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心灵的诗性超越——《草房子》的艺术启示
柏文猛
曹文轩在为《草房子》写的题为《追随永恒》的代跋中有这样两段话:
我只能简单地说出一个结论:今天的孩子,其基本欲望、基本情感和基本的行为方式,甚至是基本的生存处境,都一如从前;这一切“基本”是造物主对人的最底部的结构的预设,因而是永恒的;我们所看到的一切变化,实际上,都只不过是具体情状和具体方式的改变而已。
……能感动他们的东西无非也还是那些东西——生死离别、游驻聚散、悲悯情怀、厄运中的相扶、困境中的相助、孤独中的理解、冷漠中的脉脉温馨和殷殷情爱……
这是作家创作思想的表白,也是《草房子》小说的主旨所在。正是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草房子》中塑造了一个个与厄运相争、在困境中奋起的人物形象,它把人世间永恒的主题展现给小读者们,让他们以各自的心灵去领略、感悟和体验人生的酸甜苦辣,去把握和诠释各自经受过的心路和情感历程。
一
由于阅读对象以少年儿童为主,因而《草房子》中的人物并不复杂。作家浓墨重彩刻画的人物只有桑桑、秃鹤、纸月、杜小康、细马、白雀、蒋一轮、秦大奶奶和桑乔等九个人,而其中又以对五个小学生的刻画为主。但是,就是这些并不复杂的人物深含着作家丰富而独特的情感体验,每个人都是一个故事,每一则故事都是真情的心灵袒露。
本名叫陆鹤的秃鹤因为是一个十足的小秃子而成为小伙伴们取笑的对象。他一开始并不在意自己的秃头,而是用它做“交易”,让别人摸一次以换得自己想得到的好处。但渐渐地,他感到自卑,感到被人瞧不起,“秃头”成了他想尽力掩饰的心灵创痕。他试图用一顶很精致的、雪白的帽子赢得自尊,但不想他又和帽子一起被小伙伴们捉弄了个痛快,他那刚刚建立起的、短暂的、可怜的自尊被撕得粉碎。他终于明白了:“我本来就是个秃子,我没有必要瞒人!”他与大家的对立情绪日益强烈,他本想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报复全校,没想这一来更使自己孤立了。但最终,他凭自己对集体的贡献赢得了大家的尊敬。
秃鹤对人的自尊追求的过程看上去带着浓厚的稚气。但是,掀开特定的年龄背景这层薄纱,我们感受到的却是沉重甚至壮烈。这里至少有两层含义。其一,人对自尊的追求应当是百折不回、不屈不挠的。从以秃鹤为代表的这类小孩子的身上,我们分明领略到了人类那种纯洁的、原始的天性。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往往才是最懂得生活的人。其二,如果用秃鹤的那纯真的自尊心来观照我们的社会,我们会感到,人要学会在复杂的社会环境中赢得自尊,但千万不要把自尊变得复杂。赢得一片纯真的生存和发展的环境,这才是人类最大的自尊。
如果说对秃鹤的刻画略带粗犷色彩的话,那么,《草房子》对纸月的描绘则是最为细腻的。清秀的纸月,字写得秀气漂亮,做的文章让人爱不释手,她甚至把语文课本上的古诗词早就背熟了,还会朗诵。但就是这样一个清纯的小姑娘却有着酸楚的身世和童年,让人觉得她大概一辈子都会是一个文弱、恬静而柔和的女孩儿。与许多有类似经历的女孩子一样,她也受人欺负,但她更多的是把对生活的美好憧憬埋在心底。
纸月这个形象是与桑桑对应着出现的。八九岁的小孩子们之间那种剔透玲珑的纯情似乎是一个难以解读的人生奥秘。尽管刚开始时,桑桑没与纸月说过话,但他分明感到纸月时时在用眼睛跟他讲话,正是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制约中,桑桑变了。面对着要欺负纸月的刘一水,尽管桑桑的两条细腿如寒风中的枝条瑟瑟发抖,但他还是勇敢地充当了一回好汉。少男少女这纯情之所以“纯”,是因为它没有世俗因素的制衡。金钱、利益等沉重的包袱在这里没有市场,在这里闪光的只是人性的美好。
除了桑桑之外,《草房子》中笔墨用得最多的便是杜小康了。这个从“红门”里走出来的“富家子弟”,不仅是男孩里面最潇洒、最英俊的,而且成绩又好,还是班长。他家的富裕,他的“派头”都令小伙伴们难以望其项背。唯独桑桑不服气,两个人总是明里暗里较劲,而桑桑似乎又总是不如他。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心想发大财的杜小康的父亲杜雍和在一次事故中荡尽了家产,红门成了空壳儿,杜小康终止了学业,撑着船到处送父亲去求医治病。等父亲病愈后,一心想复学的杜小康被迫和父亲到远方的芦苇荡中放鸭谋生。眼看着鸭子一个个又肥又大了,却不料因为鸭群吃光了人家大鱼塘的鱼苗而被当地人扣留,一个季度的辛苦换来的只是杜小康特地带给桑桑的五只很大的、颜色青青的双黄鸭蛋……在风霜中摔打成人的杜小康挽着卖杂货的小筐子,站在油麻地小学门口,开始了新的人生。
与杜小康不一样,细马本来就不愿意学习,他从江南过继给邱二爷后,没上几天学就操起鞭子放羊去了。在经过一段生活的磨难后,细马终于与新的家庭融为一体。邱二爷的早逝,没有压倒细马,他硬是凭着超过自己年龄的精明能干走上了重振家业的道路。应该说,杜小康与细马是两个与厄运拼争,并用稚嫩的脊梁挺起自己幼小身躯的小男子汉形象。无论是在苏北农村,还是在他乡野地,无论是50、60年代,还是在走向新世纪的今天,这两个少年的形象都充溢着许多令人咀嚼回味的意蕴。
如果说秃鹤的自尊、纸月的纯情,反映了作家曹文轩对一般人性美的歌颂的话,那么,在杜小康身上闪烁着的自强、自信的品格则是特定时代、特定背景下人的精神闪光。其实,如果我们再把这些个形象放在更为广阔的背景下审视的话,我们会发现:这些品格其实也同样存在于其他时代、其他环境下的少年身上。因为归根结蒂,这些品格是我们民族的性格,是父辈们的精神在这些孩子们身上的映照。
《草房子》描写人物与传统小说偏重情节和环境、多在行动中刻画人物的方法不同,它善于揭示人物微妙的情感关系,表现心灵的颤音以及丝丝缕缕的酸楚和慰藉,强调人物的抒情性和心灵化,仿佛它并不是为写人而写人,而是以人物来抒情,所以情调的渲染在作品中显得很是重要。桑桑母亲得知纸月身世后“倚在门框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由衷地吐露了对这个没娘孩子的深切同情;当细马自豪地站在重建家园的砖堆上时,“余晖与红砖的颜色融在一起,将细马染成浓浓的土红色”,情景交融地赞美了他的坚毅;杜小康把全部家当五只双黄鸭蛋送给桑桑,桑桑则卖了心爱的鸽子支援他,他俩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抓住手“使劲地、不停地摇着”,表达着彼此的感动;小说末尾那十四声枪声,又是多么强烈地传达了穿越死亡后父子俩的悲壮和狂喜!这类描写像珍珠般散落在作品中俯拾即是,它们把人物的情感推到了极致。正如罗丹所说,“艺术就是感情”。《草房子》的成功再次证明了这一名言的正确,使作品获得了“诗体小说”和“小说中的小说”之类的美誉。
二
《草房子》的情节结构很为别致,它没有完整一贯的故事,而是以桑桑这个善良敏感的孩子眼光,扫描了60年代初苏北水乡油麻地小学及其周遭社会散乱而多彩的社会与人生。全书九章,采撷了十几位相对独立人物的光彩片断,连缀编织成了一个奇丽迷人趣味盎然的艺术天地,栩栩如生地描绘了各类人物的精神性格和心理气质,为我们提供了许多晶莹鲜亮、感人至深的艺术形象。那么曹文轩是怎样让其作品达到这种独特的艺术效果的呢?
首先是性格刻画上的冲突效果。《草房子》几乎每章都有一个趣味点,而其中大多数是由人物性格的对比产生的。比如,秃鹤倔强的性格与桑桑调皮的天性的对比。小时的桑桑,可以将家中的碗柜抬出来“改造”为鸽笼,把蚊帐“加工”成鱼网,甚至异想天开地在大伏天穿起最厚的棉衣站在校园的空地上。这样一个顽皮的小孩遇到秃鹤这种“好玩”的对象还不会着实地玩一把?于是,便有了秃鹤与桑桑为了帽子而产生的冲突。再如,好奇也是小孩子的天性。桑桑为蒋一轮和白雀传递了无数次信件,充当“月老”,却因为好奇看了一封最为重要的信,又恰好遇上大风,无奈之中把信毁了,而这一毁,恰恰毁掉了蒋一轮与白雀的美好前程。
桑桑与杜小康的性格冲突是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性格冲突。杜小康富有、矜持,甚至连撒尿时的神态都比桑桑强;而桑桑是校长的儿子,同样要强和不服强,两个小孩就是在这种性格对比中开始了交往和较量。桑桑坚信自己以校长儿子的身份完全可以让摇船的毛鸭放小伙伴们过河,可毛鸭不买账;而杜小康只叫一声“毛鸭——你听着——我是杜小康——你立刻把船放过来——你还记得我们家墙上那块黑板吗……”,毛鸭便乖乖地放船过来了。小朋友们玩捉迷藏,桑桑借口不让杜小康参加,而且还壮着胆子藏进了空棺里,发誓要让杜小康惊愕一番,没想到杜小康却把小伙伴们带回家吃饼去了,桑桑则感到灰溜溜的。当然,桑桑和杜小康性格对比中最为闪光的地方并不在此,而在于杜家家道中落后桑桑对杜小康纯真的同情和杜小康对桑桑的真诚的信任。这种闪光是以两人的性格冲突的趣味效果为基础的,换言之,正因为有了这种趣味十足的性格冲突,两人间真挚的友善情谊才显得弥足珍贵。
《草房子》中人物性格的冲突效果除了体现为性格与性格的冲突外,还体现为性格与环境的冲突。秦大奶奶是一个与环境“抗争”的典型。她和秦大用几十年的心血换来了一片四面环水的宝地,地方政府选中了这块地做油麻地小学的校址,做了无数次的工作,秦大奶奶就是不肯离开这块宝地。她哭、闹、上访,甚至“捣乱”,把一大群鸡鸭鹅放养在校园里、教室里,还“别出心裁”地在学校的苗圃上翻来覆去地滚动,以解自己心头之恨,致使油麻地小学在全镇的教育大检查中丢尽了脸面。
秦大奶奶与环境的对立,是因为她固执地认为是外在环境破坏了她的生活,粉碎了她的幸福。在她的眼里,以油麻地小学为中心的这片环境是最令人憎恶的,而以桑乔校长为代表的那个环境也认为“这个老太婆,实在可恶!”但是,当秦大奶奶不顾年老体弱,纵身跳入水中抢救落水儿童时,她与环境的对立一下子消解了,人们从她的壮举中看到了她真正的可爱之处,她也从人们无微不至的关怀、照料中感受到生活的温暖,以至于当她主动搬出油麻地时,人们从心里感到离不开她。这种和谐的关系一直持续到秦大奶奶为了保护学校的一只大南瓜而不幸落水身亡。
人与环境的关系,尤其是与社会环境的关系一直是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而如何从孩童的视角去审视这种关系,又是一个新课题。《草房子》通过桑桑无邪的眼光所看到的一切让人们认识到,那些看似复杂的社会关系不过是人们有意无意的“恶作剧”罢了,拨开这些人为的迷雾,其实一切都仍是自然、朴实、纯真的。作家在这里所描绘的生活现象是极为真实而又富有趣味的,这种趣味的获得正是作家对生活内涵的充分把握所致。
其次是描写上的反差效果。《草房子》中大量运用正反映趣、庄谐相生的手法,使作品的趣味描写显得既富有生活性,又极具戏剧性。比如,学校为了会操取得好成绩,不让形象不佳的秃鹤参加,秃鹤几经努力均无效,不得不采取极端的办法争取到了参赛资格,但他决意要对人们给他的轻视和侮辱进行报复。小说先是以庄重和自豪的语言描写了油麻地小学会操的场景:“油麻地小学的队伍风风火火地、迅速地占领了偌大一个操场”“一切正常,甚至是超水平发挥。桑乔的笑容已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来。”眼看着第一名即将到手,“一直面孔庄严的秃鹤,突然将头上的帽子摘掉,扔向远处”,人们“如久闭黑暗之中忽然一下子看见了一盏大放光明的灯火,顿时被秃鹤那颗秃头吸引住了”。尽管秃鹤全神贯注地做着简直是无可挑剔的应该做的动作,但仍逗得全体参赛的学生或动作凌乱不堪,或笑得四肢发软,或横七竖八,或东摆西晃,“做到跳跃动作时,只见他像装了弹簧一样,在地上轻盈地弹跳,那颗秃头,便在空中一耸一落”。
这种手法比较集中地体现在第四章“菜地”里。镇上的文教干事领着几十个小学校长来油麻地小学检查工作,学校处处显示着一丝不苟的作风,课堂风纪显得有点森严,黑板似乎被水洗过一般,黑得无一丝斑迹,温幼菊教师的课则“既不失之于浮躁的激情,又不失之于平淡无味”“几乎各个教师都在制造不同的迷人效果”。作品通过这种极富感染力的描写,让读者身临其境般地感受着校园的庄严。然而,就在此时,秦大奶奶的鸡鸭鹅“部队”正陆续穿过篱笆上的窟窿,浩浩荡荡地开进校园。它们走到教室门口,“把脑袋歪着,朝屋里观望”,并终于走进了教室觅食。“其中一只绿尾巴公鸡,似乎兴趣并不在觅食上,常常双腿像被电麻了一样,歪歪斜斜地朝一只母鸡跌倒过去”。文教干部皱着眉头看着一只矮下身子打算往一个孩子的凳上跳的母鸡。桑乔担忧地看着,怕它因为跳动而发出响声,更怕它一下子飞不到位而惨不忍睹地跌落下来。更为可气的是,“一只鸡,埋了一下屁股,屙出一泡屎来,仅仅是在距听课的一位校长脚尖前一两寸远的地方”。一只母鸡看着一个男孩因裤管有一个小洞而露出来的一块白净的皮肤,“在地上磨了磨啄,猛的一口,正对着那块皮肤啄下去”。就这样,一开始酿造得很好的诗样的气氛被破坏得体无完肤,近乎神圣的“殿堂”,被一群根本不通人性的家禽折腾得让人哭笑不得。这种庄谐反差效果极为强烈地突现出了矛盾双方的对立。
作品制造这种戏剧效果的精妙之处在于作家对矛盾的设计相当合理。秃鹤因为秃头,被小孩子们欺侮到极点,于是不顾一切地破坏学校的荣誉,这出“闹剧”既是他一手设计的,也是他一手实施的,这充分表现出小孩子任性的天性。而秦大奶奶则不同了。按常规,她完全可以采取泼妇般的手段,或挡住检查团的路,或缠住文教助理告状诉理,甚至可以站在校园里骂街。但她没有这样做,她让那些畜牲与人作对,用她的话说:“鸡鸭鹅不是人,它往哪里跑,我怎能管住?”似乎义正词严,颇有道理,这就是秦大奶奶的“心计”。这种“心计”是秃鹤们所不可能具备的,正如秃鹤们的任性也不可能体现在秦大奶奶身上一样。秦大奶奶导演的这出“闹剧”“高明”得让人看不出秦大奶奶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也正是作家在反映生活趣味时采用的一种高超的技巧。
《草房子》主要是写童年往事,是为孩子们吟唱的一首人生之歌。它追求的是一种单纯自然、清新灵动和意趣天成的美学风范。但如果因此仅仅把它当作一篇美文,当作一部出色的儿童文学作品,那就显然局限了作品的意义。作家曹文轩是一位富于理性思考的年轻学者,他在《为人类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础》一文中明确提出:“近来我将文学的使命凝结成一个清醒的意识:为人类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础。如此使命,无疑是崇高的。”“我们无由放弃对神圣的守望。”正是这种自由平和、深邃达观的创作追求增加了他阅世挥毫的从容和自信,使他的作品充溢着对人物的终极关怀,贯穿着博大的人道主义精神,具有一种清纯肃穆和超凡脱俗的灵气。也正是因此,使得曹文轩的创作在艺术上精致而不纤巧,美丽而不弄姿,风趣而不轻佻,富有神韵而不空灵,给人以极大的审美享受和独特的艺术启示。
原载《当代文坛》200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