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十九岁以前彼乔林住在莫斯科。从孩提时代起,他总是不断从一所寄宿学校转到另一所寄宿学校,最后他总算按照他那位绝顶聪明的母亲的意愿进了大学,结束了他的流浪。他养成了一种不断变换地方的兴趣,假如他生活在德国,那他一定会成为一名漫游大学生[30]。但是,看在上帝份上,请您告诉我,在莫斯科,一个拥有三千名农奴的地主和拥有两万个莫斯科阿姨的外甥少爷会去当一名流浪汉吗?这样,他的旅行就仅仅局限于和一群像他一样的纨袴子弟到彼得宫、索科利尼基[31]和马利亚丛林[32]去郊游。您可以想象,他们从不带书本和练习簿,免得让人家说他们是些书呆子。彼乔林的朋友,顺便说说,为数并不很多,都是些年轻人,都是他在社交界认识的,因为那时候,大学生几乎是莫斯科美人儿惟一的男舞伴。这些美人儿情不自禁地仰慕带穗肩章,却没有想到,在我们这个时代,这种金光闪闪的牌牌会失去原先的意义。
彼乔林和同学们也出现在所有的游乐场所。他们手拉手在车水马龙中穿来穿去,引起警察分局长们的高度警惕。只要碰上一个这样的年轻人,就可以闭着眼睛打赌,其余的马上会出现。在流行绰号的莫斯科,人们称他们为快活帮[33]。
考试日期逐渐临近:彼乔林一年里几乎没有去上过课,他打算现在牺牲几个夜晚拼一下,一举赶上其他同学。突然发生了一件事,使他无法实现他那英勇的计划。彼乔林的母亲塔吉雅娜·彼得罗夫娜常为小女儿举行儿童晚会。许多已长大的小姐和年纪不小的少女都来参加这些晚会,她们对任何有可能去参加的晚会都趋之若鹜。孩子们十点钟就睡了,大人们便接着出现在镶木地板上。Р家父女俩常常光顾这些晚会。他们是塔吉雅娜·彼得罗夫娜的老熟人,甚至还和她沾点亲。这位Р先生的女儿当时就叫维罗奇卡。乔治常常见到她,并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出色之处,她也常常回避和他谈话。有一次,好多人聚在一起,商议到西门修道院去做彻夜祈祷,听听唱诗班唱歌,郊游一次。时值春天,每辆马车都套着六匹马,组成了一列长长的车队;这一大群快乐的人马从阿尔巴特街出发了。太阳已落到麻雀山上,傍晚的景色真是美极了。
乔治偶然和维罗奇卡坐在一起,起初他很不高兴:这十七岁的少女既娇嫩又质朴,他觉得这无疑意味着冷漠和过分甜腻的天真。我们这些人在十九岁的时候,谁没有冒冒失失地去追逐过姿色渐衰的风骚女人,这些女人的言谈和目光里充满了许诺,而内心却像寓言里所说的上了油漆的棺材。她们的外表艳丽迷人,内心却是死亡和灰烬。
这帮快乐的旅行者出了城,傍晚清新的空气使他们个个觉得神清气爽,乔治和邻座少女攀谈起来。她的谈话朴实、生动、无拘无束。她有点富于幻想,却不竭力表现这一点,恰恰相反,她把它当作缺点,为此感到害羞。此时,乔治的议论却十分尖锐,充满矛盾,虽然别出心裁,像一般在莫斯科受教育、不愿受外界强制、自由发展自己思想的年轻人的见解那样。
他们终于来到修道院。在彻夜祈祷开始前他们到处走走,看看四周的围墙和墓地。他们爬上西塔楼的平台[34],这就是古时候我们祖先观察敌军动静的那座平台,是最后一个新贵[35]在同样的傍晚时分披露自己名字、自己遭遇和作为逐客的名字的那座平台。乔治没有扔下维罗奇卡不管,因为他们的谈话没有结束,他不好意思撇下她不管,可这种话题是永远谈不完的。整个彻夜祈祷期间,谈话一直在继续,只有在修道士美妙的合唱和维克多神父的声音使他们沉浸在默默的激动中的那几分钟是例外。可是,这几分钟之后,由这些声音激起的炽热想象和感情却为他们的思维和语言提供了新的养料。彻夜祈祷结束后,他们又散步了一阵。他们按照原来的次序回到城里,时间已经很晚。第二天,乔治整天都想着那天晚上的事,接着便坐车到Р家去,为的是和维罗奇卡谈谈那天晚上的活动,谈谈他自己的感受,这些感受是他们共有的。拜访越来越频繁,作客的时间越来越长,由于两家是亲戚,他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这样过了整整一个月,他们俩都深信,彼此已相爱到快要发疯的地步。在他们这个年龄,爱情是一种欢乐,不掺杂任何忧虑、恐惧和悔恨,对任何事情都容易深信不疑。乔治有一个很有钱的姨妈,她和Р家也是同样亲密的亲戚。姨妈请他们两家到她莫斯科郊外的家里住两个礼拜,她家很宽敞,花园很大,总之,一切都舒适方便。经常在一起散步使乔治和维罗奇卡更加亲近了;尽管姨妈家有一大群太太和孩子,可他们俩总能想出办法单独在一起,何况,只要他们愿意,办法总是很容易想到的。
这时大学里正在考试。乔治没有去参加,他当然拿不到毕业文凭;但对自己的前程他并不放在心上,还对母亲说,考试推迟了三个礼拜,功课他都会了。傍晚散步的结果必然是互诉衷肠,海誓山盟。两个礼拜的作客时间终于过完,该回莫斯科了。在这个命定日子的前夕(时间是傍晚),他们俩站在阳台上,一个无形的魔鬼让他们的嘴唇和双手互相接近,他们默默地握手,默默地亲吻了!……连他们都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吃惊:虽然乔治在同学们的支使下早就涉足迷人的花街柳巷……但是他却把纯情少女的名誉视为圣物。第二天坐进轻便马车时,他们依旧彬彬有礼地互相鞠躬告别,可维罗奇卡却满脸绯红,两眼焕发着光彩。
回到莫斯科不久,乔治的骗局败露了,塔吉雅娜·彼得罗夫娜极为失望,骂个不停。乔治像个斯多葛派哲学家[36]恭顺地默默聆听母亲的责骂,但是一场看不见的暴风雨正在他头上聚集。一个由伯伯、姑妈们组成的委员会做出决定,要把他送到彼得堡去,让他进士官学校:他们不认为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他。他们说:“那里才能教他学会遵守纪律。”
这时候,波兰战争[37]爆发了,所有的青年都纷纷应征入伍,乔治认为进士官学校没有好处,因为二年级士官生不能去出征。他几乎是双膝跪下恳求母亲答应他到驻扎在莫斯科不远的Н骠骑兵团去。经过多次哭闹哀求,他终于得到她的祝福,可是还有一件最棘手的事要他去做:应当把这一切向维罗奇卡说清楚。那时他的心地还很天真善良,担心这意外的消息会要了她的命。然而她默默地听完他的话,向他投去责备的目光。她不相信,有什么大不了的情况会使他离她而去:他千方百计赌咒发誓才使她安下心来。
几天之后,乔治到Р家去告别。维罗奇卡脸色煞白。他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当他出来时,她穿过另外几道门跑过来,在大厅里拦住他。她抓住他的手,握得紧紧的,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她说:“我永远不会属于别的男人。”可怜的姑娘浑身在发抖。这些感觉对她来说是从未有过的,她那么害怕失去朋友,她那么相信自己的心。乔治在少女冰凉的额头上印上一个热烈的吻,让她坐在椅子上,慌忙跑下楼梯,乘上马车,匆匆回家了。晚上Р家的一个听差到塔吉雅娜·彼得罗夫娜家来讨药水和酒精,他说,小姐身体很不舒服,晕过去两三次。这对乔治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他彻夜未眠,天不亮就乘上旅行马车到团里去了。
亲爱的读者,你们到现在所看到的,我这两个主人公的恋爱并没有超出所有爱情故事和初恋的一般规律。但是后来——哦!往后你们将会看到和听到一些非常希奇的事情。
彼乔林在战争期间的表现像每一个俄罗斯军官一样出色,打起仗来像每一个俄罗斯士兵一样英勇,向许多波兰小姐献过殷勤,但是和维罗奇卡最后分别的情景、她那可爱的形象却经常激动他的心。多奇怪啊!他离开她时打算坚决忘掉她,结果却完全相反(在这种情况下,结果几乎总是这样)。而且彼乔林身上常发生一种怪事:一些印象起初淡淡的,后来在他的脑海里渐渐加深,而且越来越深,以至于像这次恋爱,后来竟在他心里取得了长久占据的权利,那是人生一切权利中最神圣的权利。
攻克华沙后,他被调到近卫军,母亲和妹妹迁居到彼得堡,瓦莲卡向他转达了她亲爱的维罗奇卡的问候,不过仅仅是问候而已。这使彼乔林感到痛苦——当时他对女性还不了解。他开始追逐丽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内心的苦恼是其中原因之一。有关的流言蜚语想必也传到维罗奇卡耳朵里。一年半以后,他听说她出嫁了;两年后到彼得堡来的已经不再是维罗奇卡,而是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和斯杰潘·斯杰潘诺维奇公爵了。
写到这里,我们的故事似乎停在前一章上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