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之前的艾希曼:平庸面具下的大屠杀刽子(理想国译丛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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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疯子

在纳粹时代的最后几年,艾希曼已经开始面对昔日成功塑造出的形象所带来的危险后果。假使他名不见经传的话,根本就不必担心自己的战后声誉。但如果艾希曼希望自己会被人遗忘或忽略,那将是非常不切实际的想法。原因有二:首先,他并非浪得虚名,无缘无故就成了纳粹犹太政策的象征。其次,恰恰是这种名气使他成为一个理想的投射面,让别人把自己的罪责推得一干二净。既然艾希曼老是喜欢出风头,人们如今很容易就能躲藏在他的背后。这种倾向在1944年的时候即已显现出来。尽管多线作战带来各种人力方面的问题,艾希曼的部门还是再次扩大编制,改称第四局A处4科(IV A 4),业务进而涵盖了之前最负盛名的职权范围:所谓“政治化的教会”(politisierende Kirchen)。那时艾希曼即便在教会的圈子里也早已不是无名之辈。其傲慢自大的行为方式,甚至使他出现在一份同时写给新教和天主教教会代表的报告当中:一位名叫格哈德·莱费尔特(Gerhard Lehfeldt)的新教律师曾在1942年年底1943年年初与艾希曼有过接触,并且确信正在筹划中的“混血人种”(或“半犹太人”)相关法案,以及引发“玫瑰大街抗议事件”盖世太保在1943年2月27日逮捕了柏林市内剩余的8000多名犹太人,并将其中与“雅利安人”通婚者(约2000人)拘禁于柏林市玫瑰大街(Rosenstraße)的犹太社区中心大楼,以便运往集中营。那些人的“雅利安”妻子和亲友立刻开始聚集在大楼前方,于2月底3月初演变成纳粹德国最大规模的自发性示威抗议行动。最后纳粹政府做出让步,释放了那一批犹太人。——译注的那场行动,都“出自党卫队一级突击大队长艾希曼的倡议”。所谓的《莱费尔特报告》(Lehfeldt-Bericht)也被交给了富尔达(Fulda)主教会议主席阿道夫·贝尔特拉姆(Adolf Bertram),特别用于向教宗报告。关于此事的背景,参见:Nathan Stoltzfus,“Heikle Enthüllungen. Gerhard Lehfeldts Bericht an Kirchenfürsten beider Konfessionen über den Massenmord an den Juden Europas“, in: Leugers, A. o., 145-180.如今艾希曼正式负责宗教业务一事已经传播开来,他的名声甚至变得更加响亮。从1944年3月起,严格说来有两个艾希曼:一个是难得出现在柏林的艾希曼本人,另一个是他那盲目忠诚的副手罗尔夫·金特(Rolf Günther),完全按照其上司的意思负责“艾希曼办事处”。“艾希曼”因而能够同时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地点。艾希曼在阿根廷曾详细地谈到金特,并且解释说,金特曾利用他不在的机会,对与艾希曼有所接触的犹太人执行了死刑,而艾希曼基于策略上的考量曾一再推迟那么做。艾希曼认为金特仍然活着,因此要求萨森移除相关记录,因而在以色列警方笔迹鉴定专家哈加格的那一份拷贝和原始抄本(“艾希曼遗物”)当中都没有发现这个部分。那几页文字如今保存在路德维希堡联邦档案馆的“杂项”卷宗。此外可参见本书第七章《余波荡漾》。

但这时开始窝里反了。正当艾希曼置身匈牙利,以惊人的高效首次亲自督导遣送行动,配合“艾希曼特别行动分队”让自己的恶名更上一层之际,他最亲密的同事和同僚却纷纷将触角伸往其他方:迪特尔·维斯利策尼、赫尔曼·克鲁迈(Hermann Krumey)、库尔特·贝歇尔(Kurt Becher)等人,甚至包括海因里希·希姆莱在内,都努力与一个特定的人群建立联系,而那些人正是他们整整十年来唯恐避而不及,甚至打算从地球上抹去的对象。维斯利策尼和克鲁迈一再与具有影响力的犹太人长谈,将艾希曼描绘成一个邪恶的怪物,而他们自己则是一筹莫展的听命行事者,竭尽所能想要阻止一切。希姆莱试图与国际代表谈判;保安总局局长恩斯特·卡尔滕布伦纳(Ernst Kaltenbrunner)已在探讨与奥地利单独媾和,或者至少于战后获得特殊地位的可能性;保安总局情报部门的威廉·霍特尔甚至已被招募成为敌方的特务。最重要的是,人们正在重新拉帮结派,以便为将来的问题预先做好准备,并且有了新的动机要把艾希曼这个名字推向世界。那些见证者即便在纽伦堡也有机会相互讨论证词,并调整自己的讲述和给人的印象,这解释了为何他们日后的说辞会出现一些奇特的相似之处。例如从霍特尔、卡尔滕布伦纳、维斯利策尼、威廉·布鲁诺·瓦内克等人的故事版本中——后来还加上了艾希曼的副官鲁道夫·耶尼施(Rudolf Jänisch)——即可发现他们彼此有过接触。汉斯·于特纳(Hans Juettner)、奥托·温克尔曼(Otto Winkelmann)和库尔特·贝歇尔之间也有过类似的联系。

事实证明,艾希曼深植于公众心目中的特殊地位对所有这些努力助益颇大。既然人们已经相信,这名党卫队一级突击大队长在自己的位置上享有比别人更大的权力,其他人大可乘机夸大艾希曼的影响力,从而淡化自己的角色。但这种做法不可能总是奏效,尤其若是像卡尔滕布伦纳那样的人物声称自己的意见一直被艾希曼推翻,更只会显得荒谬可笑。但即便如此,这也表明了艾希曼显赫的地位:甚至连卡尔滕布伦纳也看见了机会,以为或许会有人相信他的说辞。不过对其他许多不像帝国保安总局首脑那般位高权重的人来说,这法子倒还真是管用。因此好几个不同因素在1944—1945年共同决定了艾希曼的形象:首先,由于其职务上的相对独立性、他在布达佩斯所处的地位,以及战局的灾难性发展,艾希曼自己的行为变得越来越一意孤行。其次,他的同僚们已经开始改变跟犹太受害者打交道的方式,从而借由与他们那位上司保持距离来强调艾希曼所起的作用。最后,那些犹太谈判代表如今再度被派往国外接洽,他们不仅在那里谈论艾希曼,还在信件或报告中写下他们与艾希曼接触的经过。

艾希曼自己在匈牙利的行为夹杂着狂妄自大和绝望无助。起先他短暂地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虚伪态度关于艾希曼在匈牙利首次亮相时的情形,可参见他1944年3月31日向犹太人代表讲话的速记记录(起诉文件T/115)。施展了所谓的外交手腕:“既然我的顶头上司党卫队集团领袖米勒亲口表示,他是派了大师本人过来,我自然希望能够表现得像是一位大师”萨森抄本9, 10。艾希曼很喜欢这种说法,并经常这样说。参见萨森抄本10, 6和33, 8。,毕竟“来到匈牙利的是党卫队一级突击大队长艾希曼”。萨森抄本9, 4。结果却演变成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过激行动,看不出一丝一毫节制与慎重的迹象。艾希曼再次大肆吹嘘一切让他觉得可以拿来唬人的东西:他与匈牙利最高领导当局之间确实存在的密切接触、与第三帝国权威人士之间未必存在的直接联系,以及他所掌控的从所谓“个人专机”到奥斯维辛毒气室的所有器材设备等等。“我是嗜血猎犬!”“我让奥斯维辛的磨坊磨起来!”Kasztner-Bericht 110(约埃尔·布兰德也做过相似的引述,但在此引述自卡斯特纳)。“我可以把你想要的犹太人都交给你”“以货换血”“我会向希姆莱报告”“我要撂倒布达佩斯所有肮脏的犹太人渣”。Kasztner-Bericht 244.他并不总是清醒和懂得分寸,跟别国外交人员起争执;威胁要暗杀“犹太人的朋友”——例如“[拉乌尔·]瓦伦贝里(Raoul Wallenberg)瓦伦贝里是拯救了许多匈牙利犹太人的瑞典外交官,他的名字亦音译成“瓦伦贝格”(按德语发音)或“瓦伦堡”(按英语发音)。——译注那只犹太狗”艾希曼对瓦伦贝里的大肆威胁,甚至在柏林引发了外交抗议,不得不由德国外交部出面为艾希曼缓颊。不久之后,瓦伦贝里的一名雇员死于公务汽车遇袭,匈牙利人认为此事可能与艾希曼的威胁有关。起诉文件T/1232:德国外交部1944年12月17日写给埃德蒙·维森迈尔的函件。BA Koblenz, Blue volumes,Dokumente des UD zu Wallenberg von 1944-1965,49 Bände,Nr.800-2: Telegramm Nr.438 vom 22.10.1944.此外参见Christoph Gann, Raoul Wallenberg:So viele Menschen retten wie möglich.München,1999,126。根据瓦伦贝里司机的妻子伊丽莎白·塞尔的回忆(Elisabeth Szel),以及埃里克·舍奎斯特(Eric Sjöquist)的报道。Bernt Schiller, Raoul Wallenberg: Das Ende einer Legende.Berlin,1993, 97ff.;他还声称准备前去拜访大穆夫提,后者当时的确在插手纳粹政治;出现问题的时候,他会亲自前往奥斯维辛集中营解决;外交部的人员和集中营指挥官鲁道夫·赫斯都来拜访过他。他似乎无处不在,同时又哪里都不在。艾希曼滔滔不绝地讲来讲去,以致周围不明就里的人相信他确实直接参与了推翻匈牙利摄政米克洛什·霍尔蒂(Miklós Horthy)的行动。Kasztner-Bericht 135ff.等到解放马伊达内克(Majdanek)毁灭营的照片传遍世界,又有人认为艾希曼要为所发生的一切负责,而且他最终会与希姆莱公开决裂。维斯利策尼告诉卡斯特纳:“艾希曼担心又闹出新的丑闻。” ebd. 295.如果维斯利策尼后来的讲法可信,那么艾希曼当时在下属面前的炫耀也已经达到了新的高度。维斯利策尼声称,艾希曼曾在匈牙利吹嘘,说他和奥迪洛·格洛博奇尼克就是整个灭绝犹太人构想的幕后推手。维斯利策尼,133号牢房文件(起诉文件T/84),第8页:“正如艾希曼1944年在匈牙利向我承认的那样,这个计划出自他和格洛博奇尼克的构想,由他向希姆莱提出建议,然后希特勒亲自下了命令。”艾希曼疯狂沉迷于他那杀气腾腾的毕生志业,并且相信“布达佩斯铁定会为我树立一座纪念碑”。萨森抄本34, 6。他吓唬受害者,等到取得了“最终胜利”,希特勒将任命他担任“世界犹太人专员”(Weltjudenkommissar)。Der Weg:Zeitschrift für Fragen des Judentums,Berlin,Jg.1,Nr.26,16.8.1946.要不是艾希曼在匈牙利的恐吓记录如此严肃清醒,我们恐怕会误以为他在当地登台演出了一场荒诞剧。但他的表演甚有成效,最终为他赢得了“以疯子般的痴狂”迫害犹太人的名声。Kasztner-Bericht 139.根据官方统计,匈牙利遭到遣送的男女老少共有437,402人,但甚至连这个数字听起来都简直像是低估了。

当艾希曼对着犹太谈判代表约埃尔·布兰德和赖热·卡斯特纳大声咆哮的时候,他的同事们正设法小心翼翼地展开对话。这种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的做法并非新鲜事,但艾希曼的同僚们如今迫不及待地想要“扮白脸”。维斯利策尼只管信口雌黄,声称消灭犹太人是“艾希曼的梦想”后来也出现于牢房文件中。,并且夸大自己的影响力来证明他是多么积极地帮助受害者。维斯利策尼甚至在1944年年底声称,艾希曼已被免职,由他——维斯利策尼——担任特莱西恩施塔特的督察,以保护犹太人。后来他在布拉迪斯拉发试图否认这两个谎言,但没有成功。 Kasztner-Bericht/Wisliceny-Kommentar(25.3.1947,T/1116).最后他甚至还在卡斯特纳面前,把自己形容成艾希曼威胁、逼迫、恐吓的受害者,借此争取同情。此外,维斯利策尼强调自己一直竭尽全力、无私无我地在可能范围内对抗他那位恣意妄为的上司。维斯利策尼早在1944年5月3日即已声称,他由于与犹太人的亲密私人接触而遭到艾希曼“排挤”,但这种说辞当然是谎言( Kasztner-Bericht,85)。同年秋天他又表示:“我还想伸出援手阻止那个(让匈牙利犹太人)集体步行离开布达佩斯的可怕行动。但即便让艾希曼做出最小的让步也困难得令人难以置信。”(ebd. 274)。克鲁迈试图把自己打造为可靠的暴行见证者,宣称只想借此揭发真相。与艾希曼在希姆莱面前争宠的库尔特·贝歇尔,当时正在匈牙利执行一项特别任务,当他自己针对犹太资产的谈判陷入僵局时,就拿出艾希曼的名号用作威胁恫吓的手段。因此艾希曼后来解释说:“每一个部门都试图从匈牙利犹太人那里榨取一切有用的东西,而在压榨的时候就用艾希曼那个大坏蛋来吓唬他们。”萨森抄本12, 6-7。运用这种策略,库尔特·贝歇尔不仅组织了灭绝犹太人背景下的最大规模劫掠行动之一,同时也为纽伦堡审判成功制造出了不在场证明。库尔特·贝歇尔令人信服地成功扮演了救助者的角色,由于卡斯特纳的一纸宣誓证词而逃过一劫。卡斯特纳对贝歇尔的支持固然惹人生厌,但他在1947年的时候显然还完全无法看清贝歇尔涉案的程度,而且他不是唯一被骗的人。卡斯特纳的副手安德烈亚斯·比斯(Andreas Biss)、亚历克斯·魏斯贝格,以及约埃尔·布兰德在1955年仍然试图争取贝歇尔的合作来撰写一本书( Zeugenaussage zum Eichmann-Prozess Kurt Becher, Bremen, 20.6.1961)。贝歇尔自吹自擂的功夫明显比艾希曼要高明许多。最后,匈牙利的犯案者也尝试使用这种策略,并设法亲近犹太人代表。例如曾深度卷入所有反犹措施的匈牙利警察首脑拉斯洛·费伦奇曾告诉卡斯特纳,他非常害怕艾希曼。( Kasztner-Bericht,155.)就像此前迫害犹太人时那般,同样疯狂的反犹太主义使他们过分高估了那些代表们的重要性,认为只要有一两个犹太人帮忙讲好话,就足以让人忘却十年来对犹太人的迫害。结果这种期望只在极少数几个案例中得到实现。维斯利策尼与卡斯特纳的各种谈话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因为最后连卡斯特纳的缓颊之辞也还是救不了他。不过他的那些言论为艾希曼具有高度影响力的形象奠定了基础。库尔特·贝歇尔就幸运许多。墙头草两边倒的作风固然拯救了他,但他保住一命的原因也在于:尽管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数以百万计的财产掠夺案都必须算到他的账上,他却成功地抹除了自己卷入谋杀方案的一切痕迹。许多人将在战争的最后几个月仿效他的范例,利用一切机会与艾希曼公开保持距离,从而在此过程中预先表明了艾希曼的独特角色。这在战后被证明是极为有效的自保举措。

赖热·卡斯特纳和约埃尔·布兰德则把“怪物艾希曼”Kasztner-Bericht,62.的形象传播到了国外。布兰德在土耳其被逮捕之前和之后,以及在开罗被关押期间,都曾向“战时难民事务委员会”的代表艾拉·赫希曼(Ira Hirschmann)以及英国情报部门报告了艾希曼在灭绝犹太人方面所扮演的角色。约埃尔·布兰德在1944年6月12日至10月5日期间被拘禁于开罗。其同行者班迪·格罗斯(Bandi Grosz)的审讯报告在1944年7月13日即已被提交到伦敦。这间接促成了全球新闻界对臭名昭著的“用货物换鲜血”(Blut-für-Ware)艾希曼在1944年4月下旬提议把100万名犹太人卖给约埃尔·布兰德,用于交换一万辆卡车和英美货物,接着在5月把布兰德送往伊斯坦布尔进行斡旋,结果以失败告终。消息于7月中旬泄露后,《泰晤士报》称之为“战争中最令人厌恶的故事之一”,是一种“敲诈、欺骗和分裂盟军”的企图,以及“新的幻想和自我欺骗”。——译注交易的报道。约埃尔·布兰德的任务很快即告失败。从1944年7月18日开始大量出现广播报道和报纸文章。匈牙利在7月19日就有了全文翻译,造成灾难性的舆论反应(起诉文件T/1190)。当天《泰晤士报》的头版标题为:《骇人听闻的“出价”:德国的勒索,用犹太人换军火》(“A Monstrous ‘Offer': German Blackmail. Bartering Jews for Munitions”)。s.a. New York Herald Tribune vom 19.7.卡斯特纳在战时记载日记,战后立即在此基础上形成了所谓的《卡斯特纳报告》(Kasztner-Bericht),与他其余(曾受到维斯利策尼和贝歇尔强烈影响)的声明共同构成美国和英国当局筹备纽伦堡审判时的主要书面资料。Shlomo Aronson, “Preparations for the Nuremberg Trial: The O.S.S., Charles Dwork, and the Holocaust, ”in: Holocaust and Genocide Studies 1998,2,257-281.这些结合早些年由艾希曼本人自豪地公开建立起来的形象,便形成了一种再也不受其创造者控制的局面。最后他别无出路,只能借着那个名声进一步实现自己凶残的目的,直到再也用不下去为止。接下来他就只能改名换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