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李翊书[1]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2]:
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3]?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4]?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5]?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1]李翊:贞元十八年(802)进士。他向韩愈请教作文方法,应是韩愈的后辈。本文应作于李翊进士及第略前。
[2]足下:用于对同辈人的敬称。
[3]书辞甚高:来信文词甚好。
[4]道德之归:指养成道德;这里道与德分指,即圣人之道与德。有日:谓指日可待。
[5]抑:表转折,然而。宫:室。焉:何。且:还是,表选择。此句意本《论语·子张》:“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作者是自谦对于圣人之道尚未登堂入室,还不能判定是非。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6]。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7]。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邪[8]?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9]?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10]。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11],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12]。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13];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14]。
[6]立言者:以言论传世的人。典出《左传》襄公二十四年,“(鲁大夫叔孙豹)曰:‘大(同“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这里指李翊有志于立言。
[7]所期者:所追求的。甚似而几(jī):十分类似、接近。几,接近。
[8]蕲(qí)胜于人:求胜过他人。蕲,通“祈”,求。取于人:被他人所认可。
[9]将:还是,表选择。至于:达到。
[10]固:本来。
[11]无诱于势利:不被权势和利益所诱惑。
[12]养其根而俟其实:以种植为喻,培养根部以求果实丰硕。俟(sì),等待。加其膏而希其光:以灯火为喻,增添油膏以求灯火明亮。
[13]其实遂(suì):它的果实丰硕。遂,长成,成就。膏之沃:油脂丰厚。沃,浓厚。晔(yè):火光明亮。
[14]其言蔼如:其言辞和平温厚。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15]。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16]。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17];处若忘,行若遗[18];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19];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20]!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21]。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22]。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23]。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24]。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25]。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26]。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27]。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28]。气,水也;言,浮物也[29]。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30]。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31]?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32]?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33]?用与舍属诸人[34]。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35]。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36]?
[15]至犹未:达到没有。指上面说的“立言者”。
[16]虽然:虽说如此。韩愈自称十三岁学文,如算至贞元十八年是二十一年。
[17]始者:起初。三代:夏、商、周。两汉:东、西汉。韩愈提倡“古文”,取法秦、汉以上,故云。
[18]处若忘(wáng):居止时若有所失,形容精神集中的样子。忘,通“亡”。行若遗:行动时若有所失。遗,与“忘”同义。
[19]俨乎:庄重的样子。其若思:像是在思索什么。茫乎:迷茫的样子。其若迷:像是有所迷失。
[20]取于心:有得于心。注于手:谓手下写出来。惟陈言之务去:只求去掉陈言。“陈言”应指内容和用语陈旧两层意思。戛戛(jiá jiá):艰难的样子。
[21]观于人:由别人来看。非笑:讥笑。
[22]有年:几年。犹不改:还是不改初衷。犹,仍然。识古书之正伪:指了解古代传下来的书是否合乎圣人之道。合为正,不合为伪。虽正而不至:谓虽然大体醇正但未臻完美。昭昭然:清晰、分明的样子。
[23]务去之:努力去掉它们。指去掉“伪”或“不至”者。徐有得:渐渐有所收获。
[24]汩汩(gǔ gǔ)然:流水声,这里是形容文思如流水。
[25]笑之则以为喜:被嘲笑则觉得高兴。因为自己的追求不同流俗,下句意味相同。犹有人之说者存:谓心里还介意他人的看法。“人之说”指他人的看法。
[26]浩乎:浩大的样子。沛然:充沛的样子。此句意本《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公孙丑上》)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尽心上》)。
[27]惧其杂:唯恐文章驳杂不纯。迎而距之:形容使思绪停下来。距,通“拒”。平心:心静下来。皆醇:全都纯正不杂。然后肆焉:谓然后放手写下去。肆,随意去做。
[28]游之乎《诗》、《书》之源:畅游在《诗经》、《尚书》等(圣人之道的)源头。这里是指熟读《诗》、《书》等儒家经典。
[29]气,水也:喻人之气如水。“气”指人的内在精神修养。言,浮物也:承上喻,文章言语如水上漂浮的东西。
[30]气之与言犹是也:气与言辞的关系就像这样。言之短长:指语句音节的短长。声之高下:声调的高低。皆宜:都适宜。
[31]几于成:近乎完美。
[32]虽:即使。用于人:被人所用。奚取:采取什么;奚,何。
[33]待用于人:等待为人利用。肖于器:与器皿的情形相像;肖,相像。
[34]属诸人:归于他人,谓由他人决定。
[35]处心有道:立意发想有一定的规范。道,这里作规范解。行己有方:所作所为有一定的法则。方,与“道”同义。垂诸文:传之于文章。垂,传之后代。后世法:后代的法则。此处意本《论语·述而》:“用之则行,舍之则藏。”
[36]如是者:像这样。这里是说做到这些是否得到满足。其……其……:表选择。足:值得。
有志于古者希矣[37]。志乎古必遗乎今[38],吾诚乐而悲之[39]。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褒其所褒而贬其可贬也[40]。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41]。愈白。
[37]有志于古者:立志复古的人。这里的“古”兼指道与文,意本《论语·述而》:“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希:少;同“稀”。
[38]遗乎今:被今人所遗弃。
[39]乐而悲之:为之高兴又为之悲哀。
[40]亟称其人:屡屡称赞其人,“其人”指对方。亟(qì),屡次。劝之:勉励他。非敢褒其所褒而贬其可贬:这里说不敢以一己之意来褒贬,自谦之词。暗用杜预称赞《春秋左氏传》“指行事以正褒贬”典。
[41]相为:为之,复义偏指。
这封书信与《答冯宿论文书》同样,也是“论文”的;同样以宣扬、鼓吹“古文”为主题。从这篇文章看,韩愈不只有倡导文体和文风革新的热忱,更有得自实践的相当系统的理论主张。所以他才能吸引一批人从学,自己也以师道自任。这当然也反映了他对自己道德、文章的自信。这些都成为他倡导“古文运动”得以成功的重要因素。如果说《答冯宿》主要是发抒牢骚、发明立场,那么这一篇就是他具体指导后进、系统阐述文学观念和写作方法的重要文字。有人评论说:“昌黎论文书不多见,生平全力所在,尽在《李翊》一书。”(林纾《韩文研究法》)
文章的中心内容是鼓吹以儒学“复古”促进文章复古,强调作文首先要学习儒家经典,加强思想修养,端正写作态度,努力创作出不同流俗的、足以垂法后世的文字。文章结合自己二十余年潜心探索的经验,总结出学文的三个阶段,形象而生动,具体而亲切;其中流露出的不随流俗的自负与自信,更体现了革新者的品格。后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曾提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如此把学问、事业、作文的道理相沟通,与韩愈看法的基本精神完全一致,两人的表述亦有异曲同工之妙。文章把孟子以来先儒的“养气”说加以具体化,进一步明确人的学养和文字的辩证关系,确为的论。
文章的表达简练精赅,严整清晰,既突显出亲切劝勉的语气,又具有强大的逻辑力量。全篇构思十分精密:从对方写到自己,又从自己转到对方,既表现出谆谆善诱的风度,又把文思一步步推进,最后归结到文体“复古”的主旨。前幅三个以“抑”开头的转折句:“抑愈所谓……”、“抑不知生之志……”、“抑又有难者……”,形成语气的提顿和意念的转换,造成千回百转的气势;接着写自己学文的进境,则用了“始者……”、“如是者亦有年……”、“如是者亦有年……”等段落大排比,通过个人实践,真切而深刻地表述了自己的理论主张,对文坛风气加以批评,取得了文虽散而意犹整的效果。文章对语言的提炼更见精彩。如“生所谓立言者”一段,先是用疑问句加以选择,然后说:“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短短几十个字,立意深刻,表述确切,特别是行文寓骈于散,比喻贴切而生动,成为流传千古的警句。至于全文大量使用疑问、感叹句,使用比喻、排比等修辞方法,也使得文情起伏跌宕,造成了作者所谓“气盛言宜”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