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诗文选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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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孟东野序[1]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2]。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3];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4];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5];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6]。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7]!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8]。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9]。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敚,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10]

[1]贞元十三年(797),孟郊自南方至汴州,依行军司马陆长源,与韩愈相识;十五年早春南归,韩愈有《醉留东野》诗相送;十六年,孟郊至洛阳应铨选,得溧阳(属江南西道宣州,今江苏溧阳县)尉,后以不治官事,调为假尉,不得意;曾至长安,将归,韩愈作《送孟东野序》送之,时在十八年或十九年。

[2]不得其平:谓不能处在平正无颇状态。

[3]挠:扰动。

[4]其跃也或激之:谓水面扬波是因为有激荡它的原因。或,有。趋:急行,这里指急流。梗:阻碍。炙(zhì):烧。

[5]金石:这里指乐器;金如钟之类;石如磐之类。

[6]不得已:谓不能自制。

[7]怀:感念。弗平:不平。

[8]郁于中:积聚于内心。泄于外:发露在表面。

[9]这里所述为“八音”即八类乐器。金,如钟、钹。石,如磬。丝,如琴、瑟。竹,如管、龠。匏(páo),如笙、竽。土,如埙(xūn),陶制,形如纺锤,中空有孔。革,如鼓。木,如柷(chù),形如漆桶,四方形,左右击之。

[10]推敚:变迁。敚,“夺”古字。

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11];夔弗能以文辞鸣,又自假于《韶》以鸣[12];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13];伊尹鸣殷[14];周公鸣周[15]——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16]。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17];《传》曰[18]:“天将以夫子为木铎[19]。”其弗信矣乎[20]!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21]。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22]。臧孙辰、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23]。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眘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24]。秦之兴,李斯鸣之[25]。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26]。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27]。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杂乱而无章[28]。将天丑其德莫之顾邪[29]?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30]

[11]唐虞:传说中尧与舜的国号。咎陶(gāo yáo):又作“皋陶”、“咎繇”,传说舜时东夷首领。禹:传说中远古夏部落首领,被舜定为继承人。《尚书》有《皋陶谟》和《大禹谟》。

[12]夔(kuí):相传尧、舜时为乐官。假于《韶》以鸣:借助于《韶》乐而鸣。传说《韶》是尧、舜时乐曲,经典中不见夔制《韶》乐事。

[13]《史记·夏本纪》上记载“(夏启之子)太康失国,昆弟五人,须于洛汭,作《五子之歌》”。伪《古文尚书》里有五篇歌词。

[14]伊尹:商臣,伊姓,尹为官名。伪古文《尚书》里有《伊训》、《太甲》、《咸有一德》等篇,托为所作。

[15]周公:姬姓,名旦,周武王弟,曾助武王灭商,武王死,成王年幼,暂行摄政。相传他制礼作乐,言论见今文《尚书》的《大诰》、《康诰》、《多士》、《无逸》、《立政》诸篇。

[16]《诗》《书》六艺:指《诗》、《书》、《易》、《礼》、《乐》、《春秋》六经。

[17]孔子之徒:孔子一派人。相传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易》,作《春秋》,其弟子编辑其言论为《论语》;又相传其弟子卜商序《诗》,作《丧服传》,曾参撰《孝经》,作《曾子》,等等。

[18]《传》:此指《论语》,“传”是相对于“经”而言。

[19]语出《论语·八佾》,谓上天利用孔子为宣扬教化的工具。木铎,本指以木为舌的大铃,上古用以发传达政令的信号。

[20]弗信:不可信。

[21]荒唐之辞:《庄子·天下》篇说所著为“荒唐之言”;荒唐意谓游说无根,漫无边际。

[22]春秋时期楚国兼并周围诸国,与晋争霸,战国时又攻灭越国,故称“大国”;屈原身处国家衰灭之际,以辞赋抒写忧国伤时的情思。

[23]臧孙辰、孟轲、荀子都被认为是儒家贤人,因此肯定他们以“道”鸣。臧孙辰,又称臧文仲(字仲,谥文),春秋时鲁国执政,言论见于《左传》及《国语·鲁语》。

[24]杨朱:战国初魏国人,属于早期道家。墨翟:即墨子,春秋、战国之际鲁国人,一说宋国人,墨家学派创始人。管夷吾:字仲,春秋初期思想家,助齐鲁公称霸。晏婴:字平仲,即晏子,春秋时期齐国人,政治家。老聃:即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阳,谥曰聃,道家创始人。申不害:战国中期赵国人,早期法家,为韩昭侯相。韩非:战国末期韩国公子,法家。眘(“慎”古字)到:战国时期赵国人,法家。田骈:一名陈骈,战国人,学黄、老之术,一般列为眘到一派。邹衍:亦作驺衍,战国时齐国人,阴阳家。尸佼:战国时期晋国人,一说鲁国人,为商殃门下客,殃曾师事之。孙武:战国末期齐国人,兵家,助吴王阖闾称霸。张仪:战国时期魏国人,为秦相,主连横,纵横家。苏秦:字季子,战国时期东周洛阳人,拜六国相,主合纵,纵横家。以上列举诸家,均为“百家争鸣”的各派代表人物,从儒家立场看他们不合于“道”,因而称之为“术”,即学说、技艺。各家基本都有著述(如《老子》、《墨子》、《韩非子》、《孙子》等,但今本均不无问题),多数已佚,或存后人辑本,其思想学说则可通过文献及考古发现考见。

[25]李斯:战国末楚国人,秦政治家,协助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为赵高所忌被杀。他善文工书,著有《荐逐客书》、《苍颉篇》(已佚,有辑本)等。

[26]司马迁(约前145—?):西汉史学家,著有《史记》。司马相如(前179—前117):西汉文学家,善辞赋。扬雄(前53—18):西汉文学家、思想家。汉代文章为韩愈所师法,因而这些人被评为“最善鸣者”。

[27]魏、晋氏:魏王朝和晋王朝。魏,曹氏;晋,司马氏。未尝绝:没有断绝。

[28]就其善者:纵然是其中良好的。就,纵。清以浮:谓声韵清轻飘浮。数(shuò)以急:谓音节繁杂急促。淫以哀:谓文词过分藻饰而凄恻。淫,过度。弛(shǐ)以肆:松懈而放纵。无章:没有条理。章,法规,条理。

[29]将:抑,或。天丑其德:上天厌恶其德行。丑,憎恶。莫之顾:不照顾它。

[30]何为:为何。不鸣其善鸣:谓不使善鸣者鸣。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31]。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32];其他浸淫乎汉氏矣[33]。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34]。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35]?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36]?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37]

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38]。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39]

[31]陈子昂(661—702):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人,初唐文学家,致力于文体革新,被认为是“古文运动”先驱。苏源明(?—764):字弱夫,京兆武功(今陕西武功)人,工文辞,有盛名,与杜甫等人交好。元结(719—772):字次山,河南(今河南洛阳)人,盛唐文学家,亦致力于诗文革新,受到杜甫称赞。李观(766—794):字元宾,陇西(今甘肃陇西)人,亦工古文,本与韩愈同年辈,早逝。韩愈作此文时李观逝世未久。上述诸人皆以文名,且创作均有“复古”倾向。

[32]高出魏、晋:谓其水准超越魏、晋人之上。及于古:达到古代水平。古此指先秦盛汉。

[33]浸淫:浸润,引申为接近。汉氏:指汉代诗文。

[34]其尤:其中的杰出者。

[35]和其声:相互唱和。

[36]思(sì)愁其心肠:使其怨思愁苦。思,怨思。

[37]在上、在下:指仕途是否顺利。奚以喜、奚以悲:致疑之词,文中表否定。

[38]役于江南:指任溧阳尉。役,服役;溧阳在江南。不释然:心情郁闷不解。

[39]命于天:受之天命,安慰之词。

这篇同样是送序,同样是对友人的慰藉之词,但立意和写法又有特点。

因为孟郊仕途不得意,心情郁郁,韩愈要安慰他,称赞他的文字可以和古代圣贤相比拟,并发挥出一套“不平则鸣”和鸣之善否的理论。立意从“鸣”字生发,主要篇幅是排比古今二十九种“鸣”的状况,议论滔滔,妙远不测,造成气势,得出结论。而雄辩的议论中自然流露出感慨悲歌之情。

上面已经提到,韩愈提倡“古文”的纲领是“文以明道”。“道”是指儒家圣人之道。前面的《答李翊书》正集中阐述了这一纲领。而韩愈在理论的具体发挥和创作实践中则表现出更为积极、更为丰富的倾向。其中一个重要观念就是本文提出的“不平则鸣”。这种观念上承孟子、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说,下开宋人“文穷而后工”论,一方面明显有替在下位、受屈辱者鸣不平的意味,另一方面则大力肯定和表扬这些人的文学业绩。这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实践上都具有重大意义。特别是韩愈所列举的“善鸣”典型,古代有儒家圣贤,也有诸子百家,本朝举出的则全是不得志的文人。这既显示了他的观念的开阔,也鲜明地表现出其文人本色。他主张好文章(诗文)要作不平之鸣,就是要求写作揭露现实矛盾,关怀民间疾苦,在人格上则提倡安于贫贱,不畏权势,这些都体现了古代文人的优良传统。

但如果仔细分析这篇文章,论述逻辑上却不无矛盾。古人早经指出其“格奇而调变,不能谓为有道理之文”。首先是所述基本观念的所谓“不平”实际包含两种意义:一是平正不颇,如开头作为类比的草木、流水等等所处状态,因而后面的“鸣国家之盛”和“自鸣其不幸”就都可以作为“不平”而并列了;再是不均,即贵贱、贫富、高下等等的不平,那么所鸣就是低贱者发愤之所作。韩愈在文章里显然把二者搅在一起了。但读这篇文章,一般却不会觉察观念、逻辑上的这种矛盾。这是因为文章先声夺人,气势特别盛大。

开头陡然而起,凭空立论,这是韩愈常用的手法。以下由物及人,由人及天,再由天及于人言,一气直下,逐步引出文章所论主题的“文辞”;说文辞则由唐虞、三代、秦汉直说到本朝,高屋建瓴,排荡而出。全文以四十个“鸣”字相贯穿,交错转换,句式抑扬变化,语气升降顿挫,淋漓尽致地写出各种类型的“不平则鸣”,最后归结到对所送友人孟郊的慰解。是为友人鸣不平,是替自身抒怨愤,也是对压抑人才的现状的有力抨击。如此行文、构思,都显示了高度艺术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