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烦恼
九龙山的清晨，一向是徐今的最爱，无论季节。
这里远离了城市，所以并没有受到工业化的侵染。青山绿水不说，千百年来形成的大片原始森林，便好似给群山穿上了一身绿色的戎装，时刻保卫着这九岭三山。
从集气站出发，徐今沿着公路一路慢跑，一边享受着清新的空气，一边“呦呵、呦呵”的低吼着，仿佛在与两旁丛林中不断传来的各种鸟叫声相呼应。
到了井站，见大门仍然紧锁着，徐今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老江、老江！”
徐今拍打了几下铁门，大声喊道。
“来了来了。”
江从侍边穿着衣服边从寝室里走了出来，见是徐今，急忙小跑着来开门。
徐今站在门口看着边系着纽扣边向自己跑来的江从侍，有些不满的说道：“你们怎么又都睡了？谁的夜班？这井口输着气呢，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你们俩不都闷在屋里了？”
江从侍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老徐，这不是刚躺下吗？你知道这夜班难熬的很。我就在值班室眯了几分钟，都没睡着，耳朵支愣着呢，报警仪一响我就听得见。”
徐今看着还趿拉着工鞋，连鞋带都没来得及绑的江从侍，无奈的摇了摇头，将手里的油条和豆浆递给江从侍。
江从侍接过来笑着说道：“还是老徐你对我们好。我这就叫小杜起床，今天我们全天打扫卫生，保证明天交班的时候，从井场到寝室，都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就像月初你交给我们的时候一样。”
徐今白了他一眼，说道：“把你的杂志和碟都收起来，我不看那玩意儿，刘明昊也不看，他女朋友比你认识的人还多。”
江从侍一听却是来了劲，贼笑着说道：“我给你们留的都是经典，那黑白大战，东洋小魔女，啧啧啧......”
徐今一声不吭的转头便向着来时路跑去。
江从侍在身后叫道：“抽支烟再走嘛？急啥呢？”
徐今却根本没有回头，只是边跑边举起手挥了挥，然后陡然加快了速度，一路向着镇上冲刺而去。
跑到集气站门口的时候，徐今抬手看了看表，满意的点了点头。一回头，却看见刘明昊正坐在围墙边的堡坎上抽烟。
徐今走过去蹲下，从刘明昊的工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烟，顺带着把打火机也摸了出来，点燃抽了起来。
刘明昊一反常态的没有理睬徐今，只看着远处山峦上那一抹鲜艳的红色。
徐今笑了笑，说道：“你转性了？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梦里和你那一百零八个女朋友挨个亲热吗？”
刘明昊呵呵呵的笑了起来，紧接着又沉默了下来，半晌才又笑了起来，轻轻的说道：“还是全世界各民族的女子，个顶个的都是大美女，年轻、漂亮，身材又好。”
徐今呵呵了两声，说道：“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也提前回来了？特价机票？”
刘明昊却闭着嘴不说话，过了一会，见徐今仍然蹲着望着自己，像是等着自己回答，只好无奈的说道：“没，我回家了。我妈要和老刘离婚，我回去劝架，但没有效果。”
“呃！”
徐今抚着额头在堡坎上坐下，两只脚踢着堡坎，半天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好沉默的望着远处，那里有一个咸鸭蛋的蛋黄，正跃跃欲试的想要跳出包裹它的蛋壳。
“你说说，两个人都五十多岁了，不想着好好相处，过两年退了休好去环游世界，居然闹着要离婚？”
刘明昊忽然说道，言语里满是愤愤不平的情绪。
“你没问为什么？”
徐今默然道。
由彼及此，他想到了自己，自己不也是被离婚的吗？莫名其妙的就被通知离婚，自己刚接到法院的传票的时候，也是丈二摸不着头脑。
“两人都不告诉我。只说我妈净身出户，老刘都已经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了。”
刘明昊说道，却是站起了身，看着徐今说道：“老徐，以后我就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了。我觉得我和你儿子可以找时间交流一下，毕竟他比我多了几个月经验。”
这没来由的一句，直接把徐今整笑了。他站起身，亲昵的拍了拍刘明昊的脑袋，笑着说道：“你都多大了？还单亲家庭的孩子，有二十四岁的孩子吗？杵在地上像个电线杆子一样。”
刘明昊也笑了起来，说道：“谁还不是个宝宝啊？不过从现在开始，我就不再是温室里的花朵了，要独自面对旷野的风和雨了。”
徐今哈哈哈的笑了起来，说道：“别整这么文艺，这不像你。走，吃早饭，我给你做肉丝面。”
刘明昊挤眉弄眼的笑了起来，跟在徐今的身后边走边说道：“你早说这句话，我就不费这么多口水煽情了。”
回到集气站，只见大班的几个人已经开始擦拭场站上的设备了，老王也把车开到水池边在擦车。接班的两人一人在抄井口的数据，一个人在检查消防器材。
徐今到厨房去做好了面条，端了一碗给刘明昊，两人蹲在二楼的平台上边吃边看着众人干活。
“集气站的事情还是比咱们那多一点，咱们井站就一个分离器，两路流程，最多加个放空分液罐，连计量都没有。”
徐今端着碗，看着场站上的众人说道。
刘明昊却充耳不闻，只埋头吸溜着碗里的面条。
徐今转过头，用筷子在刘明昊的碗边敲了敲，说道：“你把头都装进碗里了。”
刘明昊抬起头，茫然的看了看徐今，用力把嘴边的肉丝吸进嘴里吞了下去，这才说道：“听到了听到了，你怎么不说他们有多少人呢？你想想，加上大班和巡管工、电工，他们的人数是咱们的五倍，站上的管线和设备，有咱们的五倍吗？没有吧？”
“不是，我是说，现在不是在搞信息化吗？你上次不是说你在学校的时候就听说国外有全自动的无人值守站，你说咱们单井以后是不是也可以无人值守了啊？”
徐今饶有兴趣的问道。
刘明昊又端起碗来喝着汤，根本就不理睬徐今。
“嗨，我跟你说话呢！”
徐今不满的看着刘明昊说道。
刘明昊把碗竖起来舔了舔碗底，放下碗，又满意的打了个嗝，这才满脸笑容的转头看着徐今。
徐今有些恶心的向旁边移了移，说道：“我说你每次吃饭能不能不舔碗底啊？多龌龊啊！别用袖子擦嘴，你说你这形象，还像个大学生吗？”
刘明昊嘿嘿嘿的笑了两声，说道：“徐哥你这肉丝面，可是一绝啊！你刚才说什么？”
徐今无语的转过头去不理他。
刘明昊却手脚麻利的将徐今手里的碗接过来，重在自己的空碗上，笑着说道：“徐哥你这爱工作的毛病得改改了，咱们两只是单井站员工，这改革的事情是领导的事，关咱们啥事儿？”
徐今拿起碗，站起身说道：“改革怎么不关咱们的事？单位给咱发钱呢。单位改好了，咱们才有出路。”
刘明昊急忙也站起身，将徐今手里的碗筷接过来，嘴里忙不迭的说道：“我来我来，做肉丝面我不行，洗碗我还是比较擅长的。”
徐今跟着刘明昊到了厨房，打开冰箱检查里面的食物，顺手将冷冻室里不知放了多久的半截香肠扔进垃圾桶。
刘明昊边洗碗边说道：“徐哥，单井无人值守是趋势。我读研究生的时候，跟着导师去沙特做过一个项目，你知道人那边的气田怎么管理的吗？四百人管理一个拥有上千口生产井，年产三百亿方天然气的气田，你算算人家千方气的人工成本是多少？这就是人家工资高的原因。”
“嘶！”
徐今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所在的作业区，也有四百多人，管理着两个气田，但是生产井加起来还不到一百口，年产天然气才六亿方。
只听刘明昊又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以为单井无人值守了，你就可以下山了？领导哪有那么好心？说不准再来个减员增效，把你弄下岗了呢。”
徐今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有些惊愕的看着刘明昊。
二十年前，系统确实搞过一次减员增效，按自愿原则实行买断和退养，按工龄一次性补贴一笔费用，让工人自谋出路。这造成了很多后遗症，以至于现在单位每年不得不拿出一笔钱来，补贴那些下岗职工。
刘明昊见徐今一脸惊讶的望着自己，连忙笑着说道：“至少到你退休，都不可能完全无人值守。这里面有很复杂的技术问题，包括信息化建设的成本问题、安全环保指标达标的问题，甚至员工稳定的问题。所以除非单位垮掉，否则到你退休，看能不能看到这九龙山上实现无人值守。”
徐今却说道：“小刘，我不是怕自己下岗。我是觉得，你还是应该去技术室，你懂的那么多，只有去技术室才能发挥你的才干。”
刘明昊却停下手，转身看着徐今说道：“徐哥，你知道我的，我又懒又怕事儿，作业区那摊子人，我是不想和他们打交道的。在山上最好的一点就是，我可以安安心心的搞技术，不用去看那些人的脸色。”
“嗨！山上有什么技术？设备什么的都是十几年前的了，工艺甚至都还是二十年前的。你真应该争取下山去，这样你以后才有更好的前途。”
徐今有些无奈的看着刘明昊说道。
“前途么？”
刘明昊哂笑了一声，转身将洗好的碗放在水龙头下冲了冲，搁在沥水篮里，又洗了洗手，然后才转身拿出烟，丢给徐今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
“以前是挺有前途的，现在没有了。”
刘明昊神秘的笑了笑，说道。
还未等徐今提问，他接着又说道：“这次我是自己来的。哦对，你不知道。以前都是省公司提前一个星期打电话，反复确认我的行程，然后派车到机场接我，一路送我到苍龙的。这次......”
他顿了顿，说道：“连电话都没有。”
徐今笑了笑，他已经知道刘明昊的家庭情况了。上次他父亲偷偷来看他，都是作业区一把手姚成刚亲自作陪，而在刘明昊的父亲进站参观的全过程，姚成刚都始终跟在他身后，这已经充分说明了一切。
见徐今没有别的表示，刘明昊笑着说道：“因为我妈是总公司派驻省公司的财务监督，副局级。我父亲是总公司技术部的教授级高工，负责审查一二类项目，正处级。”
徐今有些不明就里的笑了起来，他对上层领导的职务确实不太清楚，但对于副局级和正处级，却是有些了解。毕竟省公司就是局级单位，而气矿，就是处级单位。
当下只好笑着问道：“两个大领导离婚，跟你的前途有什么关系？”
刘明昊看徐今的样子，知道他没怎么听懂。随即也笑了起来，说道：“所以我猜他们离婚，恐怕是有什么猫腻在里面。不管他，反正后面会有消息的。”
......
......
消息来的很快。
就在第二天晚上，徐今和刘明昊正在三友菜馆吃饭。两人还喝了一点啤酒，这是徐今给刘明昊立的规矩，接班前一晚一起喝个酒，后面一个月，只要在站上，就不准再喝酒。
两人正在讨论站上如果无人值守，哪些流程可以简化的时候，刘明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一看，笑着对徐今说道：“老刘打的。”
徐今拿着筷子对他说道：“快去快去，对你老子要尊敬，他现在说不定比你还失落。”
刘明昊点了点头，拿着电话出门去了。
很快，刘明昊就回来了，面色非常难看。
徐今有些担心，但又不好问，只好买了单，跟刘明昊回了集气站。
一回集气站，刘明昊就钻进房间，关上了门。
徐今看着紧闭的寝室门，默默的摇了摇头。
第二天交接班，刘明昊全程都面无表情，只默默的检查资料、检查井场和设备。送老江和小杜出门的时候，老江悄悄问徐今道：“小刘怎么了？”
徐今摇了摇头，将手里提着的，昨天在镇上买的桃子递给江从侍，说道：“家里有些事情，年轻人一时想不开，过一阵就好了。”
晚饭的时候，刘明昊主动要求值班，徐今见他说的坚决，也只好同意。
徐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起身看了看手机，已经十一点过了，他起身穿上衣服，走出门一看，却见刘明昊不在值班室。赶紧走到大门口，果然，大树下的大石头上黑漆漆的坐着个人影，嘴里还一明一暗的，明显是在抽烟。
徐今出了大门，走到大树下，见刘明昊望着远处，木然的抽着烟。听到响动，他也没有回头，只是把身子向旁边挪了挪。
徐今笑了笑，走过去坐在刘明昊身边，摸出烟来也点燃抽了起来。
两人默默的抽完一支烟，刘明昊又摸出两支，两人续上，对着对面山上黑漆漆的山影，继续吞云吐雾。
“是我妈。”
刘明昊没头没脑的冒出来一句。
“啥？”
徐今说道。
“我妈被抓了。”
刘明昊说道。
“呃！”
徐今无语。他知道这事儿的后果。在他们所在的单位，虽然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说法，但一人倒霉全家倒霉的事情也不罕见。
“老刘也被免职了，据说提前退居二线。”
刘明昊继续说道。
“既然和你父亲关系不大，那和你关系也应该不大。”
徐今说道，他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安慰刘明昊，毕竟这个小伙子今年才二十四岁，太年轻了。
“这都是次要的，关键是老刘很生气，因为......”
刘明昊压抑着声音说道。
徐今有些吃惊的看着刘明昊，在井站大门口的探照灯射过来的些许灯光下，这个小伙子的脸色变得铁青。
刘明昊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通报上有男女关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