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作品集(套装共11册)(名家特辑)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在下近来开始运动了。也许有些无知之徒会把我臭骂一通,说我大不了是只猫儿,竟然也搞起什么运动,这里我得表示我的意见。就拿骂我的人来说吧,他们直到最近还不理解运动为何意,只知道吃和睡是唯一的天职。那些有幸被称为贵人的,总是袖着两只手,让那快要糜烂的屁股永远不离开坐垫,认为这就是做老爷们的尊荣。他们过着自我得意的生活。以后接二连三出现的应该运动呀、提倡喝牛奶呀、进行冷水浴呀、应该跳进海去、夏季应该去山里同烟霞为伴等等,所有这些无聊的提法,都是从西方传到神国日本来的,是近期才发生的一种热,甚至被认为是和鼠疫、肺结核、神经衰弱不相上下的热病。我是去年生的,今年才一岁,当然不可能记住人开始患此病症时的情景。不仅如此,那时,我肯定还没有卷入这种浮薄的世风中。不过猫儿一岁,可以说顶得上人的十岁。甭看我们猫儿的寿命比人要短两三倍,但从一只猫儿在短期内头脑的充分发达情况来看,把人的岁数和猫儿的岁数同等来看是极端错误的。就以我来说,现在还不到一岁零几个月,就有如此的高见,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了。主人的第三个女儿,据说虚岁已经三岁,但从智力的发达来讲,啊呀,那简直是迟钝极啦。除了哭、尿床和吃奶以外,什么也不懂。将她和愤世嫉俗的我来比较,她简直是幼稚到极点啦。正因为我是这样的一只猫儿,所以我把运动、海水浴、转地疗养的兴趣都放在心上考虑,这是丝毫不足为怪的。如果对这些事儿也感到奇怪,那肯定是因为人比猫儿少两条腿的缘故。人很早就是二百五,所以直到最近才开始鼓吹运动的意义,喋喋不休地讲海水浴的益处,好像这是一项伟大的发明。其实这类事儿,我生来就懂得。先说海水为什么会对身体有好处吧,只要你去一趟海滨就立刻会明白。在那辽阔的大海里究竟有多少鱼固然无法知道,不过,从来没有一条鱼生病去找医生的,都是活蹦乱跳地游来游去。如果有病,它还能游吗?如果死了那肯定要漂起来。所以鱼逝世,称作“漂上来”,鸟的薨去,呼做“掉下来”,人的寂灭号称“挺尸”。你可以去问问出过洋的人,当他们横渡印度洋时有没有看见过死鱼,肯定任何人都会回答说没有。他们当然要这样回答。不管你在海上经过多少个来回,也不会有人看见过一条鱼会是停止呼吸——不,说“停止呼吸”不妥当,因为是鱼嘛,应该说是在潮水中咽气——漂上来的。在那波涛汹涌、漫无际涯的大海中,就是坐上蒸汽船不分昼夜地去寻找,也不会发现一条鱼会漂上来。由此推论下去,可以立即下断语说鱼是极其壮实的。那么要问鱼为什么那样壮实?这也是人所不了解的,其实道理很简单,立刻能弄明白的。那就是因为鱼始终饮用海水,进行海水浴的缘故。海水浴对鱼的功效是如此的显著。既然对鱼儿有益处,那么对人也自然应该是有益处。一七五〇年里查德·拉塞尔博士刊登了一则夸大的广告,谈只要跳进布赖顿英格兰南端的海滨城市,面向英吉利海峡,以海水浴场著名。海水浴场,百病可以马上全部治愈,你当然可以嘲笑他的广告刊登得太晚。我们虽然是些猫儿,但只要时机成熟,我们也可以去镰仓海滨。现在还不行,万事都有个时机问题。正如明治维新前的日本人未能体验到海水的功效就死掉一样,今天的猫儿还未到可以裸体跳进海水的时机。急于干就必然出现差错。譬如今天,在被抛弃到筑地海岸的猫儿还未能平安回到家之前,我可不会不顾一切地去跳海。在进化法则还未能使我们这些猫儿对狂澜怒涛产生适当的抵抗力之前——换言之,在一般用语中还未把“猫死了”说成是“猫漂上来了”之前——海水浴是很难进行的。

海水浴待将来再说,但我却下决心去搞一搞运动。在二十世纪的今天,不进行运动就像个贫民,名声不太好听。我不运动,并不是不想运动,而是不能运动,是我没有运动的时间,被注定无运动的余暇。过去,喜好运动的人被讥笑为武士家去干跑腿这一行当的奴仆,如今,不运动的人则被看作是下等人。世人的评价,根据时间和情况在不断变换,就像在下的眼珠一样。我的眼珠只不过是变大变小而已,但人的品评却会整个颠倒过来。颠倒过来当然不要紧。事物总有两面,总有两端。在同一事物上使其产生出黑白是非的变化,这点正是人的圆滑融通之处。将“方寸”颠倒过来就成了“寸方”,这正是人的可爱之点。从两股间去看“天之桥立”日本有名的三景之一,位于京都府宫津市宫津湾的沙洲。,就会又别有一番情趣。莎士比亚如果总是千古不易的莎士比亚,也就无味得很,如果没有人偶尔从两股间去看一看《哈姆雷特》,说:“老兄,这没什么了不起。”那么文艺界也就不会发展。所以过去说运动坏话的一伙人,现在忽然爱好起运动来,甚至连妇女都拿着球拍在街上走来走去,这些都毫不足怪。只要不把猫儿参加运动也讥笑为狂妄之举就可以了。且慢!也许有人会产生疑问,不知道我要搞的是哪种运动,为此我想略加说明。

如尊驾所知,我们猫儿不幸的是拿不了道具的,所以对于垒球棒啦、球啦,都不知道如何使用,加上即使会用,我们也没有钱去买。由于这两个原因,所以我选择的运动,必须是属于那种既不需要花费,也与运动器械无关的。既然是这样,也许有人会认为我可以慢条斯理地走走路或者叼着一片金枪鱼飞跑。但是只让我的四条腿做力学运动,利用地球引力的作用在大地上闯来闯去,未免过于简单乏味。尽管名称叫运动,但它像主人经常做的那样,只是在字面上运动来运动去,我认为这是玷污运动的神圣意义。当然,就是一般的运动,如果在某种刺激之下,也不一定不可以做。像“抢金枪鱼赛跑”、“寻找大马哈鱼”这类玩意儿,也是蛮有意思的。不过,这种场合缺不了对象,如果去掉对象的刺激,就变得索然寡味了。假如排除这些奖赏性的刺激物,那么我倒是想搞点带技巧性的运动。于是,我想出了各种方法。像从厨房的遮阳板跳到屋顶上去的运动,在屋脊的梅花形屋瓦上用四条腿站立的技巧,从晾衣竿上跑过去——这毕竟是难以指望成功的,因为竹竿滑溜溜的无法下爪子。还有从背后突然蹦到小孩身上——这虽是饶有兴味的运动,但经常搞就会大触霉头,所以至多每个月搞上三次。往头上套纸袋——这只能感到痛苦,是种兴趣不大的玩法,而且这种运动假如没有人和我合作,也无法进行,所以也不行。还有用我的爪子扒搔书的封皮,——这个运动一旦被主人发觉,不仅大有挨揍的可能,而且只锻炼了爪子的灵巧,不能锻炼浑身的肌肉。以上这些,都是旧式运动的内容。在新式运动中,有些是非常有趣的,首先是捕螳螂。捕螳螂虽不是捕老鼠那样的大运动,但它也不会有很大的危险。从仲夏到初秋这段期间,这种游戏是最属上乘的。至于说到捕捉的方法,我先到院中去寻出一只螳螂来,如果气候好,找出一两只是毫不费力的。然后,我就一阵风似的跑到螳螂身旁。这时螳螂一见来敌,立刻摆好架势,高高举起它那两个镰刀状的前脚。螳螂也是胆量很大的家伙,在没有领教对手的力量之前,总想较量一番,真是有意思极啦。我用我的右前脚朝着它那举起的两只前脚一拂,它那高高抬起的、非常柔软的头立刻毫无力气地向旁一歪,这时的表情可好玩啦,是一种发愣的样子。就在这时,我跳到螳螂君的身后,从背后轻轻地挠一下它的翅膀。它的翅膀平常总是折叠得整整齐齐,可当我狠狠一挠时,它立刻就散乱开了,露出里面类似吉野纸那样浅紫色的薄薄的里衣。原来螳螂君是极爱美的,即使在夏天也不怕麻烦穿着两层衣裳,这时螳螂君的长脖子总是扭向后边,有时也会转过身来,不过在一般场合下,它只狠狠地抬起头来一动也不动,那样子好像摆好架势等待我出手。对方摆出这个架势,我就无法进行运动了。时间久了,我就又给它一爪子,这一爪子,如果是一般懂得好歹的螳螂,大都要逃跑的。当然也有不要命似的进行反抗的,这大多是缺少教养的野蛮螳螂。如果对方搞这种野蛮的行动,我就瞄准它进攻的方向,狠狠地掀它一掌,一般说,它会被掀出二三尺远。但是,有的螳螂很老实,一个劲往后跑。这时我就可怜它了,我先在院子里的树木中像飞鸟一般跑上两三圈,再回来一看,螳螂君还未逃出五六寸远。它已经领教了我的力量,所以再也不想反抗了,只是拼命逃跑。但是因为我也在拼命追赶,于是螳螂君有时在绝望之际,便会抖动它的双翅,作最后的垂死挣扎。原来螳螂的双翅和它的脖子都长得十分细长,据说完全是用来做装饰的,根本飞不起来。这和人懂得点英语、法语、德语一样,毫无实用价值。因此,尽管它利用这种无用的长物企图进行一次垂死挣扎,而实际上对我当然是丝毫不起作用的。名义上它是在挣扎,而事实上只不过是在地面上拖着翅膀爬行而已。它到了这步田地,不免引起我的一些同情,但为了运动,也就管不得了,我只好请它原谅,一下子跑到它的前边去。螳螂君出于惰性,一时转身不得,只好仍然向前爬。我朝它的鼻子打去,这时螳螂君就只能张着它的双翅躺着不动了。于是我用前腿按住它,稍事休息。然后又放开它,放开一会儿又按住它。我使用了孔明的七擒七纵的战略来攻击它。大约半个小时,我重复着这个动作。最后,我看准它已经不能再动弹了,便把它叼在嘴里甩上几下。然后又放下,这次它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了。于是我用脚碰碰它,当它想跳起来时,我马上又将它按住。我玩够它以后,最后的手段就是狼吞虎咽地几口将它吞进肚里。我要顺便向没有吃过螳螂的人类讲几句,螳螂不怎么好吃,而且营养成分似乎也意外地少。

除了捕螳螂之外,我也搞过捕蝉这类运动。一般我们只是简单地将它们称为蝉,其实,蝉不都是一样的东西。正像人类当中也有油滑蛋、顽冥儿、寒酸汉一样,在蝉中也有油蝉、暝暝蝉、寒蝉之分。油蝉叫起来没完没了,最讨厌。暝暝蝉很蛮横,也不招人喜欢。只有寒蝉捕捉起来最有趣。这种寒蝉不到夏末是不会出现的。每当秋风从腋窝侵入、吹拂着肌肤、寒意使人打喷嚏的时候,它才摇晃着尾翼开始鸣叫,而且叫个不停。在我看来,它除了鸣叫和供我捕捉之外,好像别无天职。在初秋,我就专捉这种家伙。这就是我的捕蝉运动。这里,我得向诸位说清楚,既然它们的名字叫蝉,那么它们是绝不会落到地面上来的。如掉落到地面上来,就会招来许多蚂蚁。我所捕捉的,决不是那些已经被蚂蚁包围躺在地面上的家伙。我专门捕捉停在高高的树枝上“呃唏吱——吱——”叫着的那些家伙。在这里,我要顺便向博学的人请教一下,这种蝉到底是“呃唏吱——吱——”地叫呢,还是“吱——吱——呃唏”地叫?我想由于解释的差异,这对于蝉的研究将会有重大的关系。人所以优于猫儿,也正是在研究这点上,人的自负也就是在这点上,所以若是马上回答不出来,那么最好请你们回头仔细考虑考虑。当然在我捉蝉这个问题中,随它怎样叫都是无关紧要的。我只要循声上树,利用它拼命狂叫的当儿,一把捉住它就是了。表面看来,这个运动似乎很简单,而实际上是个很劳累的运动。由于我有四条腿,所以我不认为自己在大地上行走会不如其他动物。我自以为根据两条腿与四条腿的数学概念来判断,我至少不会输给人类的。但是在爬树这点上,却有比我强者。那些以爬树为天赋本领的猴子姑且不论,就是在猴子的末裔的人类当中,也有一群不可轻侮的家伙。按理说,爬树是违背引力作用的一种逞能的事,因此即使不会爬,我也不认为是耻辱。然而在捕蝉运动上,如果不会爬树会带来许多不便。多亏我有爪子这个武器,总算勉勉强强可以爬上去,这事可绝不像旁观者想象的那样轻松。问题还不止于此,蝉是会飞的呀。它和螳螂君的情况不同,只要它一飞走,我就陷入爬与不爬没什么两样的悲惨境地。最后的问题是,我有时会遭到蝉尿撒一身的危险。蝉动不动就会对准我的眼睛哧地撒上一泡尿,你逃脱了自然好,撒上了算倒霉。蝉在临飞走时,为什么还要解一次手?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理状态作用于生理机能呢?是不是也是由于过分难过的缘故呢?还是为了出敌不意而采取的逃跑策略呢?如果是那样的话,这就和乌贼吐墨、刺鱼身带毒刺、我家主人玩弄拉丁语一样了。这是蝉学上不可忽视的问题,如果充分加以研究,确实有做博士论文题目的价值。这些都是闲话,且言归正传吧。蝉最喜欢集中——使用集中的字眼虽然有些滑稽,但用集合又显得陈腐,所以还是用集中——的地方是青桐树上。青桐树据说在汉语中又称梧桐树。不过,这种青桐树的叶子十分茂密,而且叶子有团扇那么大小,这些叶子长在一起,它的茂密程度到了几乎使你看不清树干的地步,这就大有碍于捕蝉运动。它使我怀疑那俗谣中所说“听娇声不见倩影”是不是专为我而作呢。我无奈只好向有叫声的地方走去。从地面往上六尺多高的地方树干正好分成两叉,我总是在这里稍事休息,侦察一下蝉所呆的地方。当然,在我爬往这个地方时,树叶子难免发生簌簌的声响,有些急性子的蝉便飞走了。只要有一只飞起来,那就糟啦,在跟着学样儿这点上,蝉的愚蠢并不比人差。它们接二连三都飞了起来,等我费力地爬到树杈的地方,经常是满树寂然无声的场面。曾经有过一次,我爬到树上,不管怎样四面环顾,不断摆动我的耳朵,丝毫也感觉不出有蝉。重新再来太麻烦了,于是我决定暂时休息一下,据守在树杈上等待新的机会。没多久,我不知不觉困倦起来,终于进入黑色的甜蜜梦乡畅游起来。当我猛地惊醒,不料从树杈上咚的一声掉到了院子里铺着石子的路面上了。不过,这只是极端失败的例子,一般地讲,每爬一次树总可以捉到一两只的。使我索然无趣的是,我在树上就得把它衔在嘴里。因此,每当我从树上下来,再把蝉吐出的时候,一般蝉已经死了。任凭我怎样逗弄它,怎样挠它,都已毫无反应。捕蝉的真正妙味在于我悄悄地靠近寒蝉君,瞄准它正在拼命把尾巴一伸一缩的当儿,用我的前脚猛地把它按住的时候。这时,寒蝉君就会发出哀鸣,前后左右地抖动着它那薄而透明的翅膀。它抖得那个快呀、那个美呀,简直是无法形容,真是蝉世界的一大奇观!我每次按住寒蝉君时,总是请它给我来一番这种艺术性的表演。等我观赏够了,便不客气地把它叼在嘴里,三下两下咽下去了。也有的蝉,甚至进入我的嘴里,还要继续这种艺术表演哩。

除了这种捕蝉运动,我还搞另一种运动——“溜松”。一说到“溜松”,也许有人认为这是从松树上往下滑,其实不然,这也是爬树的一种。只不过捕蝉运动是为了捉蝉才去爬树的,而“溜松”则是以爬树为目的而爬树,这就是两者之差。松树这种常青树,自从源右卫门不惜焚烧珍贵的盆景老松来款待出家最明寺的北条时赖以来,直到今天,它的枝干总是疙疙瘩瘩一副老态。因此,再也没有比松树更不滑溜的了,再也没有比松树更容易用手脚抓住它的了。换句话说,也就是最容易挂住我的爪子的了。我就是找这种容易挂住爪子的树干,一口气飞跑上去,然后又马上飞跑下来。往下飞跑的时候有两种方法可供选择,一是头朝着地面爬下来,一是仍保持向上爬的姿势,尾巴朝下退下来。我在这里倒要请问一下人类诸君,你们知道哪种方法最难吗?按人类的浅薄想法,一定会认为既然要下来,当然是头朝下跑下来比较容易。其实这就错了。你们知道连源义经源义经(1159—1189),日本平安末期至镰仓初期武将。也是头朝下从“鹎越”山路的悬崖绝壁上跳下去的,所以以为猫儿当然是头朝下下来的。你们这样看不起猫是不应该的。你们认为猫爪是朝哪个方向长着的?所有的爪子都是向后弯曲的呀。这样,它就像“消防钩”一样,能够钩住东西,往里拉过来,但用它把东西往相反的方向推出去,却不太管用了。现在,假定我轻快地爬上松树,然而我原是地上的动物,从自然的倾向来说,肯定不允许长期留在树梢上。如果在树梢上多待一些工夫那就必然会摔下来。然而我并不想就这样一松手摔下去,因此必须采取某种手段来缓和这种自然倾向。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立即爬下来。摔下来与爬下来似乎有很大的差别,其实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有很大的不同,将“摔下来”放慢,就会变成“爬下来”。将“爬下来”加快,就会变成“摔下来”,摔下来与爬下来,其实只不过是“摔”与“爬”的一字之差而已。我当然不愿意从松树上摔下来,所以必须将“摔下来”放慢变为“爬下来”。也就是说必须用某种办法来缓解摔下来的速度。正如刚才已经奉告各位的那样,在下的爪子都是朝后长着的,如果采用头朝上的姿势,用爪子抓住树干,那么,这爪子的力度却可以逆用往下落的劲儿,于是就可以变“摔下来”为“爬下来”。这是个很容易明白的道理。然而,你也不妨试试,如果头朝下,采取源义经跳悬崖的办法,也来个“溜松”。那么虽有爪子也一点派不上用场,只会哧溜哧溜往下滑,根本无法支持自身的重量。于是尽管本意是想“爬下来”结果一变而为“摔下来”。可见,跳“鹎越”悬崖的办法实在太难了。在猫儿当中能有这种伎俩的,恐怕只有我一个啦。正因为如此,我才将这个运动称作“溜松”的啊。

最后,我想讲讲“绕竹墙”的运动。主人的院子是用竹篱笆围成长方形的,和廊子平行的那面篱笆足有五六丈长,但左右两侧的篱笆只不过各有两丈四尺长。如今,我所说的“绕竹墙”运动,是指在这竹篱笆顶上绕行一周而不掉下来。这个运动,我经常搞失败,但如果做成功了,倒是很有乐趣。特别是隔不太远的篱笆上就立有一根木桩子,给我提供了稍事休息的便利。今天我的功夫做得比较好,从清晨到中午,已经做了三遍,一遍比一遍做得巧妙。越是巧妙越有兴致。终于我又做了第四遍。在做第四遍的时候,我刚在竹篱笆上绕行了一半,邻居的屋顶飞来了三只乌鸦,在我五六尺的前方整齐地排列着。这是一群不请自来的家伙,专来妨碍人家的运动!尤其是它们来历不明,连个户籍也没有,居然随便飞到人家的院墙上来,真是岂有此理?我想到这里,便向它们喊道:“喂!我要过去,躲开!”最前边的那只乌鸦朝我这边嘻嘻地笑着。第二只乌鸦死盯着主人的院子。第三只则在竹篱笆上反复擦它的嘴,它们肯定是吃过什么东西以后才来的。我为了等待它们的答复,给了它们三分钟的考虑时间,一直站在墙上。乌鸦的诨名称做“勘左卫门”,果然不愧是勘左卫门,我等了那么久,它们既不飞走,也不搭话。我不得已只好缓慢地向前走去,这时,停在最前边的勘左卫门,扑扇了一下翅膀。我以为它们总算畏惧我的威势要逃走了,哪想到它只是把头从右向左转,只改变了一下姿势而已。这混蛋!若是在地上,我决不会轻饶它。无奈我这“绕竹墙”的运动本来就十分费劲儿,根本没有工夫去和勘左卫门怄气,可话又说回来,我又不情愿停在那里等待这三只乌鸦躲开。首先,这样等下去我的腿就发软了。对方是有翅膀的东西,能够继续停在这里,因而只要它们高兴,就可以无限期地逗留下去。而我呢,今天已经是第四次做“绕竹墙”运动,即使不遇上这个麻烦也够累的了。更何况我在搞比走钢丝还困难的表演兼运动呢。即使没有任何障碍物还难保不摔下去,可偏遇上三个穿得满身乌黑的家伙挡路,这真是件令我极其犯难的事儿。实在不行,我只好从墙头上下来停止这项运动。为了避免惹麻烦,我想干脆就如此行动吧。敌人人多势众,而且在这一带我也没有见过它们,它们的嘴长得尖尖的,就好像是神赐给“天狗”一种想象的妖怪。的孩子那样,长着奇形怪状的尖嘴,肯定都不是好东西!退却乃万全之策,如果事情闹大了,万一我摔了下去,那就更丢人啦。我正在这样寻思,那扭头向左的家伙叫了声“傻瓜”,第二个也跟着叫了声“傻瓜”,而最后边的那个家伙更是多蒙它费神连叫了两声“傻瓜!傻瓜!”虽然我一向温厚,不过这次我可不能轻易饶过它们。如果在我的邸内竟然受此侮辱,这会有损于我的大名。如果说因为我至今还没有名字,不会损及我的大名,那么也会有损于我的体面。我决不能退却!俗语说“乌合之众”嘛,别看它们是三个,说不定都是些意想不到的软骨头。我横下心来,能前进多少就前进多少,决不退让,于是我慢条斯理地向前走去。乌鸦们仍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在相互说话。这愈发惹起我的肝火。这竹墙顶的宽度如果再宽上五六寸,我肯定会让它们吃点苦头的,遗憾的是,不管我怎样发火,也只能慢慢地向前挪步。我好不容易离先头的乌鸦只差五六寸距离了,我想再加把劲就行了,就在这时,这三个勘左卫门就像事先商量好了的一般,猛地扑扇着翅膀,飞起一二尺高。它们扇起的风突然刮到我的脸上,我大吃一惊,一下子踩歪了,咚地摔到了地面上。我想这可糟了,我抬头从墙根向上一看,那三只乌鸦仍然停在原来的地方,一起伸着尖嘴向下看我哩。真是群胆大妄为的东西!我狠狠地瞪眼望着它们,可毫无用处。我拱起腰来稍稍发出怒声,这更不顶用。正像俗人不懂得灵妙的象征诗一般,它们对我发出的愤怒信号,没有任何反应。仔细想来,这也难怪。我适才是一直把它们作为猫儿同样看待的,这当然是个错误,如果对方也是猫儿,我这样愤怒相对,对方当然受不了。可不巧,对方是乌鸦。既然它们是一群乌鸦讨厌鬼,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就和实业家急于压倒我的主人苦沙弥一样,和赖朝将军将一只银制的猫儿的雕像送给了西行法师西行法师(1118—1190),日本诗僧。原名佐藤义清。善写短歌,著有《山家集》和《御裳濯川歌合》。一样,和乌鸦在西乡隆盛西乡隆盛(1828—1877),日本著名将领,武士阶级的传奇式英雄。君的铜像上脱粪一样,都是毫无办法的事。善于见机行事的我,已经认识到自己到底是无能为力,于是便毫无留恋地回到了廊子里。这时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运动固然需要,但是决不能过度啊。我的整个身子不知为什么松松垮垮,有一种软瘫的感觉。不仅如此,时节还刚刚入秋,我在运动当中被黄昏的太阳照射过的皮毛充分吸收了余热,浑身热得像冒火一般。从毛孔里渗出的汗水本该往下流淌,但这时却像油膏一般粘在毛根上,脊梁刺痒得很。出汗发痒和被跳蚤咬发痒是可以清楚分辨出来的。假如那是我的嘴能达到的地方,我当然可以用嘴去咬,假如是我的脚能伸到的领域,我自然可以去挠。不过,这次发痒的地方是脊椎正当中的一条纵的区域,用我自己的力量是无能为力的。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找别人拼命蹭上一番,或者在松树皮上狠狠擦上一阵,如果不在两者中择一而行,就会感到不舒服,觉也睡不安稳。人是最愚蠢的,当猫发出喵喵的娇声——照字面的意思是人抚摸猫时发出的那种声音,从猫的角度来说,应该是我们猫儿被抚摸时发出的那种哼哼声——,总之人是愚蠢的,当我发出喵喵的撒娇声,靠近他们的膝头时,在一般情况下,人总误以为我在爱他们。他们不但听任我的所作所为,而且还时常会摸一摸我的头。但是最近由于我的皮毛里繁殖了一种称为跳蚤的寄生虫,所以我一贴近他们,他们就会提起我的颈部,把我抛到旁边去。看来,就因为这些肉眼看不清的、无足轻重的小跳蚤,人就已经不屑理我了。这难道不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吗?最多也只不过是千儿八百只跳蚤嘛,真难为他们就这样翻脸不认人呀。听说在人的世界中所通用的爱的法则是这样的:在与自己有利的条件下,则可以爱别人。由于人对我的态度突然的剧变,不管我怎样发痒,再也不能依靠人力了。所以除了利用松树解痒外,再也想不出其他主意来。我想到这里,便又从廊沿走了下去去蹭痒,可心里又想:不,这是得不偿失的。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松树干长满松脂,松脂这东西非常富于粘性,也非常顽固。如果一旦粘在我的毛梢上,即使是打雷,或者波罗的海舰队全部覆灭,也决不会脱落的。问题还不仅仅在此,这种松脂,一旦粘在五根毛上,立刻就会蔓延到十根,当我刚发觉已经粘住十根,很快它又粘住了三十根。我本来是个带有“茶人”爱好茶道的人。气质的、喜爱恬淡的猫儿,对于这种死皮赖脸的、恶毒的、粘乎乎的、死缠住不放的东西,真是讨厌极了。即便是国色天香的美猫儿,我都毫不动心,何况对于松脂?这种东西,本来和人力车夫家老黑的两眼趁着北风流出来的眼脂是一种玩意儿,它竟然把我这身淡灰色翻毛大衣给糟蹋得不成样子,真是岂有此理!我想请这种东西稍微替我想想,可是我就是这样说它也不会听我的,只要我到松树上把脊梁往上一挨,它马上就出面,粘乎乎地粘在我的身上一大片。如果和这种不明事理的白痴去周旋,不但有损于我的颜面,而且也关系到我的毛色问题。因此,我不管浑身多么痒,也只好忍着。这两种解痒的方法都不能实行,我心里就没底了。如果不马上想出解救的办法,以后肯定奇痒难耐,安生不得,最后说不定还会得病的。我抬起后腿,盘算着是不是再有好主意,忽然我想起了一件事。我家的主人不是时常带上毛巾和肥皂,飘然地出门而去吗?过了三四十分钟,当他回来的时候,他那朦胧的脸色就会略带红晕,看上去比没有去之前精神多了。洗澡对主人这样寒酸丑陋的人,都会有这样好的效果,那么对于我,肯定会更管用的。我本来已经长得十分英俊,没有必要再去洗澡,当风流后生了。不过,万一我染上了病,只活了一年几个月就夭折,那会对不起天下苍生的。我打听的结果,原来主人去的地方是人为了消磨无聊时光而设想出来的公共澡堂。反正是人造出来的,总不会有像样的东西,但我处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不妨去试试。如果不见功效,那下回不去就是了。不过,那是人们为他们自身建造的澡堂,他们是否有允许异类进去的宽宏大度呢?这还是个问题。我想连主人都可以大大方方进去,总不至于拒绝我进入吧。话虽如此,但如果真的吃了闭门羹,我的名声可就不好啦。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先进去看看。我一旦想好了这个主意,便毫无顾忌地前往澡堂去了。

从胡同往左拐,就有一根极高的粗大竹竿似的东西屹立在那里,上边还冒着淡淡的烟。这就是公共澡堂。我从后门偷偷地溜了进去,也许有人会说这是卑怯的表现,或恋恋不舍的表现。其实,这只不过是那些一定非从前门去拜访不可的人,出于某种嫉妒心理,说出来的牢骚话罢了。自古以来,聪明人总是从后门搞突然袭击的,这在《绅士养成法》的第二卷第一章第五页上就是这样写的。在这本书的下一页中还写有:“绅士的遗书中写有后门乃自身具备德性之门也”的话头。在下是二十世纪的猫儿,这样的教育我还是受过的。所以还是请勿小看我为妙。书归正传,当我溜进去一看,里面那些劈开的松木、锯成八寸来长的木柴堆积如山。在其旁,煤也堆成高高的土堆模样。也许有人要问,为什么说松柴就说它“如山”而把煤说成“土堆”呢?其实并无别的意思,我只不过想使用两种不同的说法而已。人吃米饭,又吃鸡吃鱼,还吃什么家畜,把种种糟糕的东西都吃全了,最后竟堕落到吃起煤来,真是可怜!我往前闯,一看,有个六尺宽的门敞开着。我往里一瞧,里边空空荡荡,一点响声也没有。而对面屋里好像有人声,我立即断定,所谓的澡堂肯定就在发出声音的那一带。我从松柴和煤堆的夹道儿当中穿过去,向左拐,再往前走,右侧有个玻璃窗子,在窗子这边,一大堆圆形小桶,摞成三角形,也就是说,是按金字塔形摞在那里。本来是圆形的东西,却被摞成三角形,这当然不是出于甘心情愿的,所以我对小桶诸君的心意还是可以谅解的。在小桶的南边留有一段五六尺长的隔板,好像是为迎接我而专设的。这隔板离地面有一米高,对我跳上去是再合适也不过的了。我说了声:“这太好啦。”纵身往上一跳,所谓浴室就立即出现在我的鼻子尖前。如果说天下什么最有趣,那当然是能吃到从未吃过的东西,能看到从未看到的景物,这最能使人愉快了。诸位当中如果也能像我家主人那样,每周三次在这种沐浴的世界里度过三四十分钟当然是再好不过了,假如您像我一样从未看见过洗澡这类事儿,那么请你一定去看看。您可以不给爹娘送终,但这个情景非看不可。天下虽大,却难得有这一奇观。

要说哪点是奇观?奇在哪里?这的确是连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来的。在这个玻璃窗子里边,乱挤在一起、哇啦哇啦乱嚷的这些人,一个个赤身露体,他们是台湾的生番,他们是二十世纪的亚当们!如果披阅服装的历史——这样说来话就长啦,还是交给托伊费尔斯德列克先生去讲,这里暂时免了吧——人类原都是有服装的。十八世纪前后在大英帝国一处名为帕斯的温泉,由波·南希制定了严格规则的时期,在浴室内男女都要用衣服从肩到腿把身体包起来。距今六十年前,也是在英国某一城市,曾经建立过一所美术学校。因为它是美术学校,当然要画裸体画,临摹裸体像。他们买来了裸体模型,陈列在校内各处,倒是蛮不错,可一旦到了举行建校典礼的时候,当局和学校的教职工却大伤脑筋。既然要举行建校典礼,就不能不请该市的淑女们出席,但是按当时贵妇人的想法,她们认为人是着装的动物,并不是只穿着一层皮的猴子。而人不穿衣服,和大象没有鼻子,学校没有学生,军人没有勇气一样,失去了他的本体。一旦失去本体,就不能再算是人,而成了兽。即便都是些模型,和这种兽一般的人为伍,当然有损于这些贵妇人的身份。所以她们说“我等谢绝出席”。这样,学校的教工虽认为她们是一群不通情理的妇女,无奈在东方国家也好,西方国家也好,都认为女人是一种点缀品。她们固然舂不动米,也当不了志愿兵,但却是建校典礼不可缺少的点缀工具。出于这种考虑,就只好到绸布店去买来三十五匹黑布,让这些兽一般的人模型都穿上衣服,而且唯恐得罪了这些贵妇人,还特别郑重地给这些模型的头上围了黑布。就这样才算是平安无事地举行了典礼。可见衣服对人类是如何的重要。最近有些先生们不断在喊叫画裸体画,主张裸体,这是错误的。根据我这个从生下来直到今天、一天也未裸体的猫来看,这的确是错误的。裸体画是希腊罗马的遗风,受了文艺复兴时期淫风的诱发才开始流行起来。希腊人、罗马人,他们平时就看惯了裸体,所以他们丝毫不认为这会和风纪上有什么利害关系。不过,北欧是个寒冷的地方,就连日本,也不允许光着身子旅行啊,如果在德国、英国,光着身子就会冻死。人们怕死就得穿衣服,大家都穿上衣服,人就成了穿衣服的动物。一旦成了穿衣服的动物以后,再突然碰上裸体动物,就不承认它是人,而是兽了。正因为如此,所以欧洲人,特别是北边的欧洲人是将裸体画、裸体像当做兽来对待的,也就是说认为它是比猫还不如的兽。您说什么美得很?美就是美,将它看作是很美的兽就是了。我这样说,也许有人会问,你没有看见过西方妇女穿的礼服吗?因为我是猫儿,没有看见过西方妇女的礼服,但据我听说,她们把袒胸露臂的装束称作礼服。真是恬不知耻!在十四世纪以前,她们的装束并没有这般滑稽,那时她们还是穿一般人穿的衣服,为什么现在她们的服装会转变成这样下流,和马戏班子演员一样了呢?这理由说来话长,我不想在这里多说。知之者为知之,不知者为不知,也就算了。她们这种装束的历史姑且不说,反正她们尽管在夜里做出这种丑态还自鸣得意,但在内心里毕竟还是保留了一些人味,所以一到白天,她们就缩肩藏臂,把胸部掩盖起来,身体的任何部位都不外露。不但如此,而且她们认为即使露出一只脚趾,也是极其羞耻的。这样看来,她们的所谓礼服所起的牛唇不对马嘴的作用,足可以说明它是傻瓜在一起商量出来的产物。如果有人对这种说法不服气,那不妨在大白天袒胸露臂到大街上去试一试!对于裸体信奉者也是如此。如果他们真认为裸体最美,不妨让他们的女儿脱光,顺便自己也光着身子在上野公园散散步。什么,做不到?并不是做不到,而是西方人不那样做,所以自己也就不做吧?现实情况难道不是有人就穿着这样极不合理的礼服趾高气扬出入于帝国饭店吗?如果问她们为什么要这样,问题简单得很,只是因为洋人这样穿,所以她们才这样穿罢了。因为西方人势力强大,所以不管是硬去模仿,还是出于闹市,总之不跟着学就感到不舒服。在人屋檐下嘛,快去平身低头吧,对强者认输吧,对压力屈服吧,这种处处奴颜婢膝未免太蠢了吧。如果说是因为不得已而干这种蠢事,当然可以原谅,不过,请不要认为日本人很了不起。在做学问上,又何尝不是如此,不过这和服装无关,这里就不多讲了。

衣服就这样对人成了极其重要的大条件,它重要到甚至使人产生疑问:到底是衣服重要呢,还是人重要?简直可以说,人的历史不成其为血肉之躯的历史,而成了衣服的历史啦。所以一看见不穿衣服的人,就会感到这人不像人,仿佛遇上了一个怪物。如果全体怪物都一致同意做怪物,那么怪物这个称呼也就自然消失了,这当然是可以的。不过,这样一来,只能使人本身变得十分困惑。在古时候,自然平等地创造了人,把他们抛到世界上来。所以不论是什么样的人,生下来都是赤条条的。假如人安于平等的本性,那么应当就这样赤条条地生活下去。然而有一个赤条条的人出来说话啦:你我他大家都一样赤条条的,我的努力岂不是白费啦?根本看不出我费力气的结果啊。总要想个办法使所有的人都能看出我是我,谁看都能认出我。我要在身上穿点什么让别人看见都吓一跳。于是他用了十年时间想了种种办法,终于发明了裤衩,把它穿在身上,耀武扬威地到处走,并说:“怎么样?这回我可不同凡响了吧?”他就是今天人力车夫的老祖宗。只是为了发明一条裤衩就整整用了十年的岁月,有人可能觉得奇怪,其实这是从今天回过头去将自己置身于蒙昧世界加以妄断的结果,在当时说来,没有比这个更伟大的发明了。笛卡儿发现了连三岁孩子都懂得的真理:“我思、故我存”,据说他就足足用了十年的时间。思考任何一件事物都是很费力气的,所以说花费十年时间发明裤衩,对于车夫说来,应该说是十分难得的。嚯!裤衩一旦发明出来,世上趾高气扬的就是车夫。于是又出现了一个怪物,他对车夫们穿着裤衩在天下唯我独尊地横行阔步深感气愤,于是用了六年工夫发明了大褂儿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这样一来,裤衩的势力顿时衰落,变成了大褂的全盛时代。菜铺子的老板、药铺的老板、绸布店的老板都是这个伟大发明家的末代子孙。继裤衩时期、大褂时期之后而来的是“裙裤日本和服的裙子,男女都穿用。时期”。这是一位曾大发雷霆地说“大褂又算得了什么”的怪物研究出来的,过去的武士和现在的官老爷们都是这号怪物的后代。这样,怪物们争先恐后、炫奇逞异,终于出现了模仿燕子尾巴的畸形服装,但退而考其由来,这可决不是勉勉强强、胡诌八扯、偶然盲目搞出来的,而是许多人为了胜过别人,发挥了自己的勇猛心,才出现了这么多的新式样,这都是为了显示我可不是你那号人才穿上种种服装的。于是,从这种心理可以引出一大发现。这就是:正如自然忌讳真空一样,人类是讨厌平等的。在今天,由于讨厌平等不得不将衣服当成毛皮一般罩在身上的今天,如果想舍掉人的本质的一部分的衣服,回到赤条条的旧阿蒙的公平时代去,那只能是狂人所为。即使有人甘冒狂人之名,也是无法倒退回去的。用文明人的眼光来看,那些想倒退回去的人只能是怪物。即使将世界上多少亿的人全部推到怪物世界中去,以为这样就可以平等,因为大家都是怪物,谁也毋需害臊了,因而觉得放心,实际上也还是不行。因为从整个世界都变成怪物的第二天起,怪物们又会开始竞争。他们如果不能用穿衣服来竞争,也会在甘居怪物的情况下搞起竞争。赤条条就让它这样赤条条下去,还会搞出另外的差别来的。由此看来,衣服毕竟是脱不得的。

然而,现在在我眼前展现的这一群人,却把不应该脱掉的裤衩、大褂以及裙裤全都剥得精光,毫无顾忌地在众目环视之中把原来的丑态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而且满不在乎地谈笑风生。在下方才说的一大奇观指的就是这件事。我能在这里为那些文明君子介绍他们的情况,实感不胜荣幸之至。

这浴室里乱糟糟的,我真不知从何说起。这些怪物们搞的事儿全无规律,所以想要条理分明地加以说明是相当费力的。先让我从浴池说起吧。到底是否算得上浴池也很难说,就算它是浴池好啦。它宽有三尺,长有九尺,并且隔一为二,一边灌满了乳白色的浴汤。据说这叫做药汤,就好像放进了石灰似的,呈现出浑浊的白色。还不只是颜色浑浊,而且还油腻腻的,毫不透明。仔细一打听,难怪它看去像是发臭似的,因为它一个星期才更换一次。旁边那一半的水池里据说存的是普通洗澡水,不过,我敢发誓,它也决说不上是透明和晶莹的。从它的颜色来看,大概可用消防水缸里盛满的雨水被搅混时的颜色来加以确切形容。下边是关于怪物们的叙述。唉!这叙述还真让我费劲呢。在那和消防水缸一样的浴池里站着两个年轻小伙子,他们站在那里,正稀里哗啦地往自己的肚皮上撩水,倒真是会享福!这两人在比赛黑皮肤这点上是彼此毫不逊色的。我寻思着:这两个怪物倒是长得满结实哪。不一会儿,一个人一边用浴巾擦抹前胸,一边对另一个人说:“小金,我这地方总有些疼,是怎么回事?”那小金热心地忠告说:“那是胃。胃这东西是会要命的,不加小心就有危险。”这人指着左边的肺部说:“可是,是在左边哩。”小金回答说:“那肯定是胃啊,左胃右肺嘛。”“是吗?我还一直以为这儿才是胃呢。”说着,他这回敲了敲自己的腰。小金说:“那是小肠疝气哩。”

就在这时,一个二十五六岁、长点小胡子的青年咚地跳了进来,这一下不打紧,他满身的肥皂沫和身上的污垢立刻飘到水面上来。水也就立刻浮上一层带青灰色的、闪闪发光的油垢。在他旁边的水面上露出两个脑袋,其中一个光脑袋的老头儿向一个留有寸头的青年搭话说:“老了,不中用啦。人要是头、脚都不灵了,就比不过小伙子啦。不过,唯独对于洗澡水,如果不热,我还是觉得不够味。”那小伙子说:“老大爷,您够结实的啦。有您这样精神也就满好啦。”“精神不济啦!只不过是还没有病罢了。人只要是不干荒唐的事儿,可以活到一百二十岁呢。”“嘿!能活那么久呀?”“能活!一百二十岁没问题!在维新前牛入区有个叫曲渊的直参武士日本江户时代大将麾下的武士。,他家的一个仆役就活了一百三十岁。”“那可活得真长啊。”“是哟,是哟,因为活得太长啦,连自己的岁数都记不起来了。据说他在一百岁以前,还记得自己的岁数,以后就记不住了。我认识他的时候正好他是一百三十岁,可那时他还没有死,以后怎样我就不知道了。说不定现在还活着呢。”说着,这老头儿跨出了浴池。刚才那个留有小胡子的青年,把他身旁的水弄得飘满了云母片一样的肥皂沫,独自嘻嘻地笑着。

这次跳进浴池来的,和一般的怪物不同,而是一个在背上刺有花纹的人。他那背上好像是要刺成岩见重太郎岩见重太郎(?—1615),日本传说中的豪杰。挥舞大刀斩蛇的故事,可惜的是,这刺青未全部刺完,还看不出那条蟒蛇在哪里。所以这文身的重太郎先生显得有点失望的样子。他跳进浴池里说了句:“这水真他妈的太热啦。”接着又有一个人跳进去,并说道:“这太……要再凉点才好……”看得出,由于洗澡水过烫,这人正龇牙咧嘴呢。他和那位刺有重太郎图案的老兄照了面,便招呼道:“呀,头儿,是您?”那位刺有重太郎的老兄也回了一句:“呀,是你!”随后又问了一句:“阿民那边近来怎么样?”“怎么样?反正他是干得极欢的。”“他也不见得总能玩命的……”“可不是!那位老兄心术不正……不知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他。也不知到底是咋回事儿,反正人家不太信任他。一个手艺人,那样可不行啊。”“就是嘛,阿民这号人,不懂得谦恭和蔼,总是眉毛扬得老高,所以大家才不信任他。”“这倒是真的,他总以为自己的手艺了不起,到头来还不是自己吃亏!”“白银街上老人儿都死光啦,如今称得上头儿的,也不过只剩下桶店的元大爷和砖瓦铺的老板和头儿您这几个人啦。像我这样的,是这里土生土长的,而阿民这号人,谁知道他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就是。不过也难得他能弄成那个份儿。”“嗯,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招人喜欢。不和人交往嘛。”两个人自始至终说的全是阿民的坏话。

关于这边的像消防水缸一般肮脏的浴池,就说到这,你再看看那边泛着白色药水的浴池吧。嚄,这还真是超满员哪。与其说是浴池的水里泡着人,还不如说在人里倒进点水更为恰当。不过,这些人倒都是悠悠闲闲,只有挤进来,却无一人要出去的。这么多人进来泡着,再加上一个星期才更换一次水,我感叹地想:“难怪水这么脏了。”我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下浴池中所有的人,原来苦沙弥先生被挤在左角上,蹲在那里,烫得满脸通红。我想,怪可怜的,如果有人让出个空当儿,让他出来就好了,可是谁都不动,主人也没有要出来的迹象。只是皮肤烫得红红的,一动不动。这可不是个容易做到的事儿。大概他是出于尽可能不要白花这两分五厘的洗澡钱的心理,所以才这样泡得全身通红也舍不得出来的吧。可是,我这个对主人忠心耿耿的猫儿,在窗子框上不由得替主人担心起来,不快些出来会晕倒在里边的。这时,在主人旁边有一个把整个身子都泡在水里的浴客,他皱着眉头说:“这水可是有点烫啦,后脊梁热得有点像针扎似的。”他说这话,暗中在寻求各位怪物的同情。于是,有的人自鸣得意地嚷道:“哪里!正好不凉不热。药浴不这样是起不了作用的。在我老家,我们洗的水比这儿还要热上一倍呢。”一个把叠起的浴巾顶到头上的家伙问大伙:“这个药浴究竟是管什么病的?”“什么病痛都管事儿,说是管百病的嘛。真够意思!”说这样话的,是一位面孔瘦削、在色形上都像线黄瓜似的老兄。如果这药浴真是那样管用,他早就该多少变得结实一点啦。又有一个万事通式的人物发表意见说:“换一次药水后,第三天或第四天药才最管用,所以今天洗最是时候。”我一看这人,原来是个虚胖子。“喝点也能管用吗?”这是一个娇里娇气的声音,看不清说话的人是谁。又不知是谁回答说:“凉了以后喝上一杯,然后睡觉,就完全不用起来撒尿啦,您可以试试嘛。”

浴池方面就叙述到这里,我把视线移向了浴室当中的大厅。嚯,多着哪,多着哪,一大群亚当们或蹲或坐,以种种不同的姿势正在搓洗身体的各个部位,其中最使我吃惊的是两位亚当,一位仰身躺在水泥地上,瞧着高高的天窗;另一位朝下趴着,往水沟里瞧着,这是位悠闲的亚当。还有一个和尚面向墙壁蹲着,身后一个小和尚不断给他敲打着两肩。这大概是师傅和徒弟的关系,徒弟在代行搓澡的工作吧。也有正式搓澡的,看来他可能是在患感冒,室内这么热,却还穿着一件坎肩,用椭圆小桶往浴客肩上浇热水。在他的右脚的大拇指中夹着一小块用来搓身上油垢的粗绒布。在这边有一个人贪婪地抱着三个小水桶,不断向他旁边的人说:“请用我的肥皂。”然后没完没了地讲着什么。我仔细一听,原来他讲的是:“枪是外国传来的,是吧。古时候都是抡大刀的,外国人没胆量,所以才造出枪来。这个外国好像不是中国,反正是外国,和唐内时还没有呢。和唐内也就是清和源氏始于清和天皇孙子源经基的源氏姓氏。嘛。听说源义经从虾夷到满洲去的时候,一个很有学问的虾夷人跟着去了。后来源义经的儿子去攻打大明国,大明国方面受不了,于是派遣一个使者来见三代将军,提出要借三千兵马,三代将军把那个家伙留下来不放他回去。这个使者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个叫什么的使者。这样把这个使者一直扣留了两年,后来在长崎给了他一个妓女,那个妓女生的孩子就是和唐内嘛。以后他回国一看,大明已经被国贼消灭啦……”这位老兄说的都是些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在这人身后有个二十五六岁满脸晦气的家伙,闷声不响地不断用热水在热敷他的大腿根部,似乎那地方生了疮,显出很疼的样子。在他的旁边有个十七八岁的人,语气粗野,不断哇啦哇啦讲着什么,他大概是这一带“书生”一流的人吧。在这个“书生”的旁边有个人背朝向这边,他那脊椎骨的关节一一凸起,活像一具僵尸被插进一根竹节杖,而且在他脊椎两侧整齐地各排列着四个炙点,活像“十六子棋”棋盘上排列的四个棋子儿。他的这些“十六子棋”的棋子儿还有些溃烂,有的还出现脓水。这样写下去,可就要写得太多了,以我的本领想写出它的十分之一也无法胜任。我正在后悔不该搞起这件麻烦事来。就在这时,入口处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着浅黄布衣裳、年龄七十开外的光头,这个人向这些裸体怪物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道:“嘿嘿,每次都蒙各位照顾,实在谢谢。今天天气比较冷,请各位慢慢地洗。各位可以在药水池里多泡几遍,身子就会暖和啦。喂!掌柜的!多注意点,可要保持洗澡水足够的热度呀。”他口若悬河地说了这么一大套。澡堂掌柜的也回答了一声“好喽”。刚才那个大讲和唐内的家伙夸奖道:“这老头儿真和气哪,不这样就做不成生意呀。”我突然碰上了这个稀奇的老头儿,未免有些吃惊,所以这边的记述暂且放一放,让我专门观察一下这个老头儿吧。这老头先是看到刚从浴池里出来的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孩,就招手说:“小少爷,上这儿来!”那个小孩看见这个糟老头子有些害怕,“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老头似乎感到有些意外,感叹地说:“怎么,哭啦?说什么?怕这老头?啧,啧!”他不得已立即灵机一动,转向小孩的父亲说:“您好啊,源头儿,今天有点凉呀。昨儿晚上进到近江店的小偷该多么蠢啊。他把小门儿挖了个四方洞,你说可笑不?他什么也没有偷成就跑了。大概是碰上警察或者打更的啦。”他大大地嘲笑了小偷一番,然后又向另一个人说:“今天真是够冷的啦,您还年轻,还不太感觉冷吧?”其实是老头自己一味怕冷。

我暂时只顾注意这老头儿,不但把其他怪物们都忘得一干二净,而且把蹲在浴池里烫得难受的主人也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在冲澡的交界处大声喊叫。我一看,他不是别人而正是主人苦沙弥先生。主人的声音极大而且沙哑,不易听清,这当然不是从今天才这样的,不过,这次是在这样的地方,所以惹得我特别吃惊。我匆忙中想到这准是主人在热水池里浸泡得时间太长、虚火上升的缘故。这件事,如果单纯是他的病态冲动,当然不能责备他,然而他虽虚火上升,头脑却分明十分清醒,这点只要说明他为什么发出如此离了谱儿的大喊大叫,就可以了解。他是同一个不值得理睬的自高自大的“书生”争吵起来的。主人在喊叫:“你给我往后退!往我的小桶里溅水可不行!”事物是多种多样的,没有必要一定认为主人的狂叫是由于虚火上升。您可以这样解释,在一万个人当中允许有个人像高山彦九郎高山彦九郎(1747—1793),江户后期的勤皇家。与林子平、蒲生君平被称为宽政时代三大奇人。那样来大声斥骂山贼,而苦沙弥本人也许正是以这样的意图来演出这出戏的。不过,对手既然不以山贼自任,当然不会出现预想的结果。那个“书生”回过头来,很老实地说道:“是我先在这里的。”这是一般的回答,只表示他不想离开那个位置,不肯照主人的想法办。从“书生”的态度和语气来看,实在没有被值得骂为山贼的可能。按理说,不管主人怎样虚火上升,这点也是应该明白的。但是,主人的这番狂叫并不是对“书生”占据的位置不满,而是完全因为刚才这两个青年人毫无那种稳当劲儿,一味地讲了许多高傲自大、自作聪明的事儿,主人听了这些大动肝火。所以对方只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一句,并不想退回到板地上来。这样,主人又大喝了一声:“什么,混蛋!你怎么可以把脏水哗啦哗啦往别人的小桶里溅呢?”我心里对这两个小青年早就不满了,这时也不由得喊了声“快哉!”不过,我又觉得作为学校教师的主人,他的这一言行也不够妥当。说起来,主人性格总是过于古板,不太好。他就像烧过的煤渣一样,全是棱角,而且又死硬得很。据说在古时候汉尼拔汉尼拔(公元前247—前183),迦太基人,古代最伟大的军事统帅之一。在越过阿尔卑斯山时,在进军路上有一巨大岩石阻路,妨碍军队通过,于是汉尼拔在这块岩石上浇上醋,然后用火烤,使岩石松软,然后用锯从中间将这块巨岩锯去了一大节,于是军队得以顺利通过。我想,像主人这样在药池里浸泡了那么久仍然毫不奏效,就只有浇上醋、用火烤的办法了。否则像这样的“书生”就是来上几百个,用上几十年的工夫,也不会治愈主人的顽固症的。这么多在浴池里浸泡着的人,这么多在水龙头前冲澡的人,都是脱掉了文明人所不可缺少的衣服的怪物集团,当然不能用常规来要求他们,他们可以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们的胃跑到肺的地方去了,和唐内成了清和源氏,对阿民百般地不信任,这些都未尝不可。但是,他一旦从冲澡的地方上到穿衣的厅里来,就不再是怪物。因为他们回到了一般人类所生息的人世,就要穿上文明所必备的衣服。因而理所当然地必须采取人所采取的行动。现在主人站立的地方是在门槛上,是在介于冲澡地方与穿衣厅的门槛上,是本人即将回到欢言笑语、融通圆滑的世界的关键时刻。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还这样顽固到底,可见这种顽固对他本人说来已经是一种不可救药的病症。既然是病,那就不是轻易可以根除的,根据在下的卑见,想要根治这种病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去求校长把他革职,一旦革职,像主人那样不会通融的人,肯定要流落街头。流落街头的最后结果就是浮浪而死。换句话说,革职对主人说来意味着死亡。主人虽然喜欢闹小病小灾,却是极不愿意死的。他只希望在不至于死的范围内,闹点小病来享受享受。所以如果威吓他说:“你闹这种病会要你命的,”胆小怯懦的主人肯定要吓得浑身发抖。通过这种浑身发抖,我想他的病就会根除,如果还是不能根除,那也就无可救药了。

不管我的主人是怎样的一个傻瓜,是怎样一个不可救药的病人,但他毕竟是主人。连诗人都说“一饭重君恩”出自《史记·范雎传》的“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见《史记》(七),中华书局版,第2414页。嘛,我虽是猫儿,毕竟不能不关心主人的前途。由于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对主人的同情,结果放松了对冲澡场里的观察。就在这时,突然药浴池发出了嘈杂的骂声,我想:“怎么这里也吵起架来啦?”我回过头去一看,出水口那里连一寸空余地方都没有,挤满了怪物,只见有毛的腿和无毛的腿都乱成一团瞎动着。这时正值初秋夕阳将没之际,冲澡场的上方笼罩着的水蒸气一直升腾到顶棚上,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到这些窝乱的怪物。“太热了,太热了”的喊叫声掠过我的左右两耳,在我的头脑中嗡嗡作响。在这些声音中,有尖锐的调子、阴沉的调子、粗野的调子,混成一种难以名状的巨大的音响,充溢于浴室之内。这只能把它形容成是一种混杂与迷乱的声音,此外就无其他话好说。我茫然地被这种情景吸引住,久久没有动弹。随后这哇哇的喊声达到了已经无法形容的地步,突然在死命推来推去的人群当中站起了一个彪形大汉。他的身材比起其他老兄来足足高出三寸,不仅如此,他仰起红通通的脸膛,他的脸不知是从胡子里长出来的呢,还是脸上长出的胡子。他用破锣一般的声音喊叫道:“赶快压火!赶快压火!太热啦!太热啦!”这个声音和他那副杰出于其他群众之上的尊容,使整个浴池一瞬之间成了似乎只有他一个人的局面。这简直是超人,是尼采尼采(1844—1900),十九世纪德国哲学家,现代最有影响的思想家之一。所说的超人。是群魔中的大王,是怪物中的首领。我正在这样想着就听得浴池后面有人回答了一声:“嘿!晓得啰。”我吃了一惊,忙把视线转向那边,暗淡的光线看不太清楚,我只看见那个身穿坎肩搓澡的,正狠命地将一大堆煤扔进灶里。这一大堆煤穿过灶门发出啪啪的爆声,一下子把那搓澡的半边脸照亮了,同时灶后边的砖墙,在昏暗的光线中像燃烧起来似的闪了一下亮光。我感到实在有点瘆得慌,便赶忙从窗子上跳下,回家去了。在回家的途中,我就想:在脱掉大褂、裤衩、裙裤、力求大家都平等的这些赤条条的群体当中,还会出现个赤条条的豪杰。可见即使大家都脱得精光也还是难以实现平等的。

我回到家里一看,家里还是一派太平的景象。主人刚洗完澡,面孔红扑扑地发亮,他正在吃晚饭。我爬到廊子里,主人说:“瞧这懒懒散散的猫!这般时候也不知去哪儿瞎逛啦。”我往饭桌上看了看,别看家里穷,却放着三四样菜,其中有一条烤鱼。我不知道这种鱼应当怎样称呼,总之,它大概是昨天在“御台场”江户幕府在东京湾品川建筑炮台的地方,即称品川台场。一带捕捞的吧。我曾说过鱼是最不容易生病的,是最结实的。不过,无论怎样结实,这样又烤又煮,最后还是要完蛋的。真不如多病而苟延残喘,这样反而要好得多。我这样想着,坐到饭桌旁去,装成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其实我是在心里盘算着:“一有空子,我就该捞上一把。”那些不懂得像我这样装模作样的猫儿,休想吃到香喷喷的鱼。主人用筷子夹了一两口鱼,脸上流露出鱼不太好吃的神情,随后放下了筷子。坐在主人对面的妻子,一声不吭地使着筷子,仔细地观察着主人上下颚离合开阖的情况。

突然主人向他的妻子提出一个要求:“喂,你给我揍一下猫脑袋!”

“你让我打它?干什么?”主人的妻子显出莫明其妙的神情。

“你不要管,给我打一下。”主人说。

主人的妻子说:“就这样吗?”说着她用手掌拍了一下我的头。丝毫也不疼。

“它没喊叫嘛!”主人说。

“是啊。”主人的妻子答道。

“再打一下!”主人说。

“就是再打几次,还不是一样?”说着主人的妻子又用手掌朝我的头来了一下。还是一点也不痛,我仍然默不作声。但是,他们这样打我到底是为什么,我虽然老谋深算,可还是猜不透他们的用意。如果我猜得透,便能采取相应的对策,但是主人只是一味让妻子打我,这不但使打我的主人的妻子很为难,就是挨打的我也很为难。主人两次未能如愿,多少带有不耐烦的口吻说:“喂,你要打得它叫唤!”

主人的妻子带着嫌麻烦的表情说:“你让它叫唤干什么?”说着又奉送了我一巴掌。我已经知道了对方的目的,问题就简单了。我只要叫一声,主人就会满意的。主人就是这样一个蠢货,所以惹我讨厌。如果你是为了让我叫唤,何不早点明说,省得两遍三遍地打我,只要一次就够了,我也用不着两次三次地重复挨打。如果打不是目的,那么就不应该发出“打”的命令。“打”和“叫唤”不是同一个人的事。一开始就认为我挨打就会叫唤,认为只要发出“打”的命令,就会产生含有由我做主的“叫唤”,这种想法本身就是高压的态度,是不尊重别人人格的行为,是瞧不起猫儿的态度。这倒很像视我家主人如蛇蝎一般而加以憎恶的金田才干得出的事,对于以耿直而自豪的主人说来,未免太卑鄙了。但是,说实在的,主人倒不是这样的坏人,因而他发出的这个命令也不是出于极端狡猾。我认为这只是出于主人智力的欠缺才造成的这种想法。也许那还是出于他头脑简单判断的结果:吃了饭,肚子就会胀大,割了手,就会出血,杀了人,人就会死去。所以他认为只要打我,我就会叫唤。但是,对不起,这未免不太合乎逻辑啦。如果按这个模式推论下去,掉在河里就一定淹死,吃了炸大虾就一定泻肚子,领了月薪就一定去上班,读书就一定成为大人物。如果认为都必定如此,有些人就会感到为难。认为我一挨打就一定会叫唤,也会给我招来麻烦。如果把我看成是护国寺的钟,一敲就响,那我岂不白为猫儿了吗?我在内心里首先这样褒贬了主人一通,然后我“喵噢!”的叫唤了一声。

这时,主人问他的妻子说:“刚才叫的这一声喵噢,你知道是感叹词还是副词?”

主人的妻子对他的突然发问,什么也没有回答。老实说,就连我也认为这是主人刚才洗澡洗晕了头,才如此突如其来提出的怪问题。说起来,我家的主人在左邻右舍中是有名的怪人,甚至有人断定他是个精神病。可是主人的自信心却是不得了,他任性地说:“有精神病的不是我,世上的人才是有精神病呢。”附近的人将主人叫做喜欢狂吠的“疯狗”,主人则称:“为了维持公平,应该将那些人叫做‘蠢猪’。”看来,主人真是想维持公平哩,真拿他毫无办法呀。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对妻子提出这类奇妙的问题不过是家常便饭、小事一桩罢了。可是别人却不能不认为这是精神病患者才提出的问题。所以主人的妻子被他一下子搞懵了,一言未答。即便是我,也不知如何回答。

“喂!”主人猛地喊了妻子一声。

“啊?”主人的妻子吓了一跳。

“你适才这个‘啊’是感叹词还是副词?你说呀,到底是哪一种?”主人说。

“到底是哪一种?这种胡扯的事儿,管它是哪一种,又有什么关系?”主人的妻子说。

“没有关系?这可是当前国语家绞尽脑汁的大问题哩。”主人说。

“哟,猫的叫声都成了大问题啦?真恶心!不过你想想,猫的叫声根本就不是日本话呀。”主人的妻子说。

“问题就出在这里。这可是个重要的问题呢,这叫做比较研究。”主人说。

主人的妻子是个机灵的人,她不想多搭理主人的这种胡扯,只应了一声“是吗?”然后又接上一句:“那么,弄明白是哪一种词儿了吗?”

“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一时哪里弄得明白。”主人一边说,一边狠命地吃那烤鱼,顺便又吃起旁边的猪肉和芋头。“这是猪肉?”他问道。主人的妻子回答说:“是呀,是猪肉呀。”“哼!”他摆出不屑的神气,呷了一口酒,又把酒杯送到妻子面前:“再给我来一杯!”

“今天你可喝得够多了,脸都通红啦。”主人的妻子说。

“不,我还要喝!你知道世界上最长的字吗?”主人说。

“啊啊,大概就是你提过的那个‘前关白太政大臣’吧?”

“那是人名,我问的是最长的字。”主人说。

“字?是西洋的字吗?”主人的妻子说。

“嗯。”

“那我可不知道。你的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赶快吃饭吧,好不好啊?”主人的妻子说。

“不,还要喝!要不要我把最长的字教给你?”主人说。

“好哇。然后可得吃饭啦。”主人的妻子说。

“Archaiomelesidonophrunicherata.”主人念了这么一长串的字。

“是你胡编的吧。”主人的妻子说。

“怎么是胡编的?希腊语哪。”主人说。

“是什么意思?把它翻成日本话。”主人的妻子说。

“我也不懂,我只知道它的拼法。往长里写,足能写成半尺多长哩。”主人说。

一般人只有喝得烂醉后,才会乱说一通,而主人却明明是在头脑清醒的情况下说这种话的,真是一大奇观。主人今晚倒是喝个没完没了,平时他最多喝两小盅,今天已经喝了四盅。本来喝两盅脸就变得红扑扑的,如今多喝了一倍,脸立刻变成了大红萝卜,满脸红通通的,看上去很难受的样子。可他仍然不肯罢休,又说:“再来一盅!”

主人的妻子不太高兴,沉下脸说:“你还是不要再喝了吧,多难受呀。”

“不,难受也得喝!今后我要练习喝酒,大町桂月劝我要多喝嘛。”主人说。

“桂月?什么桂月呀。”鼎鼎大名的桂月遇上了主人的妻子也变得一钱不值。

“桂月是现今最有名气的批评家。他劝我多喝酒,肯定是有好处的嘛。”主人说。

“你简直是胡扯,桂月也罢梅月也罢,他劝你难受也得喝吗?未免太多管闲事啦。”主人的妻子显然不高兴地说。

“他不只劝我喝酒,还劝我出去交际,劝我风流风流,劝我去旅行旅行哪。”主人说。

“真是糟糕透啦,这样的人会是鼎鼎大名的批评家吗?哟,真让人恶心,竟然劝一个有老婆的人去风流。”主人的妻子说。

“风流也不错嘛,即便桂月不劝我,只要钱允许,我还真想去风流一下哩。”主人说。

“多亏你没有钱。你这个岁数要是风流起来,谁受得了啊。”主人的妻子说。

“既然你说受不了,我不去就是了。不过,为了这,请你多重视点我这个做丈夫的,晚饭的时候,多给我弄点像样的菜。”主人说。

“这已经是尽了全力啦。”主人的妻子说。

“是这样吗?那么好吧,只要等我进了钱,我再琢磨去风流,今儿晚上就喝到这里。”说着,他把饭碗递给妻子,让她盛饭。今晚他好像足足吃了三碗茶泡饭。

当天晚上,我也享受了一顿美餐,一共是三片猪肉和一个咸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