这金佛还显露过神迹呢。”
张华和王衍齐声问道。“什么神迹?”
伙计说道。
“回二位客爷,这金佛寺以前叫罗汉庙,庙里只有一两个和尚。当年乾隆爷下江南有一次经过咱们合谷县,看上了一名民女。那小娘子长得俊俏,乾隆爷一见之下便被迷了心窍。可当时乾隆爷的后宫已经满额了,什么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贵人娘娘,上千位的娘娘。于是乾隆爷就让罗汉庙里和尚还了俗,将罗汉庙改作仙褔庵,让那小娘子住了进来,方便他二人……”
王衍把脸一沉说道。“胡说,出家人清静地,不要胡说八道。”
伙计却不怎么在意,向王衍作了个揖,“道爷,您也别发怒,这故事连金佛寺里的和尚都是这样讲。再说那武媚娘不也是在庵里待得不安份,后来嫁了皇帝又做了皇帝吗?”
王衍斥道,“那岂是一回事?”
张华笑着冲王衍摆了摆手,对伙计说道。
“你接着说。”
“传说乾隆爷九下江南都是为了这小娘子,后来小娘子后来诞下一子。本来皇家血脉是要进京的,可乾隆爷来来走走不曾在这里长住,那小娘子又是汉人,这孩子的身世说来就十分可疑。再到后来孩子大了些,那小娘子染病不治,本来留在庵里伺候小娘子的假姑子们也都散了,就剩下那孩童一人。好在庵里有自己的菜园,再加上街坊们周济,那孩童也活了下来。待到嘉庆帝时,嘉庆爷知道了这件事,为了老爹乾隆爷的颜面,就派巴图鲁来我们合谷县,要将遗孤子与仙褔庵一把火烧了。那巴图鲁是当时大清国第一的将军,带着御林军冲进庵里,就见庵里佛光冲天,没多久那将军巴图鲁和御林军从庵里跑了出来,话都没说一句,直接跑回了京。后来那庵里除了遗孤子外多了一座金佛,吓跑巴图鲁的佛光就是从这金佛身上发出来的。遗孤子感念金佛救命,就将仙褔庵改名为了金佛寺。别的不说,就冲金佛神迹,也值得您…您拜一拜不是。”伙计看了一眼王衍,硬生生地将“二位”两字给咽了回去。
王衍一边听一边撇嘴,张华笑着摇头。两人都是合谷县土生土长的人,压根就没听过这荒诞离奇的金佛寺传说。
张华问道,“那这金佛寺里面真有金佛了。”
伙计挠挠头,“不瞒二位,话是都这么说,可是到底有没有金佛,小人也没见过。可能是小人的福分不够吧。”
伙计走后王衍说道。“你我小时候可没有听过这样的传闻。”
张华说道。“这伙计说的话里乱七八糟,九下江南?太后娘娘?估计是西拼东凑听来的。这种神怪故事我在日本也听说了很多,都是当地人为了招揽游客杜撰出来的。久而久之便无人去辨真假,也没有人愿意去辨真假,故事越神奇也就越令人向往。”
王衍点头称是,然后问道。“宝山……,你这几年在日本待的怎样?又为什么改了名字?”
张华无奈笑道。“本来名字只是代号,在合谷山城也还不显怎样。但是到了日本后,被同学和教员叫这宝山土财般的名字却很刺耳。”
原来那几年时局乱,张浩谷也算有些见识,就使钱走动给张华捐了个身份,连哄带骗将儿子送去了日本留学,张浩谷一家也搬到了洪城。当时清廷在日本的留学生大部分都送去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习,张华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在陆军士官学校学习了一年多后,他将原来的名字张宝山改成了张华,竟然还办理了退学。然后以自考生的身份考入了东京警察学校。
张华简单讲诉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然后叹道。“这几年的留学生活对我感触非常大,真的是民强则国强、国强则民强。人民勤勉国家进步一时一刻不能懈怠,否则就会被欺辱就会挨打就会割地赔款。”
王衍点点头说道。“不错,可是你为什么从军校退学,难道不应该学习领兵御敌的本领吗?那警察学校又好在哪里?”
张华正色道。“新府以民为主体,讲的是民主。民有政权,府有治权,治权即为法。法不严则纲不正,执法者就是新府治权的支柱。新府政权属于民,所以这执法者也是民的支柱。”
王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张华继续说道。“王衍兄也说,如今处处缺钱。确实新府初立百废待兴,大总统有言:“建设之首要在民生,新府当与人民协力。”有信任才可精诚合作,唯警察是这府与民之间的信任基石。另外说句私心的话,留学日本的学生中大部分都在陆军学院和法政大学,家族底蕴深厚而又有才华的大有人在,唯独学习警务人少。年轻人眼高,我区区张华唯有鸡口牛后才能有自己的一片天地。”
王衍点点头说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张华答道。“法不阿贵,绳不绕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
王衍说的这句话出自孔子的《论语》。意思是用政令刑罚来约束百姓,百姓为了免于刑罚就会作出各种无羞耻心的事来,而如果用道德来约束百姓,百姓就会因为做了错事而感到羞愧。这样从主观上就能有效地杜绝违法乱纪。
张华说的则源于战国时期韩非的《韩非子》。意思是律法应该像木匠的墨绳一样笔直不偏不倚,赏罚分明不论身份高低贵贱。
张华接着说道。“新府的民主是共和制的,人人都有同等民权,所以法治比德治更适合。”
王衍不置可否,他只读过道经古籍,对于新潮学说一概不知,于是端起酒杯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正值青壮,远不是窦巩可比,愿你大展宏图。”
两人对饮了几杯,饭菜也吃得差不多了。王衍说道。“我们也去金佛寺上支香吧。”
张华感到很好奇。“上支供香是应该的,咱们小时候也没少偷吃佛前供果。只是你是道士,不拜三清去拜佛祖,你家老君不会怪罪?”
王衍笑道。“道家讲承负,既然偷吃人家供果,回来补上香火也是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