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尊敬的读者们,《菲涅拉》你们都看过上百遍,你们曾雷鸣般为诺维茨卡娅[21]和戈兰德[22]喝过彩,因此我就跳过其余三幕,在亚历山大剧院降下大幕的时刻拉起自己的帷幕。不过,我发现彼乔林不大专心看戏,他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把那个他发誓不再看一眼、曾经感兴趣的包厢也给忘了。
观众心满意足、闹闹嚷嚷地走下弯弯曲曲的楼梯,涌向剧院门口……下面响起宪兵和听差的叫喊声。淑女们裹得严严实实,靠在墙边,在丈夫或父亲的熊皮大衣保护下,躲避着年轻人粗鲁的目光,冻得索索发抖,不时向熟人微笑致意。军官和文职花花公子们手持长柄眼镜前前后后奔来奔去,有的碰响马刀和马刺,有的敲响胶皮套鞋。在正门楼梯的下面几级,风度高雅的淑女们形成一个特殊的群体,她们大声说笑着,用金边长柄眼镜看着那些没有风度的普通俄罗斯贵族妇女——她们彼此暗暗嫉妒:气度不凡者嫉妒粗俗平凡者的美丽,而粗俗平凡者,唉,则嫉妒气度不凡者的高傲和光艳。
这两种妇女都各有男人陪伴。气度不凡者的男伴恭敬而高傲,粗俗平凡者的男伴殷勤却不免有些笨拙!……介于两者之间的还有一群人。他们不属于上流社会,既不认识气度不凡者,也不认识粗俗平凡者——他们是一般观众。商人和普通老百姓从别的门出入。这是整个彼得堡社会的缩影。
彼乔林裹着大衣,把帽子拉到眼睛上边,竭力向门口挤去。他已经走到丽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涅古罗娃身旁。他毫无表情地点点头,回答她富有表情的微笑。他想继续走他的路,可是下面的问话把他留住了:“您干吗这么严肃,乔治先生[23]?您对这出戏不满意吗?”
“恰恰相反,我扯着嗓子为戈兰德喝彩!……”
“诺维茨卡娅很可爱,不是吗?”
“您说得对。”
“您为她陶醉吗?”
“我从来不陶醉。”
“这么说您对谁都不赏识!”她气恼地说,并冷笑了一下。
“我谁也不认识,谁又需要我的赏识!……”彼乔林漫不经心地说。“再说,只有孩子们才会陶醉……”
“您的念头和您的话总是变化莫测,叫人吃惊……以前……”
“对……”
彼乔林不再听下去,他的眼睛竭力要穿过由毛皮大衣、披风、帽子组成的五光十色的人墙……他觉得柱子后面闪过一张熟悉的脸,一张特别熟悉的脸……这时,一名宪兵喊了一声,一名瘦高个听差也跟着喊了一声:“里戈夫斯科伊公爵的马车!……”彼乔林用尽力气推开人群,向门口奔去……他前面相隔四个人有一件粉红色披风闪了一下,听得见皮鞋的橐橐声……听差把粉红色披风扶上豪华马车,接着,一个穿熊皮大衣的也费力地登上马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到海滨街!走吧!……”那辆让人牵肠挂肚的马车走了,又来了另外一辆,也许同样让人牵肠挂肚,不过不是让彼乔林。他站在那里呆若木鸡!……他心如刀割:这个他发誓不再看一眼的包厢……坐在里面的竟是公爵夫人,她那粉红色的小手就搁在深红色天鹅绒上,也许,她的目光曾不时停留在他身上,可他甚至没有想到回头去看她一眼,心爱的女人那富有磁力的目光对他那公牛般的神经居然不起作用,哦,真会叫人发疯!他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他懊丧万分,走到人行道上寻找自己的雪橇。他推醒盖着熊皮毯子、缩成一团睡觉的车夫,乘上雪橇回家。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看丽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涅古罗娃,看看她在做些什么。
她一乘上马车,父亲便长篇大论地谈起当今的年轻人来。“瞧,就说彼乔林吧,”他说,“根本没有想到要讨我或者卡金卡[24](卡金卡是他的妻子,五十五岁)的欢心,没有,连见都不想见!……我们那个时候,年轻人恋爱了,就竭力去讨好姑娘的父母亲,讨好她的全家人……而不是老和女孩子躲在角落里谈情说爱,眉来眼去……可如今,看看都叫人害臊!……女孩子们也变了!……从前,她们听到没有分寸的话就脸红,事情就到此为止,从她们那里再也别想得到什么回答啦……可你呢,我的妈,都二十五岁的姑娘了,还吊在他的脖子上撒娇……还想出嫁呢!……”
丽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想反驳,可泪花在她的眼睛里打转……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是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便出来为她辩护了!……
“你老是责怪她……那有什么用!……既然年轻人不想结婚,那有什么办法……应当自己抓住机会!……彼乔林是个有钱的男孩,出身名门——怎么就不能嫁给他?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家里吧……荣耀归于上帝,我已经替她准备了一份不错的嫁妆……可你自己呢:你想不想出嫁,想不想出嫁?……要是不想出嫁,你可得想想将来怎么办……”等等……
只要父亲、母亲和女儿三个人在一起,这样的谈话每次都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重新出现……女儿总是默默无言,至于这种时刻她心里在想些什么,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
到家了。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和她那唠唠叨叨的丈夫回自己屋里去了,女儿也回到自己的闺房。她的父母既属于旧时代,又属于新时代。原来的观念一半已经淡忘,一半被彼得堡生活的新事物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因当官而处身其中的社交界的影响所消磨,原来的那些观念只有在她感到烦恼以及与人争论的时候才会冒出来;它们成了他最有力的理由,因为他想起,在他年轻的时候,它们曾对自己的思想产生过可怕的作用。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是个并不愚蠢的太太,这是丈夫办公室里的官员们说的;而在其他老太婆看来,她是个乖巧狡猾的女人;而舞会上的年轻人则认为,她是个善良、轻信和盲目的好妈妈……我还说不准她真正的性格;在描写她的时候,我只能努力把上述三种评价结合在一起加以表达……如果这幅肖像能描绘得相像的话,我愿意步行到涅夫斯基修道院[25]去听唱诗班唱圣诗!……
丽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呢……哦!感叹号……且慢!……这会儿走进卧室,正大声叫唤使女玛尔芙莎……一个胖墩墩的麻脸丫头!……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换了我,绝不愿意自己的妻子或未婚妻身边养着这么个麻脸胖使女!……我受不了那些麻脸的胖使女,她们头上搽着稀乳油或者用克瓦斯把头发抹得锃光闪亮,使头发粘在一起,变成红棕色。她们的手粗糙得像隔夜的粗筛粉做的面包,眼睛总是睡意蒙眬,脚上啪嗒啪嗒趿着没有鞋带的鞋子,走起路来脚步很重,最糟糕的是,那四棱形的腰身套着一件下身比上身还窄的花连衫裙……这样的使女在正派人家的下房里干活就像清澈透亮的美洲井底里的一条鳄鱼……这样的使女就像一件重新染过色的衣服,透过新鲜的花纹还是看得出一摊旧的油渍,使人伤心地怀疑这个主人的家庭生活方式……啊,亲爱的朋友们,但愿上帝别让你们爱上一个身边有个这种使女的姑娘,如果你们赞成我的意见,那么你们就永远不会受到诱惑。
丽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吩咐使女替她脱去鞋袜,解开紧身衣扣子,自己坐到床上,把头上的首饰随意往梳妆台上扔去,满头黑发便披落在双肩上。可是我不再继续描写下去了:没有人会欣赏她那黯然失色的玉体、瘦骨嶙峋的脚、青筋突露的颈项和被紧身衣勒得满是红色痕迹的瘦肩膀;人人都早已看厌了这类东西。丽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躺到床上,在床边的小桌上点了一支蜡烛,翻开一本法文小说。玛尔芙莎出去了……房间里寂然无声。书本从可怜姑娘的手里滑落,她叹了一口气,沉浸在深思中。
当然,没有一个红颜凋零的美女在一次长时间的舞会或晚会后,当她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回忆往事,重温那些爱情的表白时会把激荡在心中的想法和感受向我和盘托出。从前她曾经故作冷淡、假意微笑或者心里甜滋滋地倾听过这些表白。这些表白对她来说,除了在纪念册里多了数十行废话或者遭到拒绝的崇拜者在跳长长的玛祖卡舞经过她身旁时从椅子背后扔过来一首报复的讽刺短诗外,不会有任何结果。但是我猜测,这些沉思对于自尊心和良心来说一定是沉重而难以忍受的,如果这种自尊心和良心存在的话,因为眼下自然科学史已由于一个由可爱而漂亮的生物组成的新阶级——没良心的女人阶级的存在而丰富了。为了便于猜测丽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在想些什么,我不得不抱歉地告诉您一些她生活中的小事……何况,这对于说清楚下面将要发生的故事是完全必要的。她生在彼得堡,而且从未离开过彼得堡——不错,有一次她曾到列维尔[26]温泉去过两个月……不过您自己也知道,列维尔不在俄罗斯,因此,彼得堡教育方式对她的影响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在我们俄国,请法国女教师已经不大时兴,在彼得堡则根本不请了……而请英国女教师,她的父母却没有能力……英国女教师要价太高——请德国女教师也使人颇费踌躇:天知道会请到一个什么样的,这里各种各样的都有……结果丽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便没有请过外国女教师——她的法语是跟妈妈学的,更多的是向客人们学到的,因为她从很小起就是在客厅里度过的,坐在妈妈身旁听各种各样的谈话……她满十三岁那年,家里给她请了个钟点教师:她在一年里学完了法语课程……接着开始了她的社交训练。她的房间里有一架钢琴,可是谁也没有听见她弹过……跳舞她是在儿童舞会上学会的……刚刚学会按音节拼读,她就开始读小说……而且读得极快……这时,她父亲得到一笔可观的遗产,接着又有了一个不错的官职——人来客往就多了……十五岁上,家里就让她冒充十七岁的姑娘,把她带出去参加社交活动,一直到二十五岁,这个特定年龄没有改变过;十七岁成了个一成不变的年龄,它像一条橡皮筋要拉多长就可以拉多长。丽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长得不错,也很动人:苍白清瘦得叫人怜爱……因为法国女人是苍白的,英国女人是清瘦的……应该指出,苍白和清瘦的美只存在于女性的想象中,这里的男人只是为了讨好才容忍她们的看法,以免遭到责备,说他们不懂礼貌,或所谓粗野。
丽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第一次踏上客厅的镶木地板就有了仰慕者。这都是些总为新的轻松喜剧喝彩、到处追踪新歌手以便听他们唱歌、只读新书的人。接着,另一些人取代了他们:这些人追逐她是为了引起热情消退的情人的嫉妒,或者刺伤厉害的美人儿的自尊心。随后又出现了第三种崇拜者:这些人爱上她是因为闲得无聊,为了愉快地打发一个傍晚,因为丽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擅长社交谈话,也挺亲切,有点爱嘲笑,又有点爱幻想……有几个追求者竟然爱得很认真,还向她求婚:可是她很想试验一下这种爱慕虚荣的角色是否百折不挠……何况这都是些极无聊的家伙:他们遭到了拒绝……有一个由于失望病了好久,另外几个很快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光阴荏苒,她成了个老练而伶俐的少女:她举着长柄眼镜看着大家,大大方方地与人打招呼,听到语意双关的话或遇到意味深长的目光也不会脸红——于是一批乳臭未干的年轻人便成天围着她转,他们想在唇枪舌剑中一试自己的本领,在她面前表现表现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如何能言善辩——唉,这些人比以前那些人更难以指望。她又懊丧,又暗自得意地扼杀了他们的希望,她刻薄地嘲笑他们,让他们停止这种滔滔不绝的雄辩——不久,他们便认定,她是个无法战胜的怪女人。这群唉声叹气的年轻人作鸟兽散了……丽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终于步入一个姿色渐衰的女人最痛苦最危险的时期……
她已到了这样的年龄,追求她不算耻辱,爱上她却相当困难。在这样的年龄,一个轻浮的或不负责任的花花公子会认为,戏言深深坠入爱河以便事后嘲笑她,败坏姑娘在女友们心目中的名誉,并借此提高自己的身价,这算不得罪过……他要让大家深信,她爱他爱得发狂,还竭力表明,他很同情她,不知道该如何摆脱她……他温情脉脉、柔声细语地和她谈情说爱,大声嚷嚷对她挖苦讽刺……可怜的姑娘预感到这是她最后一个崇拜者,即使没有爱情,仅仅出于自尊心她也要尽力把这个没良心的人抓在手里,越久越好……但她枉费心机,她越陷越深,终于……唉……在这个时期只剩下嫁一个丈夫的梦想,随便什么样的丈夫都行……而且仅仅是梦想。
丽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已步入这个阶段,但是,给她最后一次打击的既不是不负责任的轻浮男人,也不是没有良心的花花公子——事情是这样的:
一年半前,彼乔林在社交界还完全是个新手:他要让自己站稳脚跟,要获得社交界的知名度,也就是说,他要成为一个可以任意为非作歹的著名人物。好长一段时间里,他在为自己寻找一座台基,以便站在上面让人们注视他,可是毫无结果。一个新手要成为某个闻名遐迩的美人的情人,实在太难,可要去毁坏一个无辜的年轻姑娘的声誉,他也下不了决心,于是他选中了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的丽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作为工具。有什么办法呢?在我们可怜的社交界有这样一句话:毁了多少人的名誉,就等于赢了多少次战役。
丽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和他早就认识了。他们有算头之交。彼乔林定下计划,便去参加一个一定会遇到她的舞会。他仔细观察她,发现没有人请她跳玛祖卡舞:开始演奏的信号已经发出,男舞伴们搬动椅子,围成一个圆圈。丽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为了掩饰自己的恼恨,到盥洗室去了。彼乔林在门口等她。待她回到大厅,玛祖卡舞已经开始跳第二段。彼乔林急忙走到她跟前。
“您躲到哪儿去啦,”他说,“我到处找您,连椅子都准备好了;我坚信您不会拒绝我。”
“您就这么自信。”
她眼睛里闪耀着喜出望外的光彩。
“不过对我这种自信您不会惩罚得太严厉吧?”
她没有回答,跟着他走进圈子里。
整个跳舞过程中他们一直谈笑风生,炫耀笑话和讽刺小诗,内容涉及各个方面,直到爱情的玄妙。彼乔林把她那些年轻娇嫩的对手一个个奚落得体无完肤。晚饭时,他坐在她旁边,话题越扯越远,到最后他几乎要对她说,他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当然,用的是语意双关的方式)。他跨出了一大步,回到家里,他对这天晚上的表现得意万分。
此后一连几个礼拜,他们都在各种晚会上见面。当然,他一直在不厌其烦地寻找这种相会的机会,而她至少没有回避。总而言之,他是踏着古代渔色之徒的足迹前进,按古典主义的形式行事的。不久,大家便注意到他们俩这种持久的互相倾慕,认为这是我们这个冷酷无情的社交界中一个全新的十分奇特的现象。彼乔林尽力回避那些不客气的问题,可是他的所作所为却是完全公开的。丽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对此也十分满意,因为她希望把他一直吸引住,然后像我们的母亲们所说的,让他娶自己为妻。她的父母对他的情况还一无所知,尽管没有任何意图,还是邀请他来家里作客,以便更快地了解他。许多人已经把他当作未来的乘龙快婿开玩笑,善意的朋友们则劝他要三思而后行,可他根本没想到要采取什么行动。由此,他得出结论,决定性的危机时刻已经到了。
某男爵家举行豪华舞会。彼乔林照例和丽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跳第一轮卡德里尔舞。
“小Р小姐今天多漂亮,”丽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说。
彼乔林举起长柄眼镜,对这个妙龄美女默默地看了好久,最后他回答:
“是的,她美丽极了。她那头浓密的淡黄头发戴上这些鲜红的花朵,非常雅致;我发誓今天一定要跟她跳舞,因为您喜欢她。我想,做使您高兴的事时,我总是很机灵的,是吗?”
“噢,毫无疑问,您真会讨人喜欢,”她满脸通红,回答。
这时音乐停了,第一轮卡德里尔舞结束。彼乔林彬彬有礼地鞠了个躬。晚会剩下的时间,他要么跟小Р跳舞,要么站在她的椅子旁尽量和她多说话,并表现出非常满意的样子,虽然,在我们中间,小Р并不出众,而且几乎不在听他说话;但是,由于他说了很多话,她便认为彼乔林是个十分可爱的男舞伴。跳完玛祖卡舞,她走到丽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身边,后者不无讥讽地笑着问她:
“您觉得今天这位老是盯着您不放的男舞伴怎么样?”
“他很讨人喜欢。”[27]Р回答。
这对丽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是一个残酷的打击,她感到自己正在失去最后一个男舞伴,因为其他年轻人看见彼乔林对她格外殷勤,便完全不理睬她。
果然,从那天起,彼乔林对她越来越不放在心上,越来越冷淡,显然竭力要和她闹点别扭。这些别扭所有的人都觉察到,可又不能为此要求他决斗。和别的姑娘谈话时,他对她表现出一种侮辱性的怜悯;而她恰恰相反,怀着一种不好的念头,想要刺伤他的自尊心,悄悄地把自己最纯洁最真挚的爱情告诉女友们。但是她枉费心机,他对她这种多余的得意只觉得好玩,而她呢,她在告诉别人她真的爱他的同时,对自己却越来越没有信心了。她的父母作为公正的旁观者,比较有洞察力,他们开始责备她:“瞧你,我的宝贝,整整一年光阴就这样白白放过了,拒绝了一个有两万收入的求婚者,不错,他年纪大了些,还是个瘫子,可如今的年轻人又怎么样!你的彼乔林固然风度翩翩,可我们早就知道,他不会娶你,而且做母亲的也不会同意他娶你!结果怎么样?你不过是惹他耻笑而已。”
当然,这些话既安慰不了受到伤害的自尊心,也安慰不了受到欺骗的心灵。丽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明白他们说得对,但这些道理对她来说已不新鲜。一个人长期追求某一个目标,为之作出许多牺牲,他就难于舍弃它;而如果这个目标关系到正在凋萎的青春的最后一线希望,那么要放弃它则是完全不可能的了。因此,我们且不要去打搅丽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她刚从剧场回来,手里拿着一本书,躺在床上,思潮澎湃,徘徊于往事与未来之中。
她反反复复数十次地看着同一页书,终于不耐烦地把书扔到小桌上,这才发现一封写着她名字、盖有本市邮戳的信。
一种内心的感觉悄悄告诫她别拆开这只神秘的信封,可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一双索索发抖的手把信封拆开了,蜡烛挪过来了,她的眼睛急切地扫过头几行。看得出,信是用假装的笔迹写的,仿佛生怕字母本身会泄露秘密。信尾签名的地方只有几笔潦草的字迹,很像老百姓赋予某种象征意义的月亮里的黑斑。下面是这封信的全文:
仁爱的女士!
您不认识我,我可认识您:我们常常见面,我像熟悉自己的日记本那样熟悉您的经历,而我的名字您却从未听说过。我对您深表同情正是因为您从未注意到我,又因为今天我情绪很好,想做一件好事:我知道,您很喜欢彼乔林,您千方百计想重新点燃他的感情,可他连做梦也不曾想到过,他只是和您玩玩而已——他配不上您:他爱的是另一个姑娘,您的一切努力只能导致您的毁灭,社交界也在对您指指戳戳,用不了多久就会完全不理睬您。我不揣冒昧,大胆向您提出忠告,完全不是出于任何个人目的。为了使您相信我不是出于私心,我向您发誓,您永远不会知道我的名字。
您最忠心的仆人:(潦草的签字)
换了别人,接到这样的信一定会歇斯底里大发作,这个打击激烈地震荡了丽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的内心深处,已经不能刺伤她的神经,她只是脸色发白,匆忙烧了信,把轻轻的纸灰吹落到地板上。
接着她吹灭蜡烛,朝墙壁翻过身去。她好像在哭,不过哭得很轻很轻,您如果站在她的床头,定会以为她睡得很平静很安稳。
第二天起床后,她显得比平时苍白些。十点钟她来到客厅,照例倒了一杯茶。待桌子收拾干净后,她父亲便上班去,母亲坐下来做事,她回自己的闺房。走过大厅时,迎面碰到一个听差。
“你上哪儿去?”她问。
“进去通报,小姐。”
“谁来了?”
“就是那位……那位军官……彼乔林先生……”
“他在哪儿?”
“在门口等着呢。”
丽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后来她一字一顿地对听差说:
“去告诉他,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以后他若再来,”她补充了一句,后一句话她说得似乎很吃力,“不要接待他!”
听差鞠了一躬,走了。她气急败坏地跑回自己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