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风雨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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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腐草为萤(二)

雨越下越大,屋檐顺流而下的雨水在我眼前形成一副雨帘。微风吹雨斜,我背贴着墙,眼看这点容身之地也要渐渐被吞没。

突然,我右手边传来一声马啸,紧跟着是皮鞭抽打马背声,人的驱赶声。

一位少年坐在马车外,穿戴着蓑笠,左手握住马缰,右手挥舞着皮鞭。快马加鞭飞驰而过,溅起的泥水飞洒在我的裙摆。

“停车!”马车里声音宏亮。

少年急忙将马车停在几十步远的地方,掀开帘子,从里面下来一位穿着华贵,面容俊雅的公子。

他快步而来,少年撑伞尾随。

“在下因天色已晚,着急赶路,本以为雨天道路无人,不曾想竟溅了姑娘一身泥水,多有得罪,还请姑娘原谅。”他躬身行礼致歉,文质彬彬。

“你言重了,是我要在这躲雨的,和你没有关系。”我不以为意,两只手摇弄着裙裾。

他仍躬着身,不说话。

“我家公子向你行礼,你都不回礼的吗?”少年怒目上前一步,但被他按了回去,只进了半步。

“回什么礼?”我瞟了少年一眼。

“本来就是我们无礼在先,姑娘不怪罪我们已经是宽宏大量了。”他回过头,由低语转而向我要温言,“姑娘湖海之心,在下惭愧。”

然后扫视四周,说:“这雨怕是一时半会难停,不知姑娘家在何处,如不嫌弃,在下可送姑娘一程。”

“我没有家,我住的地方离这很远,还是不麻烦你了,你们若有急事就先走吧。”

“噢,”他一拍脑袋,懊恼地失笑,“是在下冒昧了。这样吧,”他一步跨进屋檐,和我比肩而立。我鼻子刚好到他的肩膀,闻到他身上淡淡地菊香,“这把雨伞就送予姑娘,也不知姑娘出门有没有带够盘缠,从这向西三百米有家客栈,这些银两够你住几天和买一身新衣服。还请姑娘收下,不然在下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他把一个锦袋塞在我手上,不等我说话,只看了眼天色,行礼道:“时候不早了,在下还要赶路,就此别过。阿求,我们走吧。”说完对我欠身一笑。至此一生,我都记得这个微笑。

他将宽袖敞开护着头,向马车跑去。又一声马啸,淹没在风雨里。

我来到他所指的这家客栈,装潢富丽堂皇,一眼望去像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店小二直直地朝我走来,将我请了进去。

我要了个单间,怕钱不够,说明只住一晚,问他需要多少银两。

他手心朝下,在空中轻轻一按,示意让我放心,然后又招呼来两位大块头,对他们耳语了几句。

大块头们点点头,领路我到了三楼一扇门前,便自觉退了下去。

我推开门,吃惊地下巴差点没掉到地上,这一间房比我在一楼二楼看到的大了好几倍,装修也更为精致。我小心翼翼地迈进一只脚,轻轻落地,有一种闯入皇后寝宫做贼的错乱感。

我喜形于色,手脚不自觉地舞动起来,然后一头栽进绵软地床被上。

突然响起敲门声,店小二端着红木托盘正站在门外,我让他进来。

他将托盘放在圆桌上,双手放在腹下,低着头说:“这些是小的为小姐挑选今夜换洗的衣服,小姐过来看看,是否有喜欢的?”

“我身上就这么些钱,”我站起身,解下系在腰间的锦袋,朝他一举,闷咳了一声,“如果够我就在这住下了,不够的话,那你还是给我换间房吧。”

“小姐说笑了,小的怎么敢收您的钱。”他退了一步,像认错似的,头更低了。

“人间还有不收钱的买卖吗?”我云里雾里,歪着头问。

他头一瞥,躲过我的眼神:“小姐还是别拿小的开玩笑了,若是小姐执意要给,还请您亲自给我们家公子吧。”

“公子?是他?”我低声喃喃道,骤然间明白了,又骤然间更加摸不着头脑。但心里还是莫名其妙地开心,一股甜意,我仿佛看见自己笑,“你走吧。”

我合上门,躺在床上,摩挲着那个青蓝色的锦袋,上面金线绣着一个“孟”字。我将它紧紧地捏在手心。

听说人都有一个姓,这应该就是他的姓吧?他会叫什么名字呢?一定很好听吧。

我闭上眼,看见脑海里他暖暖地的笑意。我想起刚才他在上马车的时候,好像有回眸看过我,还对我点头一笑,但又好像没有。

到底有没有呢?

我睡眠一向很浅,或许是软床和催眠香的缘故,这一晚睡的特别地香沉。小二唤我醒来时,阳光已经爬满了整张床。

穿戴好后,我顺手从桌上拿起一块他刚送上来的糕点,试着咬了一口,口感又酥又软,甜而不腻。没想到人间这么好玩,吃的还这么好吃,简直太没天理了。

我赶紧又多拿了几块,塞在嘴里,三步走到窗前推开,这个高度一直可以俯瞰到渭城的东角尽处。街市人流拥簇,叫卖声不断,显是早已热闹多时。我忙问他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带着我在渭城游玩了三日。我才知道,他叫有来,不是小二,而是这家客栈的主事。

第一日他带我去了桑子庙,那里有棵千年桃树,现在正值花季,我去时粉红的桃花已开满枝,像一把遮天伞,微风轻拂,落红纷飞。我问有来,为什么他们都在桃枝上系红绳。

有来说,上面的每一根红绳都代表着人世的一个愿望,这树有灵,它会帮他们实现的。小姐有愿望吗?我可以向方丈讨一根红绳来。

他问我时,我正看着桃树下恋人入对出双,合手系上红绳,脑海突然闪过昨夜那位孟公子与我比肩而立的画面,握住我的手塞给我锦袋,然后对我歉意一笑。

“你家公子现在哪里?”我踮起脚轻嗅桃花,假装随口一问。

他摇摇头:“我只负责客栈里的事,府里的事从不多问。再说主子们要去哪里,又何须告知我们这些小的。若小姐都不知,小的就更不知了。”

我点点头,觉得这满园的桃色忽然间少了些什么。

第二日,有来带我去幽园看皮影戏《梁祝》。我看着几个剪纸似的人儿在白幕布上跳动着,非常好玩。特别是末尾两只彩蝶翩然飞起的那一段,我欢欣地差点从座位上蹦起来鼓掌叫好。有来赶紧把我按住,食指抵在嘴唇上让我安静。

我一回首,蓦然发觉周围人都目光含泉地看着我,我不明所以,问有来:“大家怎么了,不好玩吗?”

“小姐,这是悲剧。”

回来后,我抓着有来让他再给我讲了一遍,才知道《梁祝》完整的故事。

青梅竹马俩无猜,心心相印是知音。

朝夕相伴几度春,莫知英台女儿身。

待到芙蕖出水日,方悟最苦相思情。

笑问世间情何物,生死相许无所恨。

今生无缘同白首,待到来世叙旧情。

生不相守死相从,黄泉路上结伴行。

双双化蝶翩翩舞,恩恩爱爱不绝情。

我问有来,爱情是什么?它比生命还宝贵吗?

有来说:“我觉得,爱情就是爱情,它什么都不是。但它有力量,我们所看到的都是它表现出来的力量。它的力量因人而异,有人借此能与子偕老,有人借此能至死不渝,也有人觉得它可有可无,更有人认为它一文不值。所以啊,我认为无法比较。”

“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我手肘抵着桌面,掌心托着下巴,木然地看着桌上烛火跳跃,自说自话:“是不是像病,又像药,像矛,又像盾,又什么都不像呢?”

有来低头对我藏住笑:“小的没有喜欢的人,不知。”

第三日我们去了云游湖,听有来说,湖心有一个醉舞亭,亭心有面青石镜。相传有位将军爱上当地的一名舞姬,想要迎娶为妻。舞姬便说,自己无父无母,不能做主,若将军宝剑能劈开此石便嫁,但凭天意。将军手起刀落,青石不但一分为二,而且切面平滑如镜,至此成为一段佳话,口口相传。这面石镜也由此而来,传言此镜能照见真爱之人。

我食指轻轻抚了抚镜面,发现它并非像传言说的那样光洁,反而凹凸不平,根本照不见人脸。

守石人双手捧来湖水,泼向镜台,说:“嘿嘿,但凡来的游客都喜欢像这位小姐刚才那样用手去摸镜面,神镜也是面镜子,时间久了,镜面自然有亏损。不过灵性还在,只须洒些源头水,效果还是一样的。小姐您请试试。”

我低头照着,洒了水的石镜照出来的脸更是四分五裂,加上光线偏暗,黑黑地分不清轮廓。但镜面好像有一种魔力,让我不得不聚精会神地看。

突然,那些歪七扭八地黑色线条开始自由组合,渐渐地像一张熟悉的脸庞,又是他笑容可掬的样子。一瞬间,我心里莫名其妙地安心。

这不可能,我赶紧闭上眼,当我再打开时,镜面的影像已恢复如初,无论如何再也找不到那张脸。

有来看看我,也学样子伸长脖子,在镜面上照了照:“我看都是心理作用,把人照的歪瓜裂枣的,人畜都不分,说像谁都行。小姐您还是别瞎忙活了,这里面,怎么可能看见我家公子。”

“世上很多事都是信则有,不信还是有。想糊涂自己,千万不要以为整个世界都不明白。”守石人眯起眼睛说。

“那我问你,爱情是什么?”我突然想问他这个问题。

他手成掌刀,指了指刚好齐腰的石镜:“对我来说,爱情就像这面石镜,即使它永远不会对我说任何话,我还是愿意花上一辈子去守护它。”

“对它来说,你的一辈子那么短,你也愿意吗?”

“匆匆过客又如何,我只知道我很快乐。你囿于其间,还认为爱或不爱是道选择题吗?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结果不重要。”

“呵,”我冷笑一声,“人生苦短?你们又怎会理解真正的人生苦短!”我说完拂袖而去。

我生气了,不是生他们的气,而是我发现我忘不掉一个人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第四日,我又不辞而别,孤身飞往沽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