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腐草为萤(五)
我还是未来得及回去,因为那一晚,草庐发生了火灾。
那场大火来的没有任何征兆,当我被热浪灼醒时,发现自己已深陷火海。我已经伤的不能动弹,浓烟熏伤了我的眼睛,周围渐渐被黑色填补,直至一片黑暗。
我努力保持着一分理智,慌忙化作一只萤火,欲飞往他的房间把他唤醒,却被突然冲起的一束火浪灼伤,翅膀瞬间烧成了灰烬,摔在地板上,尾巴的萤光急促地闪烁,一明一灭。
难道我就要葬身在这火海吗?不,我可以,但他不可以。我迟早都会陨灭,如何死我不在乎,可他年华尚早,还有漫漫人生等着他。
我挣扎着,想要重新飞起来,背上却像压了千斤的重物,任我如何反抗,仍是一动不动。渐渐地,我手脚再也使不上力气了,眼看火海将我吞噬。
我绝望,从未有过如此的绝望。
当我的力气撑不开我的眼皮时,本以为就会这样死去,但朦胧间,有个人向我走来,他抱起了我,带我走出火海。
那一瞬间,我再也撑不住了,沉沉地睡死过去。
应该是睡了很久很久,久到就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梦,久到像是早已死去,灵魂漂浮在四面漆黑地虚无空间里。
如果不是恢复了那一点意识,我和死应该是没有分别了吧?
我仍是看不见,听不到,只有一点微乎其微地感觉,感觉自己是躺在某一个地方,身体像被什么缚住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身体的触觉开始敏感起来,听觉也恢复了一些,可是仍然听不清他的话语,像总有东西在干扰似的,一停一顿,忽而有,忽而又没了。我猜,应该是听觉的恢复还是属于间断性的。
但我可以肯定触觉,一定是有个人救了我,他每天都会定时坐在我身旁,但待的时间很短,我也不知道他在干嘛。
很快,我能听到的一日比一日清晰,渐渐能分辨出那些声音不是同一个人发出的,他们的声音都很熟悉,像是在哪听过。后来我一想,都听这么久了,再不熟悉就傻了。
再后来,我发现我错了,那些声音中一个苍老沙哑的像桑树婆婆,一个稚嫩尖锐的像青,还有一个很少发言,那声音我没有听过,脆而宏亮。
难道这是沽原?
我说不出话,无法去询问,只能默默听着。
“这姑娘怎么还不见好?我还想听她给我讲故事呢。”桑树婆婆叹了口气,担忧地问。
“是啊,”青的声音离我很近,语气里全是不情愿,“我都缠了十几天了,流裳从来不让我靠近她,要是让她知道我这样绑着她,非揍死我不可?”
哼,臭小子,背地里这么说我坏话,我有这么不堪吗?
“快了。”那陌生的声音说道,然后耳畔响起一曲箫乐,委婉动情。
如他所说,这几日,我身体恢复的很快,也能发出一些声音,视觉也恢复的差不多,我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只类似茧的丝囊里。
“桑树婆婆,青,你们在吗?”我艰难地吐字,但声音仍是很小。
“它们睡了。”陌生声音突然接话,吓了我一颤。
“现在晚上了吗?”
“深夜了。”他的语调没有一点情感,冷地听不出喜怒哀乐。
“哦。是你救得我吗?”
“嗯。”
“谢谢你!”
一阵沉默。
“你睡了吗?”
“我从不睡觉。”
“哦,”我隐约觉得这个人不爱说话,但只犹豫了一会儿,便将想问的问题全盘托出,“你叫什么名字?也住在沽原吗?怎么以前都没见过你?”
又是一阵沉默,我说:“如果不想回答的话也可以不说,没关系的,我只是好奇。”
“我叫即墨,住在镜塘。”
即使我早已猜到这个人并非他,但听到名字的那一刻还是有一瞬的失落。
“原来是你,”我突然想起差点坠落镜塘的那个夜晚,以及背后吹来的那口寒气,“即...墨...,名字真好听。”
他没有回应。
“对了,”我又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忙问,“那天草庐大火,里面还住着一位公子,你有看到他吗?你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吗?”
“不知道。”
他话音刚落,紧跟来的是扑通地落水声,应该是他走了。我张着嘴,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问呢,心想这条鱼真是奇怪。
后来,我从桑树婆婆那里了解到,即墨他是镜塘之神,守护着沽水之源,沽原的所有生灵都要依赖它而活。
她还说,即使是神,也有约束,比如即墨它,每日只能在岸上待三分钟。
那岂不是比我还可怜?我心生怜惜。
接受一件事物的好,必定要承其坏,诱惑都是这样的,好坏参半,桑树婆婆意味深长地说。
不过他好像很满足自己的生活,他每天离水的时间不定,可能清晨,也可能晚上,甚至会在午后,只做一件事——抚琴吹乐。他好像只钟情于这个,每每都陶醉其间。
有一次他坐在桑树婆婆的枝丫上吹奏,孤芳自赏。我的伤势已经好的差不多,刚好能任意飞走,便落在他身旁。
一曲终,我打趣说:“我猜你在仙界,当的一定是个闲差吧?”
“何以见得?”他目光在自己的衣着上走了一圈,不解的问。
“如果不闲,你又怎会有时间练习这个,此刻又怎会吹出这么好听的曲乐。”
“你也懂音律?”他不谦逊,反而嘴角微扬。
“不懂,”我摇晃着脑袋,“我只觉得很悦耳,却不知它要表达什么,听完嗯...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是什么?”他拾起恰好飘落在我头上的一片桑叶,竖立在我眼前问。
“叶子啊。”我知道他有话要说,如实说。
“如果是你,你想怎么表达它?”
“虽然枯谢了,但颜色还是绿的,”我接过他手中的叶子,反复看了几遍,“应该是被风吹落的吧,真可惜。”
他看了我一眼,又吹起木笛。很短,只十几秒,却哀婉。
“你吹奏的是这片叶子吗?”
他点点头:“琴、舞、书、画、话,等等,虽然形式不同,但都是一种表达方式,都是一种语言。而话是最简单的,因为它不需要多久的酝酿。”
“所以你不爱说话,对吗?”
他扭转头,低眼看着镜塘止水如镜,不作回答。
“你能教我吹曲吗?我想学。”
他仍是不答,骤然化身一条锦鲤跳入水中,击碎了满天星辰。
翌日,他送我一管墨竹玉箫,邪魅一笑,说:“叫师傅吧。”
自那以后,他便教我曲乐,一连三日。
第三日清晨,我采露回来,便看见他盘腿坐在枝丫上,抚一把漂浮于腹前的古琴。琴音起落,时而雄浑如烈焰,时而轻灵似飘丝,游鱼出听,含商咀徵。
“真好听!”我被琴音带动了情绪,良久才言,“这首曲叫什么名字?怎么以前从未听师傅弹奏过,能教我吗?”
他甩袖背手飞落在我跟前,腹前的古琴顺势散成一缕白烟,他盯着我的眼睛,微微一笑道:“凤求凰。”
“凤求凰?”我喃喃道,实在不解挠挠额头,“什么意思啊?”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我记住了这句诗,在夜晚辗转难眠,自意识恢复的这几日,我一直挂怀着他。
桑树婆婆和青说,他可能已经死了,但我问即墨,他说,没有看见他的尸体。所以我相信他一定活着,也一定在人间的某一个角落,如我思念着他一样,也思念着我。
青说,也有可能是烧成灰烬了。于是我死死地掐了它五分钟脖子。
不会的,我望着渭城灯火说,我有预感,他活着。
“他叫孟世卿?”又是深夜,即墨突然说话,打断我的相思。
“师傅怎么知道?”我从来没告诉它们他的名字,因为他的名字适合藏在心里。
“在梦里你有叫过这个名字。”
我羞涩地偷笑着,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本来就是个将死之人,师傅这样煞费苦心的救我,究竟为何呀?”
“沽原所有生灵的生死都只能由我掌握,想救便救。”不知何故,他话语忽而冷淡起来,让我不敢再接话。
“如果他还活着,你想去找他吗?”
“算来我生命只剩寥寥几天,找到了又如何,徒增离恨罢了。”我别过脸,意图遮掩突来的黯然神伤。
“我说过,沽原所有生灵的生死都由我掌控,但有代价,我给你一晚上的时间,明天你给我答复。”
我一晚未眠,第二日,他果真如约现身在桑树婆婆的树荫下。
“想好了吗?”
“能先告诉我,需要什么代价吗?”我躺在枝丫上,微风阵阵,看枯叶徐徐坠落,本来早已有了主意,却不知为何,在那一刻竟害怕的犹豫起来。
“哼,”我听见他嘲讽似的笑,“一点代价也不愿付出,看来你也并非有多爱。”
“我孑然一身,不是怕什么代价,我只是恐惧未知。”
他甩袖背对着我:“今日这三分钟,我不是来听你犹豫的。”
“你能给我多少时间?”我害怕他突然走掉,翻身飞落在他身后,发现他今日竟换成了一身红衣。
“你要多久?”
我沉吟一会儿,便道:“一个月,可以吗?”
他转身,交给我一颗红色的丹药。我看见他的脸,好像比往日憔悴了不少:“师傅是生病了吗?”
“或许是。”他目光突然不同以往地深沉,又随即淡然一笑,“今日便动身吧,祝你好运!”然后跃入水中。
吞下那颗药丸,我能清楚的感觉到身体在发生变化,仿佛有几股奇异的力量在我体内乱窜,一些经脉开始通畅,身体比以前更加轻盈,尾巴的萤光更明亮;伤后的皮肤也逐渐修复,整个人恍若初生一般。
我手舞足蹈起来,当即辞别了桑树婆婆和青,又望了一眼镜塘止水,便化身一只萤火,迫不及待的飞往草庐。
到达草庐时,已是第二日夜晚,即墨说的没错,大火将草庐烧成了灰烬,被人不管不顾的弃在这里。
我翻找了好久,始终没有发现他的任何物件,果然,他一定还活着。
炭黑弄得我手上、脸上、衣服上全是,由此突然想起那段时光,与他共执笔而书,相互逗笑,竟一个人吃了蜜似的笑了起来。
因果田,我脑海忽然闪过这个词,那是我和他真正认识的地方。不做多想,便快步寻了过去。
我们会不会就此遇见?他会不会还在那棵树下等我?
不顾被芒草划伤的手臂,我矮身钻了进去,一眼望去,好似昨日,仍有大片的萤火和草原,树木依旧枝繁叶茂,唯独不见了他的踪影。
我失落地向草原中心走去,一只萤火奄奄一息的落在我的肩上。我认识它,就是那晚它阻止我与人类接触。
“你怎么了?”我问。
“我飞不动了,可能快死了吧。”它尾巴的萤火艰难地撑着,声音憔悴地让我心疼。
“不会的。”我柔声安慰,一滴泪倏忽而落。
“我不想死,但有人告诉我,这是萤火虫的宿命,他说宿命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你相信宿命吗?”
我强忍泪水:“我不信。”
“我信。”
它挂着惨淡的笑,萤光突然灭了,从我肩头滑落。我用手接住了它,一抬眼,又有几粒萤火在空中熄灭掉落,越来越多,繁星似的萤火群,如流星雨般坠落。
我托着手掌,疯狂地奔跑着,我再也接不住它们了,握着一大把的尸体,无力地坐在草地上哭喊着:“不要...不要...慢一点...等等我啊...”
自那以后,我很少再见到世间有流萤。
另日,我又来到了渭城,在客栈门口撞到刚出门的有来。
他似乎不记得我了,竟然出口问我的姓名。
“傻了吧你,才几天啊,我都不认识了?”我手按在他胸膛上一推,“快说,你家公子现在何处?”
往日温驯一扫而空,他神色变得狠辣,并不像开玩笑,说话咄咄逼人:“我家公子不在渭城,识相的,给我尽早离开!”
然后向身后两位随从使了使眼神,拦住我,将我推到一旁,自顾自走了。
怎么回事?我定在原地半晌,不明白究竟怎么了。
渭城的夜依旧热闹,我孤身漫步于大街,偶然看见人海那位卖风车的老头,便向他要了两个泥俑,我问他:“什么是心上人?”
“姑娘即已有了,何苦再问?”
“若是不见了呢?”
“不见了便不见了,不见了也并非真不见了,所谓心上人,一直在心上,不在远方。你懂了吗?”
我摇摇头。
“哈哈,没关系,”他从推车底下端出一酒坛,“此酒名为‘相思酒’,喝了它你就明白了。”
干完最一口酒,我将酒坛摔碎了,一步三晃地走在渭城灯火散尽的街巷。我还是不明白老头说的话,“心上人在心上,不在远方”是什么意思。
“骗子!”
我扶着墙吐的稀里哗啦,突然脑后被人狠狠的敲了一棒,但感觉不到疼,转身朦朦胧胧地看见两张面孔,陌生又熟悉,然后就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