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之前的艾希曼:平庸面具下的大屠杀刽子(理想国译丛041)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好的新闻,坏的新闻

从艾希曼卷入所谓“菲亚拉新闻事件”(Fiala-Presse-Affäre)一事,即可看出当时德国方面为了各种令人不快的公开报道有多么焦虑,以及艾希曼对国际舆论了解得多么清楚。尽管纳粹不断告诉自己,消灭犹太人乃是维护其自身生存的唯一手段,他们却没有足够信心把这个观点告诉世人。遍布全国各地的密探与监视网络,更意味着他们担心就连本国百姓也无法认同那些谋杀行动。希姆莱很早便意识到,永远也无法把这个“我们历史上的辉煌篇章”形诸文字。他更禁止奥迪洛·格洛博奇尼克(Odilo Globocnik)为莱因哈德行动莱因哈德行动(Aktion Reinhardt)是纳粹在1942年7月至1943年10月之间进行的消灭波兰犹太人行动,主要在贝乌热茨(Bełżec)、索比布尔(Sobibór)和特雷布林卡(Treblinka)三座死亡集中营。奥迪洛·格洛博奇尼克则是奥地利党卫队集团领袖(警察中将)、卢布林地区的党卫队与警察首脑,以及莱因哈德行动的总负责人。——译注的“英雄们”立碑纪念以流传后世。其他许多不小心留下的痕迹已经给希姆莱带来了足够的麻烦,于是他在1942年夏天下令想办法避免搞出更多新的万人冢,并且要把旧有的那些都清除干净。希姆莱访问奥斯维辛集中营之后,保罗·布洛贝尔(Paul Blobel)下属的1005特别行动分队受命寻找合适的方法。该特别行动分队被编在艾希曼的办事处下,并且在那里支领薪饷。艾希曼在阿根廷曾多次对此提出抱怨。任何形式的公开曝光都只会造成伤害。

在德国百姓与外面世界接壤的边陲地带,亦即在被武力夺取或者主动归附但大致仍保留原有政府的那些地区,新闻媒体最有可能带来危险。每当“大规模谋杀”和“灭绝”之类的字眼甚嚣尘上时,艾希曼与同僚们便愈发频繁地遇到令人尴尬的问题,甚至还遭遇反对。于是他们产生了用新闻报道来反制的念头。据维斯利策尼称,他曾向艾希曼推荐了一位名叫弗里茨·菲亚拉(Fritz Fiala)的斯洛伐克记者。迪特尔·维斯利策尼的手写供词,主题:《边境信使报》主编弗里茨·菲亚拉,1946年7月26日,布拉迪斯拉发,起诉文件T/1107。维斯利策尼的版本似乎可信,但不只是因为它与艾希曼讲法一致的缘故。光是与艾希曼的讲法一致,仍不足以成为断定真假的标准,因为艾希曼会到处寻找他认为对自己有利的谎言,并且加以附和。例如马格努斯·布雷希特肯在《马达加斯加给犹太人》一书中,就巧妙地破解了搅成一团的谎言和虚假的确证,以及漫无边际的历史篡改。弗朗茨·拉德马赫后来宣称马达加斯加计划并非他的主意,而是艾希曼的构想,虽然该计划的实施可以清楚地追溯到拉德马赫。艾希曼却欣然接受了这个谎言,因为跟事情的真相相比,“艾希曼在1940年所思考的不是把波兰人和犹太人遣送到东欧,而是要建立一个犹太国家”的说法,对他的自我形象更有利。上述两个故事当中,虽然双方的讲法配合得天衣无缝,却与事实差了十万八千里。有许多类似这种艾希曼利用他人为自保而编造的谎言的例子。在德文版《边境信使报》(Grenzbote)的德国犹太裔拥有者被没收财产之后,菲亚拉成为该报主编,并且担任其他许多欧洲报社在斯洛伐克的特派员。菲亚拉曾经自告奋勇,愿意以调查记者的身份来实地调查集中营内的“真实情况”,借此纠正它在公众眼中的阴暗形象。

1942年夏天,当希姆莱因为国际新闻界的报道而日益担忧世界舆论的反应时,艾希曼想起了菲亚拉的提议(艾希曼后来却称那是按照希姆莱的交代),在同年盛夏为菲亚拉安排了集中营参观之行。维斯利策尼于是与菲亚拉一同前往位于日利纳(Žilina)的一座斯洛伐克集中营,第二天早上接着驶向卡托维兹(Katowice)。在那里,国家警察局的一名刑事专员陪同二人来到索斯诺维茨——本津(Sosnowice-Bendzin),参观了当地的犹太人隔离区和强制劳动工厂,且在吃过午餐并与犹太老人们交谈之后,继续前往奥斯维辛(Auschwitz)。奥斯维辛这个译名有可议之处。包括波兰文在内的欧美语言均直接按照德语发音(奥许维兹)来称呼该集中营。其所在地点固然今日名叫Oświęcim,但波兰语读音为“奥许文琴”。俄语虽称该营为“Ocвeнцим(Ayшвиц)”,但读音亦非“奥斯维辛”,而是“奥斯文齐姆(奥许维兹)”。——译注在下午两点到达之后,维斯利策尼与菲亚拉二人受到集中营指挥官鲁道夫·赫斯的亲自接待。赫斯向菲亚拉展示了指挥官办公室,以及集中营的个别分区,然后与他们乘车来到斯洛伐克和法国女性进行强制劳动的洗衣房。菲亚拉获准向她们问话并拍摄照片。维斯利策尼显然设法礼貌地婉拒了赫斯的晚餐邀请,即便他后来称那是由于时间安排上的问题。根据维斯利策尼的回忆,他们二人在下午四点钟左右,“或者甚至更早”,便离开了那座集中营。

菲亚拉针对德国的集中营和斯洛伐克遣送出境的犹太人,撰写了好几篇图文并茂的报道,而且他知道那些文字必须先通过艾希曼和希姆莱的审查。至于那些文章为什么一直要等到11月才刊出,此事就令人费解了。可以确定,艾希曼曾经在1942年8月11日与希姆莱见面,但不清楚他们是否曾利用这个机会讨论了菲亚拉的报告。 Dienstkalender Heinrich Himmler,Eintrag 11.8.1942.也许希姆莱打算把正面新闻留到他亲自前往布拉格视察之际希姆莱在1942年7月6日和7日前往布拉格视察( Dienstkalender Heinrich Himmler, 606),第一篇专文刊登于1942年7月7日。,也许他们只是在观望舆论的发展,或者他们对自己的计划已经丧失信心,毕竟那些专文提到了一些人们通常不会主动提起的地名。但不论实情如何,1942年11月7日、8日和10日,《边境信使报》刊载了三篇很长的文字,配图的照片上呈现出笑脸迎人的白衣少女、整洁的生活环境,以及对德国集中营内状况的赞扬。Als Nummer 301, 302 und 304, Grenzbote-deutsches Tagblatt für die Karpatenländer, Bratislava.菲亚拉提到了一些能够在斯洛伐克证实的地名,而他所引用的女性的话反而完全揭穿了整个把戏的恶毒用意。一位年轻女性不仅嘲笑了菲亚拉关于外国“暴行宣传”的讲法,还语带讽刺地告诉他说,“奥斯维辛集中营内的日子比在巴勒斯坦要好过多了”。菲亚拉在这个背信弃义的把戏中究竟扮演何种角色尚不清楚。于是我们无法晓得,同时身为党卫队保安局线人的菲亚拉是否受到操弄,以致果真“在奥斯维辛只看见了微笑的脸孔”,还是他自行在文章中炮制出了那一切。那些文章的删节版也被其他报纸转载艾希曼在1943年6月2日给冯·塔登的信函,其中提到了:《斯洛伐克政治报》( Slovenská politika)、《匈牙利新闻报》( Magyar Hirlap)、《巴黎报纸》( Pariser Zeitung)等等。此事获得全体证人(包括检方证人)的一致证实:起诉文件T/1108。,后来被艾希曼用作拒绝所有官方参访集中营活动的理由。他把不自由的媒体作为世界观斗争的武器,以宣传来反制宣传。

* * *

试图借由推出相反的报道来影响公众舆论的做法虽然不无效果,但现场展示终究还是可以产生比菲亚拉的造假报道更好的效果。纳粹党人习惯了德国势力范围内受到严密监控、仰人鼻息的新闻媒体,于是他们才会大惊小怪地一口咬定国外媒体也受到了其死对头——犹太世界阴谋(jüdische Weltverschwörung)——的控制。从种族理论者的角度来看,实现新闻自由根本是难以想象的事情。艾希曼于是通过其他手段化解了人们最初的疑虑,成功将特莱西恩施塔特宣传成一座模范的犹太人隔离区。在1942年3月出现的第一批媒体报道中,特莱西恩施塔特仍然被视为“犹太人在保护国的殉难”,是通往灭绝的“恶魔计划”的下一步。第一批报告早在1942年3月3日即已于伦敦的新闻广播中播出。印刷媒体则一如惯例刊载得较晚,例如Neue Ghettopolitik. Theresienstadt anstelle Lublins-Das Martyrium der Juden im Protektorat,in Die Zeitung,London,6.3.1942报道:中立报社记者在柏林报道了希姆莱和海德里希的一项新计划,拟将今日仍生活在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保护领地的犹太人悉数运往特莱西恩施塔特那座要塞城镇。当地百姓已被迁出,以便改造那里成为一个大型隔离区。这个计划意味着,第三帝国原本的犹太人政策已因应新局势而出现改变。其最初计划是将所有来自德国和德国占领区的犹太人驱逐到波兰东部,在那里的大型集中营与隔离区内过奴工的生活。—卢布林附近的犹太人中心便属于这个恶毒计划的第一批创造物。纳粹指望靠异乎寻常的重度劳动和短缺的食物供给,在短时间内把从欧洲各地迁移过去的犹太人口消灭殆尽。剩余的部分—假如等到战争结束后还有剩余人口的话—将连同受德国奴役世界的其他犹太人一起被运往一个位于海外的保留地。暂时选定的地点为马达加斯加岛。但自从1943年6月安排德国红十字会参观了整理得焕然一新的特莱西恩施塔特之后,舆论便开始转向。用一套只能用成绩斐然来形容的戏码,艾希曼和他的同事们给到访者变出一个截然不同的营区—其中充满了祥和的氛围,没有任何人再从那里遭到遣送。访客们关于过度拥挤和营养不良的批评开始消退,而他们竟然获准参访一事,更有助于集中营的声誉。德国红十字会的瓦尔特·格奥尔格·哈特曼(Walter Georg Hartmann)于1943年6月28日进行视察之后,起先写出了一篇大致正面的报告(Aktennotiz über den organisatorischen Ablauf des Besuchs in Theresienstadt, 30.6.1943, Hartmann, DRK-Archiv Berlin 176/I,o.F.-vgl.Birgitt Morgenbrod,Stephanie Merkenich, Das Deutsche Rote Kreuz unter der NS-Diktatur 1933-1945.Paderborn,München,Wien,Zürich 2008,386ff.)。然而过了几天,他向安德烈·德·皮拉尔(André de Pilar)表达了不同的看法:“隔离区内的状况惨不忍睹。那里什么都缺,人们严重营养不良,而且医疗用品完全不足。”不过哈特曼还是落入了有关当局最主要宣传谎言的圈套,即使在皮拉尔面前也把特莱西恩施塔特说成一个让人放心的“终点营区”。起诉文件T/853, Gerhart Riegner, World Jewish Congress, notes on his conversation with André de Pilar, July 7, 1943。尽管此次演出仍不足以抵消其他营区的灭绝行动和大屠杀所不断引发的指控,但特莱西恩施塔特还是让人立场动摇,甚至就连已看出其展示功能因而抱持批判态度的新闻记者,也都受到了误导。结果如纳粹所愿,他们用过于正面的眼光来看待特莱西恩施塔特:那是一座“终点营区”,条件相对较好,以战时标准看还能说得过去。1943年8月27日纽约《建设》报细节丰富的封面故事《特莱西恩施塔特:一个“模范隔离区”》(Theresienstadt: A“Model Ghetto”其根据的是阿尔弗雷德·约阿希姆·费雪(Alfred Joachim Fischer)1943年8月27日发表于伦敦《自由欧洲》的一篇文章。在结尾写道:

 

当特莱西恩施塔特被创造出来之际,纳粹的势力已在消退中。一些纳粹领导人由于害怕未来不可避免的报复而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于是开始寻找无罪证明。艾希曼,那名会说希伯来语和意第绪语、曾在布拉格犹太社区制造恐怖的盖世太保专员,想必已经变得紧张起来。特莱西恩施塔特的氛围,与戈培尔和罗森贝格(Rosenberg)的集体迫害心态形成了鲜明对比。等到对纳粹“保护者们”的报复之日来临时,他们将会如此为自己辩护:“在那个极度暴虐蛮横的时代,我们竭尽所能表现出了人性,特莱西恩施塔特就是我们的无罪证明。”

 

人们没有质疑那种被刻意营造出来的环境,而只是怀疑德国人的动机,因而从根本上低估了其暴戾和谎言的程度。艾希曼及其同僚们竟然如此大费周章,为了一天的对外展示而粉饰整座城镇,紧接着第二天又重新回到日常的腾腾杀气,这远远超出外界的想象。顺便值得一提的是,汉娜·阿伦特早在1943年9月的一封读者投稿中,即已反对将特莱西恩施塔特解释成无罪证明(她最晚是在这个时候听到了艾希曼这个名字),然而就连阿伦特也无法想到这种罪行的真实程度。Aufbau,3.9.1943,21.她试图解释,必须在别的地方寻找“特莱西恩施塔特的真正原因”,因为即便所谓的模范隔离区也是整个遣送手段的一部分。Hannah Arendt,“Die wahren Gründe für Theresienstadt”, Aufbau,3.9.1943,21.这种做法是“一个前后一贯的政治路线”中的一环:犹太人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会被容忍,甚至得到还过得去的待遇——不是因为能够在当地利用犹太人煽起反犹太主义,就是因为附近有太多目击证人,于是不得不让犹太人逃过一劫。“为了安抚百姓,纳粹在捷克斯洛伐克和德国一再重申,他们并不打算灭绝犹太人,而只是要将之隔离开来。特莱西恩施塔特就用作这个目的,因为它地处保护领地的中央,位于由平民百姓控制的地方。”甚至在流亡海外时期,汉娜·阿伦特即已惊人清楚地看出,“大屠杀的发生地要不然是在俄罗斯大草原那样人烟稀少之处,要不然就是在至少可望争取到部分居民或多或少积极参与的地区”。谁要是想对希特勒统治地区的实况进行可信的描述,首先必须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解释迫害犹太人的行动与纳粹国家机器之间的关联”。“无罪证明”的想法在此毫无立足之地。

然而汉娜·阿伦特的声音依然是个例外。倘若知道国际红十字会在1944年对特莱西恩施塔特进行第二次正式访问之后所撰写的报告有多么脱离现实,就无法不赞叹艾希曼的公关杰作。德国红十字会的代表在报告中写道:“这个居住点给每一位先生留下了非常好的整体印象。”关于1944年6月23日视察情形的《海德坎普夫报告》(“Heydekampf Report”)。涉及组织情况的信函往来,见Deutsches Rotes Kreuz Archiv, 176/I, o. F. bei Birgitt Morgenbrod,Stephanie Merkenich, Das Deutsche Rote Kreuz unter der NS-Diktatur 1933-1945.Paderborn,München,Wien,Zürich 2008,390f.国际红十字会的代表莫里斯·罗塞尔(Maurice Rossel)则写出了一份近乎盲目天真的报告,完全满足了有关当局的期望。附导言的完整德文译本参见:Theresienstädter Studien und Dokumente,1996,276-320.艾希曼的同僚们已设法在1944年9月22日看到了这份报告。特莱西恩施塔特的工作人员汲取教训,上一个代表团表达的不满,例如过度拥挤,已及时用最粗暴的手段加以改正,所以这次没有任何事情破坏所欲获得的好印象。艾希曼跟他的同僚们创造出一种错觉,让恐怖几乎消失于无形:不期待看见地狱的人,比已经做好最坏打算的人更容易上当受骗。1943年和1944年年初,公众的注意力集中在其他事项上。虽然原因主要是战事的发展,但我们还是不能轻忽“转移注意力策略”通过有针对性的新闻攻势所收到的效果。更何况艾希曼的做法,比戈培尔通过其煽动性文章进行的笨拙宣传可要高明多了。艾希曼甚至有办法诱使“敌方媒体”为他传播他自己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