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之前的艾希曼:平庸面具下的大屠杀刽子(理想国译丛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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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讨厌的隐姓埋名状态

他想必无聊得要命。

——汉娜·阿伦特评论躲藏在德国北部的艾希曼

 

乍看之下,吕讷堡石楠草原没有什么能让人联想到飞黄腾达的党卫队事业生涯。阿道夫·艾希曼的生活方式与奥托·黑宁格有着天壤之别。如今已无量身定做的制服、光可鉴人的皮靴、办公大楼与勤务人员,留给他的只剩下一件褴褛的国防军外套和森林里的一栋小屋。他不再拥有发号施令的权力,再也不能“颐指气使”,再也无法乘坐自己的公务汽车行遍半个欧洲,再也不可能用新的手段来消灭敌人。艾希曼的世界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就变得非常简单,甚至几乎可称之为“一目了然”,因为作为一名战俘和逃犯,他的生命始终处于危险之中,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求生上面。森林中的宁静、充足的食物供应当时见证者的报告一致认为,饥饿在那个地区并不是个问题。、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这一切不仅提供了某种安全感,更令人不得不回归内心世界。艾希曼后来在阿根廷宣称:“1946年的时候,我第一次尝试以书面形式记录我的回忆,并写下了当时还记忆鲜活的一些数字。”Argentinien-Papiere, Handschrift Die anderen sprachen..., Randbemerkung zu Seite 57, BArch Ludwigsburg, Ordner Diverses.考虑到艾希曼所处的环境和他日后的写作热忱,此事一点也不令人意外。然而不能把这种举动看成反躬自省,因为艾希曼即便已经失去了他的办公桌,却完全没有失去他的旧心态。除此之外,他写作的原因并不是要设法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是由于被他视为毕生成就的那些行为如今普遍受到了谴责。艾希曼并不打算追求真理,而是要为自己的行为寻找一种最可信的辩解以防万一。

他想必早在成为战俘、随时可能面临审讯威胁的时候就已经开动脑筋,到底该如何描述他那惊人的职业生涯,以便尽可能减轻自己的罪责。许多上司和同僚接受审判的新闻,让他联想到自己迟早也会——无论是以证人还是被告的身份—被传唤出庭。艾希曼自己曾经多次扮演审讯者的角色,足以知道简单的谎言根本不可能让他全身而退。然而事情的真相实在太骇人听闻了,甚至无法用轻描淡写的方式表达。若是跟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指挥官坐在一起小酌红酒,他们或许不难达成共识,认为谋杀数百万犹太人的行动只不过是“后代子孙们不必再进行的战役”。艾希曼声称鲁道夫·赫斯曾经告诉他,希姆莱讲过这样的话。 Meine Memoiren,110.另见艾希曼接受审讯和审判的过程记录。可是艾希曼足够聪明,知道其他大多数人不会这样看。那个时代的多数人一心只想推诿卸责,忘记自己在过去12年中跟在谁的背后做出了什么事情。但是对于因犯下反人类罪行而遭到通缉的信仰坚定的纳粹党人而言,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

艾希曼始终承认,他从一开始就阅读了所有关于纳粹灭绝犹太人的报道和文章。他曾有些漫不经心地告诉萨森:“在林木茂密的石楠草原,我的面前摆放着一大沓旧报纸,上面都有关于我的文章,用了像是‘大屠杀凶手艾希曼’、‘大屠杀凶手在哪儿’和‘艾希曼躲藏在哪里’之类的标题。”萨森抄本11, 2。艾希曼亲笔修订了这个段落,并且删除了所有涉及帮手的部分。剩下的文字是“我在那里看见一大沓旧报纸,上面有些文章提到了我”。艾希曼后来的各种谈话和证词都显示,他确实知道当时主要的文章和事件,只不过我们无法确定他是在什么时候读到它们的。因此我们只能设法找出他在那段时间或许已经读过哪些东西,而且无法排除他是后来才看到那些材料的。第一本他后来反复引用的书是欧根·科贡(Eugen Kogon)所撰写的《党卫队国家》(Der SS-Staat),其主要根据是美国军事当局委托昔日集中营囚犯集体整理出来的“布痕瓦尔德报告”(Buchenwald Report)。艾希曼在萨森访谈中已经详细地引述了那本书,虽然它并非共同的讨论对象。他在以色列也得到了一本(第5版),并将用于最后一次为自己辩护的努力——《偶像》(1961年)。该书在1946年出版,将罪魁祸首描绘成一小撮反社会的变态虐待狂,想必会让艾希曼觉得既受侮辱又遭挑衅,这完全不符合他对纳粹领导阶层的理解—在他眼中,那是一个新的精英集团,而他信仰坚定地自视为其中的一员。除此之外,艾希曼很早就在报纸和小册子上读到了霍特尔和维斯利策尼的证词,因为它们已在新闻媒体引发了巨大的回响。根据艾希曼自己的说法,他在北德的时候就已经读过了1946年秋季出版、由罗伯特·肯普纳(Robert M. W. Kempner)编辑的《纽伦堡审判》(Das Urteil von Nürnberg)。那部著作是艾希曼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藏书之一。他的手写批注也保存了下来。BArch Koblenz, Nachlass Eichmann N 1497-89.基本上,没有任何证据能够否定,艾希曼在做伐木工人时期的确读过那些出版物,因为在“岛上”,怀旧的政治性谈话显然经常发生。该地区的百姓至今仍然记得,如果有谁想要喝杯啤酒谈谈往事,森林里那群伐木工以及与他们同住的红十字会护士露特(Ruth)的房子是一个受欢迎的晚间聚会场所。那些小册子不必花钱就能获得,因为英国占领军把它们作为再教育工作的一部分而免费分发。无论如何,当艾希曼在1948年离开森林,搬到阿尔腾萨尔茨科特(Altensalzkoth)那个小村庄经营一家养鸡场的时候,他的兴趣已经非常明显。可是在回顾当时的生活时,艾希曼却提出了相反的说法:“在美丽的石楠草原上,生活平静地发展下去。每逢周日,我就骑着自行车前往策勒附近的乡村酒馆……酒馆主人有时会告诉我当地报纸写了关于艾希曼的什么,我听了便不禁难掩笑意。他总是习惯性地说:‘说不定一切都是谎话和捏造出来的东西。’那让我非常高兴和满意。”Meine Flucht,11f.

艾希曼不只从报纸和书籍中读到他在历史上的特殊角色,周遭环境也在提醒他这一点。他的新居住地距离昔日的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只有几公里之遥,该营区当时已经变成了一座难民营,暂时收容那些从纳粹杀戮行动中幸存下来的无家可归者。艾希曼就生活在他的受害者附近,只不过如今他已是鸡农而非刽子手了。他后来在阿根廷用这个光怪陆离的场景来附和萨森的意见:“吕讷堡石楠草原附近就是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当地周遭的一切都飘荡着大蒜味,而且那里只有犹太人,因为那个时候还会有谁过来买东西呢?当然只有犹太人。于是我告诉自己说,我把木材卖给了犹太人、把鸡蛋卖给了犹太人。我感到震惊和困惑,在心中自忖道:你瞧瞧看,真是天杀的!那些家伙应该都已经被杀光了,可是他们却正在跟我讨价还价。可不是吗?”萨森访谈,原始磁带10B 1:22。逐字抄写稿,未纠正语法错误。但不管艾希曼在老朋友们之间发出怎样令人作呕的纳粹式吹嘘,近在咫尺的贝尔根—贝尔森还是对他造成真实的困扰,即便艾希曼只是轻描淡写地顺手写道:“在那几年,我从来没有摆脱这样的恐惧:有人会站在我的背后突然大喊:‘艾希曼!'”Meine Flucht,22.而他揽镜自顾时显然不曾产生同样的担忧。

我们不知道艾希曼在吕讷堡石楠草原写下了哪些想法。至少按照他在阿根廷的说辞,当他再次离开藏身之处的时候,已经先后将回忆录和各种统计数字一把火烧掉了,因为不想带着它们一起上路。Argentinien-Papiere, Handschrift Die anderen sprachen..., Randbemerkung zu Seite 57, BArch Ludwigsburg, Ordner Diverses.

在米勒—科伦贝格林区(Revierförsterei Miele-Kohlenberg)和阿尔腾萨尔茨科特认识奥托·黑宁格的人们,都没有意识到他的恐惧和内心的挣扎。他们遇见了一位不酗酒也不赌博的好好先生,有办法公平地安排食粮分配,十分熟悉“公家机关的繁文缛节”,既聪明又彬彬有礼,而且还按时缴纳房租。此外,这名带有轻微维也纳口音的男子声音相当有魅力,行为表现更显示出他绝非出身乡间地区。村内的女性居民在1960年告诉新闻记者:“他是那样安静谦卑的一个人,经常在温暖的夏夜为我们演奏小提琴。他演奏过莫扎特、舒伯特、巴赫和贝多芬。”《明星周刊》罗伯特·彭道夫和《每日电讯报》理查德·基利安(Richard Kilian)对露特·特来梅(Ruth Tramer)的采访,1960年6月(6月16—25日)被用于雷诺兹在《明星周刊》发表的文章中( Adolf Eichmann...,A.o.); Begegnungen mit einem Mörder,BBC/NDR 2002;雷蒙德·莱伊2009年和2010年7月24日采访、2010年7月28日由北德广播电视台播出的Menschen und Schlagzeilen。证人姓名已按照当事人的要求加以省略。当地的男性也高度评价这位新来者:他通常被认为掌握娴熟的技术知识,有办法修复损坏的机械设备,更何况他还拥有该地区唯一一台收音机,特别喜欢追踪新闻动向。奥托·黑宁格表现得随时随地都乐于助人。尽管这听起来像是庸俗的陈腔滥调,但就连小孩子都喜欢他,因为他能够辅导功课,还会给他们巧克力。关于小孩子们的回忆,参见2010年7月24日在阿尔腾萨尔茨科特采访、7月28日由北德广播电视台播出的Menschen und Schlagzeilen。没有人真正清楚奥托·黑宁格的底细。这个小村庄的居民让他进入他们的生活,把房间和田地租给他,用车子帮他把鸡运往市场,购买他的鸡蛋,并且尊重其不事张扬的作风。在战争刚结束的那段时期,没有人喜欢被别人问起,因此也不会询问别人。1960年夏天时,已有记者率先在阿尔腾萨尔茨科特和周边地区进行采访(例如《明星周刊》的罗伯特·彭道夫)。包括沃尔德马尔·弗赖斯莱本在内的许多人,则声称自己对此“毫不知情”( Spiegel,15.6.1960)。关于艾希曼在那个人烟稀少地区的行为表现和扮演的角色,目击证人的描述直到今天仍然相当一致。显而易见,他们在发现自己曾经与谁为伍之后出现的恐惧反应都不是假装出来的。同样清楚的是,每人都对自己过去生活三缄其口的做法已然成为普遍的生存策略。卡斯滕·克吕格尔(Karsten Krüger)曾实地进行过广泛调查(2002,teilweise abgedruckt in Frankfurter Rundschau,30.5.2002;vgl.a. Neue Presse,23.7.2009)。此外亦参见NDR/BBC-Produktion Begegnungen mit einem Mörder 2002,Interviews für die ARD-Produktion Eichmanns Ende 2009.Wichtige Ergänzungen liefern bis heute die Life-und Stern-Interviews mit Nelly Kühn,verw.Krawietz von 1960 (Reynolds et.al., Adolf Eichmann...,A.o.,185, Stern,25.6.-16.6.1960).然而艾希曼对自己身边的那些人并没有很高的评价。“如果我不想让周遭的寻常百姓起疑心的话,那么就不能阅读比儿童故事更有深度的东西。”Meine Flucht,12.汉娜·阿伦特尽管没有听到这种贬损言论,却还是做出了相当正确的推断,认为艾希曼在吕讷堡石楠草原想必“无聊得要死”(tödlich gelangweilt)Hannah Arendt, Eichmann in Ierusalem...,A.o.,281.——而这带来的无可否认的好处就是,至少他不必再算计别人的性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