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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安魂师

阴涩的风终于吹亡温庐前的第一片冥灵木叶,翩跹舞落,像一只血色蝴蝶。

楚之南有冥灵,千岁一春秋。看来又一个五百年过去了。我目光流转,停在无妄崖荒草丛生的山路,默念着。

但我并没有要等的人,或者说,这世上早没有我要等的人了。

无妄崖位于南溟池田,高九百八十丈,在一片缥缈荒芜中拔地而起,直斩云霄。浮云遮望眼,温庐这一座陋室,便落于其腰。

而我常常会立于无妄崖边,俯瞰脚底下云来雾往,一站就是半晌,也有可能是一整日。时间对于我来说,这样度过刚刚好。

就这样站着,发呆,忘我。

有时候我也会去想一些前尘往事,可那些太久远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比如我是谁?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为什么会住在这里?身上又发生过哪些事?等等,我都不记得了。

我从始至终唯一记得的,只有一件事,我是一名安魂师。

安魂师,顾名思义,就是擅于安定魂魄的人。

世界万千物种皆有魂魄,亦称灵气。灵气是长存于世的,一旦所附肉身死后,灵气就会脱离而生,鬼差通常会第一时间,引渡它们入阴曹地府轮回。但有些灵气会因为死者生前种种不幸遭遇,从而夹带一种怨气,称之为怨灵。

怨灵都是愤世的,若不及时引入地府,就很容易被妖魔道利用,从而祸乱人间。它们更不会顺随鬼差,安魂师的职责就是让它们心甘情愿的入六道轮回。

普天之下,安魂师是极少的,因而并非所有的怨灵都需经过安魂师的手,它们大部分被黑白无常用他们自己的方法处理掉,而他们处理不了的,才会交由安魂师。

所以安魂师也算是鬼差,不同的是,他们一般都是普通人,因为掌握着一门古老而近乎失传的技艺,与阴界签订契约,以帮助它们收服怨灵来换取自身的长生。

不管怎样,凡人的长生都有违天伦,阴界一直都在把持着这个度,这正是安魂师少的主要原因之一。

安魂师也有派别,门派不同,安魂的技法也不一样,但其根本都是相似的——通过某种或多种介质,将怨灵带入梦境中,以消解怨灵的怨气。

但世上很多事,有利必有害,很多安魂师因梦境中各种突发状况,最后连自己都无法辨别梦境与现实,而永远受困其中,无法醒来。这样的案例,在安魂史上比比皆是。

这是安魂师稀缺的另一个原因。

尽管如此,这样一个鲜为人知的神秘组织,因长生的利诱,千百年来仍未曾绝迹。

可我并非因为长生而选择做这件事,衰老和死亡,我一点也不畏惧。可笑的是,我到底为了什么呢?

嗯......我也忘了。

…………

光阴如巨辅,在万物身后慢悠悠的撵来,无声无息中撵动物换星移。

无妄崖百草完全凋碧的时候,温庐也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花穿针引线般缝合了天地,一夜间,无妄崖的青山翠石,全埋藏于皑皑白雪之下。南溟池田也变成了一片湛蓝的冰原,站在无妄崖边看去,像一面被踩的支离破碎的镜子。

我呆立在温庐的廊前,抬眼看着冥灵木伸展了几十万年茂密的枝条上挂满了雾凇,犹如绽放的玉梨花。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思绪被一声缓缓地踏雪声打断。

循声望去,隔着密集的雪层,我看见冥灵木下站着一个人,斜背着一把古琴,头顶玉带高束起马尾,着一宽身的锦缎白衣,领口上白茸随风摆动。

因为戴着一面厚重的青铜面具,看不见她的容貌,但凭露出的一双黑漆如墨的眼睛,和一张樱红小嘴,便可知是位姑娘。

请问,可否借宿一晚?她问道。声音如黄莺出谷,说话时明眸善睐,皓齿內鲜。

等了许久,见我不回答,便歪了歪头说道:我正朝西北赶路呢,不巧大雪封山,天寒地冻的......

我背过身打断她,表示对她的话毫无兴趣,只淡淡地说道:“自便吧”。

她兴高采烈地一拍手,便在温庐的东侧收拾了间小房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一个冬天。

这段时间也还算清净,我们几乎没有交流。我每天仍然立在崖边发呆,忘我。她大部分时间也都在房中练琴,实在闷了才会出来走走。

从始至终,我没问过她是谁,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这世间除了安魂,好像再没有其他事能提起我的兴趣了。

直至冰雪消融,温庐东南角的第一枝花开,我才知道她原来是一名琴师,一个遥远的国家征封她为大司乐,要在明年开春时赶往赴任,却不料途中遇上大雪封山。

这是在她临别前操持的茶宴上,通过一首婉转的词曲告诉我的。

那日温庐内外薄雾缭绕,她感激的敬过我最后一杯茶后就辞行了。

她走没走,对于我来说没什么分别,我还是一样立在无妄崖边,发呆,忘我。太阳东升西落。

…………

也不知过了多久,兴许几年,兴许十几年,反正只是个数字而已。

温庐刮进一阵阴冷的风,门窗吱呀呀扇动,游离的云烟也被卷了进来,厅里一瞬间变得雾蒙蒙一片。

我警惕地动了动鼻子,闻见空气里有一股独特的尸气,跟着房梁上扑簌簌一连串怪响,一具全身黑缎绸衣的尸体倒悬了下来,摇摇摆摆,擦着我的鼻尖。

淡淡一瞥,尸首翻着白眼,七窍挂着血丝,惨白的长舌倒垂出来,舌尖刚好盖住了高帽上的“平”字。

我假装不见,抚琴问道:什么事?

黑尸停住摇摆,翻落后散成数缕黑烟,又在琴案前数步汇聚成一位面若玉雕的男子,啧啧摇头说道:“无趣。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么无趣”。

我没有答话,继续抚琴。

他轻哼了一声,丢给我一本折子,背着手懒懒地说道:“有个怨灵,我们搞不定,这是她的“合生册”,你看看吧。”

“合生册”和生死簿一样,都是地府文籍,不同的是,生死簿只记录人的生死期限,而合生册则详尽的记录了人一生中大大小小的经历。

它不是一本书,只是一种叫法。它也不是时时存在的,只有在人死后,才会自动地在地府文库里生成。

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特定的“合生册”。

安魂师安魂必须要完全了解怨灵的怨念,才能构筑最恰当的梦境,这必须依赖于合生册。

这本合生册封皮上书着“风语凝”三个篆字。

合生册一般都是以死者的名字命名的。

…………

须句故国在遥远的西北,我斜背着古琴忘忧,和黑无常并行了半月,才来到一座大漠孤城。

随处可见的黄石被风蚀成一道道褶皱,犹如沙海凝固的浪涛,城池便立于沙海中央,像一艘乘风破浪的金色方舟。

城内建筑虽然星罗棋布,但仍显得十分荒凉寂寥,安静的能听见万里长风吹扬城楼上旗帜的猎猎呼号。

很多年前,这里叫须句,一个西域小国,也曾一派繁华。皇室姓风,风语凝便是这里的最后一位公主。

据合生册中所述,须句因为弱小,常被邻国邾侵袭。须句四面楚歌之际,国君走投无路,只好将风语凝嫁于鲁国公子姬澹,联姻求援。

鲁国强盛,按理必能解须句亡国之祸,可那一年大雪封山,鲁国援兵还未赶至,须句便已被邾国吞没。

风语凝国破家亡,只求姬澹怂恿鲁国发兵邾国,一雪亡国之恨。

姬澹最终耳软,自请领兵北上,并承诺她先灭邾,再复须句。风语凝感激不尽,书了一封密信于姬澹,让他暗中联络被迫俘降的须句臣子和十五岁的弟弟,里应外合,共谋邾国。

不过半年,邾国便不复存在了,而须句也没能再复。邾国城破时,姬澹的第一道令,便屠尽了邾国与须句尚存的皇室、百官,只留百姓。

风语凝幡然醒悟,一切都是鲁国的计谋:一面答应须句联姻,一面暗通邾国,放出鲁国援兵难至的消息,以绝邾的后顾之忧,坐山观虎斗;须句亡后,又暗连须句残部,内外夹击;两败俱伤后,最终一网打尽。

万念俱灰的风语凝投崖而死。

…………

我们入住在一家老客栈,等到城内再无灯火人声,大漠碧空星汉灿烂,才上城楼瞭望台,插上引魂幡。

幡旗随风猎猎鼓动,不一会儿,四下魂魄开始聚集、骚乱。

黑无常嘴角一扬,右手打了响指,登时破空闯出数十只人身兽面的阴差小鬼,形貌各异,各拿着烧红的锁链和弯钩,一通勾魂锁魄。

黑无常面朝楼外,背着手,身子笔挺,一双丹凤眼斜昵了我一眼,兀自洋洋得意。

我腾身落在瞭望台顶,盘腿而坐,在身前点燃安魂香,将背上忘忧放落腿上。

忘忧并非凡琴,除非专修此道的安魂师或者怨灵,一般凡人是无法闻其声的。

拨弦三两声,安魂香笔直而上的青烟似乎闻声而动,跟着琴音缓急,渐渐汇聚、幻化,最后塑成一艘仿佛精雕细刻的烟舟——梦舟。

黑无常落在我身侧,赞叹一声:“灵舟载梦,好!”

话音未落,数十个小鬼一齐惨呼,朝四面八方跌落,化作一张张人形纸片。

黑无常从腰间解下一块木牌,说道:“安魂师在这里,你们就不要班门弄斧卖丑了。”中指食指一勾,纸片飞起,连接成线,一叠一叠落回那块木牌上。

又向我说:“戴面具的交给你啦,其余的我来收拾。”

阴差已经将魂魄收拾了大半,只余下几个,黑无常邪魅一笑,向其中几个怨灵飞身而去,移形换影的身法将其圈住。

我五指向前一扫琴弦,梦舟似也迎风鼓帆,向着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着宽身锦缎白衣的怨灵飞去。

琴音转急,只觉梦舟飞散,一晃如堕渺茫烟云中。

…………

浓雾渐散,眼前出现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时,我便知道,这不是我构筑的梦境。

梦中人是叫不醒自己的,因而为防意外,每个安魂师都会在自己编织的梦境中的某个角落,布置一盏“解梦灯”。这是安魂一业亘古不变的规矩。解梦灯灭,梦境就会坍塌。

但我不知道差错出在哪里,不知如何会入错梦境,更不知道筑梦的人是谁。总之,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宫殿中,我看见了风语凝,一个八岁的小女孩,戴着青铜面具,着一身素锦白衣,右手牵着一个牙牙学语的男童,在一对穿着华贵的中年夫妇的爱眼下,无忧无虑的嬉戏玩耍。

似乎筑梦人有意让我无法参与到梦中的任何事,我几乎是一个透明的存在,梦中人看不见我,我触碰不到梦中的事物。

我一直在找解梦灯,可这个梦境实在大的出乎我的意料,似乎整个乾坤都包容在内。

无论谁也无法记清一生中的所有事,所以,一般的安魂师只会编织怨灵生前印象最深的几个场景,绝不会如此耗费心力,事半功倍。

难道只是想将我永远困在梦中?

若是如此,那我恐怕永远也醒不了了,因为能编织如此大梦境的人,也绝不会是一般的安魂师。

一如站在无妄崖,我每日站在宫廷一角,旁观这里面发生的所有事。

光阴似水,绵绵就流了十年。

风语凝十岁那年,邾国渐渐强盛,几年时间便吞并了周边数个小国,并开始不断骚乱须句边境。

一直至十五岁,邾国与须句开战无数,塞外遍地枯骨,须句伤亡惨重。

十六岁那年,须句千里疆土仅剩十城,邾国兵临城下,须句国君无奈向北方鲁国联姻求援。一辆缠红绸、垂玉帘的孤乘,在长河落日的大漠中缓缓向北驰去。她掀帘望故土,一步三回首,始终带着面具。

十七岁那年须句国亡。

十八岁那年说动姬澹发兵邾国......

几乎与合生册所述一致,但那一幕幕亲见,总比文字更让人唏嘘。

唏嘘?我怎么会为人唏嘘呢?

…………

我还是醒了过来,在风语凝跳崖的那一刻。

我不知道筑梦人为什么要安排我在此刻醒来。在醒转的前一瞬,我看见崖边立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但我没来得及看清面貌,意识就回转过来了。

月明星稀,黑无常泰然自若的站在瞭望台,不知什么时候,左手擎着一只红烛,见我睁眼看来,便将烛火凑到嘴边。火焰绿光森森,映着他白净的脸。

我正纳闷,忽见他嘴角一扬,朝我邪魅一笑,将烛火吹灭。

一瞬间,我的意识似跌入了无底的深渊,当我眼前再出现画面时,竟是温庐厅内。

屋内烟雾缭绕,与我对面隔廊正襟危坐着一个人,戴着一面青铜面具,着一身锦缎白衣。外面积雪微融,东南角的一枝花还开着。

她轻啜一口茶水,朝我微微一笑。

我一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我竟在她设的茶宴中,不知不觉被带入了梦境。

你是谁?我问。

青铜面具下她眉眼生花,笑的天真灿烂:你不应该先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嗯,这个问题你待会再问我吧。

我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她边说,手边比划着:“因为有个人,嗯.......算是人吧!他想帮你找回记忆,就去求老师傅,师傅又来求我。师傅说话我当然要听啦。你猜猜这个人是谁?”

我仍然沉默不答。

她嘴一努,说道:“看来他说的没错,你现在真是无趣。不过也不怪你啦,任谁丢了三魂六魄都得这样,就算是师傅也不例外。”

我突然不敢正视她,目光一侧,思索着她话的意思。

“你现在总该猜到是谁了吧?如果猜到了,就可以问我名字啦。”她笑着说。

“你是谁?”我问。

她纤长的食指一勾,说道:“你过来,看清楚些。”左手缓缓除下面具,边说:“我叫风语凝,准确的说,我就是你,你的魂。”

我立在她五步远处,俯视着那张脸。面对着这额角,这弯眉,这鼻子,这脸颊轮廓,就像面对着一面镜子。

还未来得及反应怎么回事,又听她仰面对我说道:“该醒啦!”

跟着宽袖一挥,案上烛台灯灭,瞬间温庐便开始摇摇晃晃。应该是整个无妄崖地动山摇。

周遭事物开始悬浮飘荡,水、茶杯、琴案、桌子、椅子、落叶、飞雪......又突然间,所有这些都如木屑般炸开、碎裂、坍塌。

…………

我再醒来时,正盘腿坐在一家客栈的床沿,黑无常背着手,身体笔立的面向窗外,东方鱼肚白出。

在我醒转的那一刻,我头痛欲裂,大量的记忆涌入我的脑海,从出生直至此刻。

我是风语凝。数百年了,我终于想起来我是谁。

我从没有死,当我纵身跃入云雾封渊的山崖时,一位鹤发老人救了我,他曾是须句国国师,也是一名安魂师。

国破家亡,又失亲爱,国师见我痛心入骨,于心不忍,在我的再三央求下帮我拔除了三魂六魄,从此再无凡人情欲,又教我安魂之法,成为一名安魂师,由此在人间辗转百年。

但我终究要死了,记得师傅说过,夺魂咒一旦种入人体,魂魄便永远不能归体,若强制归体,不但修为尽失,肉身所历春秋也会成倍临身。破咒时又是夺魂时。

我费力的扭头,看着满头白发铺地,仍在缓缓的生长,说道:谢谢你。声音微不可闻,苍老如磨砂。

黑无常没有看我:“不怪我擅作主张?”

我笑着,摇了摇头,因为年衰岁暮,头摆动的几乎没有弧度。还有什么比做一具行尸走肉更痛苦的呢?

黑无常斜昵了我一眼,舒了口气,淡淡道:“我费劲千辛万苦才找到你师傅,你是该好好谢一谢我。可是再过半晌,这儿就归昼魂师白无常管了。那臭小子你也知道,吝啬的要命,为了阎王那点俸禄,可没少和我吵架。看他帽子上写着“一见生财”就知道了,不像我,只愿天下太平。你这生意我可不敢跟他抢。”

又回头道:“我还是在阴曹地府等你吧。你知道,有些事我比白无常还要小气,欠了,就要还的。”

朝我邪魅一笑,转脸吹熄了桌台上的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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