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乱语讲史 俗眼看世——刘震云《故乡相处流传》漫评
张新颖
刘震云的长篇小说《故乡相处流传》又一次让我感觉到批评的多余。面对优秀的作品,批评能够说出些什么?它能够提供与作品的优秀程度相比肩的思想吗?事实上对于优秀作品的说三道四,除了显示出批评和作品之间的差距之外,其他的意义并不大,所以,聪明人不说话。倒是相对不那么优秀的作品需要批评,因为这时批评比较容易站得比作品更高,能够发现作品里被语词遮盖的最有价值的部分。我无意把这样一种一般的感受在理论上普泛化,只是想以此点明我将要说的一切和《故乡相处流传》这部作品之间的关系:它基本上是多余的,作品本身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其实尴尬还不仅止于此,在一个巨大的话语规则之内,我所做的可能并不是真正的批评,毋宁说成言不及义的闲言碎语。
一
小说包含四个部分,分别涉及的历史和政治大事是:曹操、袁绍之争;朱元璋移民;慈禧下巡和太平天国的失败;以及一九五八年的大炼钢铁和一九六〇年的自然灾害。因此,这部作品很容易被看成是历史小说或政治寓言。但是这种类型化的看法很可能极大地局限了小说的价值,实质上它正是以打类型化的方式来显示自身的,在这样一种意义上,可以称它为“非历史化”的历史小说或“非政治化”的政治寓言。历史与政治,在我们的现实和意识中,总是要人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去对待的,它“内含”了一种超越众生之上的威仪、神秘和禁忌,并通过一套奇特的意识形态话语作用于我们的无意识,使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被震慑、同化和催眠,认为它具有一种不为任何人的意志所动的铁律,我们只能屈服它、跟从它,对它顶礼膜拜,讨好谄媚。但刘震云从卑躬屈膝的行列中跳了出来,他像喊出皇帝没穿衣服的小孩,像大闹天宫的孙猴子,无所顾忌,不知深浅,随随便便讲出他眼中的历史和政治。讲话的方式和讲话的内容是紧密联系的,小说的意义也正在这一点上有所突破:以一种嘻嘻哈哈的方式来讲,历史和政治也就变得嘻嘻哈哈,非常好玩起来。因此,小说对于“历史化”和“政治化”的拒绝是彻底的,不仅拒绝它的“内容”,而且拒绝了它所要求对待它的方式。它被“解冻”了,我们的脸色也可以放开一些。
事实上小说对待历史和政治的方式并非小说家的独创,它更多地来自民间,来自“地下”,来自你我的嬉笑怒骂、异想天开。但异想天开、嬉笑怒骂没有成为“文章”,是小说家让它成为“文章”,即浮出历史地表、以合法化的形式存在。它本来是“野史”,但正/野之分本身便是历史偏见的产物,它对抗这种偏见,登堂入室,独立成体。曹操、袁绍闹翻,焉知就不是为了争夺对沈姓小寡妇的性特权?而朱元璋千里移民,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政治骗局;慈禧太后下巡,说穿了不过是寻找旧情人,鸳梦重温。历史原来是几个特权人物为掩盖一己目的的幌子。
这幌子是怎样挂起来的呢?《故乡相处流传》演示了一套意识形态话语的奇特逻辑和巧妙操作,比如说几十万浑浑噩噩的庸众,什么也不懂,曹丞相来了,就“教”他们“明白”了两件事:一、谁是我们的敌人?刘表;二、谁是我们的朋友?袁绍。刘表赤眉绿眼,烧杀奸淫,罪大恶极,虽说谁也没见过刘表和他的军人,可是“每日这么讲,几个月下来,我们也真恨上了刘表。我们过去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你来吃我们小孩奸我们妇女干什么?”有人从刘表所占的地面回来,说刘表的军队并非如此,激起众怒,“刘表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他的军队怎么会不是红眉绿眼?怎么会不吃人奸人?”于是一致认为此人摇唇鼓舌,涣散军心,便乱棒打死。等时过境迁,刘表成了朋友,袁绍变了敌人,自然也会有化敌为友和化友为敌的道理。所谓“教”人“明白”什么“道理”,就是意识的作用,它是一个从“无”到“有”、从“外”到“里”的过程,所以先要“教”,要不断地讲,等听众“明白”了,“内化”便是毫无困难的了,便是自然而然的了,最终就可能达成意识作用最初期待的效果,即一种所谓的“发乎于心”的“自觉”的实践性行为,像把异己分子乱棒打死、集体归顺某个政权等等。值得深思的是,意识形态话语逻辑之奇特、操作之巧妙,常常达到使众人皆迷的高超境界,仿佛集体吸毒一样,陶陶然不能自主。只要肯正视事实,被意识形态话语“催眠”后的历史情境就会纷至涌来,不仅中国,而且世界,或隐或显,时强时弱,显者如希特勒政权及其发动的世界性战争,灾难和残酷的结局谁都接受不了,所以容易回过头来反思;隐蔽性特别强的话语作用几乎就无从说起了。尤其是正在“催眠”的过程中时,谁敢保证自己是个特殊的清醒者?于是,意识形态话语的作用以一个悖论显示了它的不凡成就:等你以为你已经“明白”了什么的时候,其实正是它使你最迷糊的时候。
也正因此,历史的幌子在风雨中招摇,一招摇就是几千年,总也不见收起来。这是为什么有句话道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把历史比喻成一个舞台不免有些滥俗,但想想还就真是那么一回事。刘震云想得更简单,历史舞台上唱戏的其实只是同一拨人,这个朝代死了,下个朝代活了,甚至连名连姓都不改,你就是古人,古人就是你。小说写千年历史,一幕幕大戏小戏,就是由这几代人从头唱到底,让人生出无限的悲哀:同一拨人借尸还魂,唱来唱去,能唱出什么新花样来?“无非过去大路旁粪堆上插的、迎风飘的是‘曹’旗,现在换成了‘袁’旗。”所以,人的进化、社会的进步、历史的前进,以及改朝换代、改造社会、创造历史等等,如果不是善意的神话,就是蓄意的欺骗,也就是说,历史不是历史,因为过去的都不会过去,太阳底下无新物到如此彻底的程度,后来者似乎不必再多啰唆什么,且只听先辈的至理名言:
曹成语重心长、故作深沉地说:
“历史从来都是简单的,是我们自己把它闹复杂了!”
我一通百通:
“是呀,是呀,连胡适之先生都说,历史是个任人涂抹的小姑娘。”
曹、袁都佩服胡的说法。袁说:
“什么涂抹,还不是想占人家小姑娘便宜。”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只有历史的幌子——占历史的“便宜”——从古挂到今。
二
在历史的舞台上折腾来折腾去的人又是什么东西呢?人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分三六九等,这不仅是高居最上等的大人物的思想,最下面的普通百姓也明白这个道理,比如曹丞相,日理万机,多个捏脚的,多玩几个妇女,大家都想得通:二十万大军一律不准强奸民女,延津几十万人,管一个丞相连吃带日,还管不起?这算不上“生活特殊化”。但是,如果仅仅看到大人物和小人物之间的区分,那就太肤浅。大、小人物之间其实难解难分,小人物“需要”大人物,“丞相,离开了你,我们变成了一堆毫无趣味的人。我们前进没有方向,我们生活没有目的。我们成了几十万浑浑噩噩的、没头没脑、多一个不嫌多、少一个不嫌少的苍蝇”。接下去讲,大人物之所以能够呼风唤雨,是因为芸芸众生就是风和雨,等待着呼唤,像小说中人物真切感受到的,“曹丞相把我们这些糊涂愚昧的人带进了一种大事业,使我们人人都成了英雄,变得只关心大事,一切大而化之,不计小节”,“记起我们是身负重任、天下皆在我身的人,不是稀里糊涂过日子、只惦着柴米油盐没有开化和觉悟的老百姓”。但是这一点也未尝不可往俗里看:芸芸众生,是墙头草,随风倒,曹操与袁绍,大清王朝与太平天国,谁得势拥护谁,“毕竟都是见利忘义的小人”,但也没有什么好惭愧的。
往深里说,大人物小人物其实都一样,一样到就是一个人,当初一国丞相沦落为猪狗,前朝柿饼脸姑娘脱生成慈禧太后,甚至说今天在朝为官,明天即为阶下囚,哪有一成不变的事?
不固执于大小人物之分,明白这二者其实相通、相同,通、同到“人”字上来,才好明白人是什么东西。人是什么东西在《故乡相处流传》的世界里,答案倒也简单,平时人自己把它复杂化了,讲一下孬舅的故事,就该明白了:孬舅当村支书,“大跃进”办食堂时安排两个炊事员,后来撤掉一个,只剩下了肯和自己睡觉的曹小娥,再后来,曹小娥也撤掉了,支书亲身做炊事员,因为粮食少到了连一个人了也吃不饱的地步。“再支书也是间接,不如直接当炊事员。”关于撤掉曹小娥,孬舅说得很干脆:“当初让她当炊事员是为了睡觉;现在睡不动了,还让她当干什么?”曹小娥后来被乱棍打死,孬舅看着一堆肉酱,却更可惜一只风干的猪尾巴随风而散,化成尘埃。
就《故乡相处流传》的众生相来说,任何个人的故事都是普遍的人的故事,孬舅的故事同样具有类的意义、抽象的意义,同样是普遍的人的故事,那么,人是什么东西,还有什么好说?
三
《故乡相处流传》展示给我们看的,就是这样的历史,这样的人物,这个世界热热闹闹,嘈嘈杂杂,声色犬马,一应俱全。但是这个世界毫无意义。世界和生活的意义是什么?之所以没有人能够做出圆满可信的回答,是因为意义本身不可能被具体指实。意义的存在依靠抽象性、差别性做保障,需要超越性的精神能力来感知和体会,但是这一切与《故乡相处流传》的世界无缘,意义几乎是彻彻底底地从这里被放逐了。禁不住想,这个世界怎么了?这样一种惊怪化为一个实质性的提问,即是意义是怎样放逐的呢?
刘震云眼光太毒,看得太透,他所刻画的芸芸众生,一举一动,无不具体、实际,目标直接、干脆,不含糊,不玄虚,食色权欲,都是基本的人性人伦,精神、抽象、超越之类,比较起来全都矫揉造作,华而不实。更重要的是,一切的差别在这里都消失了,历史/现实、伟人/庸众、真实/虚假、庄严/嬉闹、大事业/小事情、表面文章/幕后新闻、国家战争/个人性欲,这一切全都搅和在一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对立消解了,差别取消了,而没有对立和差别,对个人来说,即没有选择,干什么都一样,都天经地义;对社会来说,时代的变化也毫无意义,因为所谓的变化其实是假象,不过是时间的流失而已。二元对立的瓦解和等级差别的消失据说是社会进化的标志,特别是在所谓的后现代神话中,它成了最基本的文化规则,一时之间,好像只有在这种“超前”的社会形态中才能实现某些理论奢侈的欲望,不知道《故乡相处流传》的出现,是否可能成为新潮理论近在眼前的理想文本,庖丁之刀,或正可用。
但是,如果不只为寻求理论游戏的快乐,在比较不那么理论的眼光看来,意义的丧失其实正源于《故乡相处流传》这个世界的创造者的观察眼光。站在特别高的高度,以大智大慧的眼光俯看尘界烟火,或许会觉得一切皆是徒劳,一切皆是空幻,一切皆无意义。但是刘震云显然不是这样的大智大慧者,与其说他居高临下看世界,倒不如说他是从比平常的高度更低,并且尽可能低的层面看历史、看现实、看人生的,不料想从更低处看,却看出了更多的破绽和真相。说得更明确一点,从更低处看,即是把所入眼者皆“庸俗化”。曹成曾一针见血,说“我”“把庄严的历史庸俗化”,“我惭愧地一笑”。
历史本来是庄严的还是庸俗的,这且不去说,我们应该关心的是,这种“庸俗化”的眼光与《故乡相处流传》的写作之间的关系。《故乡相处流传》显示出来的写作心态的自由在当代创作中是不多见的,作家从心所欲,随兴而至,意到笔到,往往令人忍俊不禁。《故乡相处流传》的特殊效果事实上正导源于对一切的“庸俗化”,对历史、对世界、对伟人,太正经、太严肃、太当回事,历史、世界、伟人往往就可能太不把你当回事,甚至把你压垮或者把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刘震云反其道而行之,即何不把历史、世界、伟人玩弄于股掌间?但区区一个写字的,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刘震云的做法就是:先把这些庄严的东西“庸俗化”,“世界观”先确定了,剩下来的大多属于技术操作层面,是基本功,相对好办得多。
“庸俗化”观念的产生和强化,亵渎意识的涌动和释放,从根子上说是个现实问题,这样一种创作心态、创作方式说绝对一点是“无中生有”的“创作”。如果在“创造”和“虚构”的意义上理解小说(Fiction),强调小说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隔绝,这未尝不可以说是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精致化、机械化的人为“神话”,许多创作上的问题,按照这种受宠的“神话”去解释,常常显得做作与不适,相反,倒是一些“古老”的观念来得自然、容易理解,而且能够获得一种现实的深度。就《故乡相处流传》的写作心态和写作方式与现实之间的关系而言,不妨把这样一段自我交代看作一种“象征”,“象征”了现实向写作的过渡:一个非同寻常的大人物,栽了一棵狗尾巴树,可没有过三天,就死了,村支书偷偷换了一棵新的。“我面对着新的狗尾巴,不禁‘吃吃’乱笑一阵,觉得心中无名的解气。支书,你真是伟大。狗尾巴是假的,大槐树焉知一定会是真的?别人可以顺嘴乱说,我为什么不能顺嘴乱说?”世界的意义就在刘震云“解气”地亵渎一切冠冕堂皇的东西的时候流失了,也就是说,写作能够创造意义,也能够把意义杀死。中国人感受不到上帝之死的灾难性后果,我们也从未有上帝,换一种说法,也许却是我们从未追求和献身意义,《故乡相处流传》的世界也许只是有点夸张地显示了某种真相,但这对我们不构成强烈的冲击和震撼:刘震云杀死的也许只是虚假的意义,真正的意义是什么,既然我们从未拥有过它,现在明白了自己没有,也就没有什么好在乎的,我们怎么过来,就怎么过去,时间还在走,戏还在唱,人还在活,如此而已。
但是,“世界混沌纷繁,千古一泡血泪,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原载《小说评论》199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