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贼到水寇:水浒传的前世今生(知趣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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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水浒》波连洞庭湖

一、“兔子”如何变成了“大象”

宋江起义,史料零散

有位作家朋友回顾他年轻时写作小说的经历:找个安静的处所,预备下面包、榨菜、方便面,然后闭门谢客,奋笔疾书……只需两三个月,一部几十万字的大作就问世了!眼下他已出版了十几部小说。——习惯了这种写作速度的现代人,很难想象一部《水浒传》的创作过程竟长达三四百年!本书提到《水浒传》或《水浒》(有时也说今本《水浒》或今本),如未加特别说明,均指百回繁本《水浒传》,所引文字以万历末年(1610年左右)杭州容与堂刊本为准。

《水浒传》的主人公宋江,历史上实有其人。他领导的起义活动,发生在北宋末的宣和年间(1119~1125)。而《水浒传》的问世,则在元末明初(1368年前后),甚至迟至明嘉靖(1522~1566)前后。谁也说不清在这三四百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水浒》故事的成熟是缓慢匀速增长,还是发生过几次瞬间的飞跃,也同样难以悬揣。

关于宋江起义的史实,我们所知有限。北宋末年,一支不受官府钤辖的民间武装活跃于今河北、山东、苏北一带。队伍的首领是宋江,可能还有个头目叫史斌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下或简称《建炎》)卷七:“建炎元年秋七月,贼史斌据兴州,僭号称帝。斌本宋江之党,至是作乱。”卷十八:“建炎二年十一月,泾原兵马都监兼知怀德军吴玠袭叛贼史斌,斩之。”。这支队伍人数不多,集结初期大约只有三十六人。然而战斗力很强,战术十分灵活,冲州撞府、“转略十郡”《宋史·张叔夜传》:“张叔夜……以徽猷待制再知海州,宋江起河朔,转略十郡,官军莫敢婴其锋。”,一时间“州县大震,吏多逃匿”宋张守《毗陵集》卷十三《左中奉大夫充秘阁修撰蒋公墓志铭》:“公讳圆,字粹仲,蒋氏。……徙知沂州。宋江啸聚亡命,剽掠山东一路,州县大震,吏多逃匿。公独修战守之备,以兵扼其冲。贼不得逞,祈哀假道。公呒然阳应,侦食尽,督兵鏖击,大破之。余众北走龟蒙间,卒投戈请降。”又宋汪应辰《文定集》卷二十三《显谟阁学士王公墓志铭》:“公讳师心,字与道……授迪功郎,海州沭阳县尉。时承平久,郡县无备。河北剧贼宋江者,肆行莫之御。既转略京东,径趋沭阳。公独引兵要击于境,败之,贼遁去。”,官军数万,居然束手无策。

义军最终被海州(今江苏连云港)知州张叔夜所败,不久被编入官军,参加了镇压方腊的战役。宋江等人的最后结局,史无明文,不容臆断。只知道史斌降而复叛,终为官军将领吴玠所擒杀。

从浩如烟海的史籍杂著中,还能找到有关这次起义的零星材料。例如义军曾在海州沭阳境内遭到县尉王师心的狙击,又曾与沂州知州蒋圆对峙,后因粮尽而北走“龟蒙”。

有个赋闲官僚侯蒙向朝廷建议:宋江以三十六人对付数万官军,“其材必过人”,不如招降他去对付方腊。侯蒙由此得到宋徽宗的赏识,“起知东平府”,但未赴任就死掉了宋王偁《东都事略》卷一〇三《侯蒙传》:“宋江寇京东,蒙上书陈制贼计曰:‘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京东,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材必过人。不若赦过招降,使讨方腊以自赎,或足以平东南之乱。’徽宗曰:‘蒙居闲不忘君,忠臣也。’起知东平府,未赴而卒。”,招安的事也便没了下文。

宋江最终投降官府,似乎由于军事失利,迫于无奈,并非主动谋求招安。史载宋江等一路“剽掠”,在海州附近劫巨舰十余艘,准备装载所掳财货入海。知州张叔夜侦知敌情,招募千人设伏海边,并遣轻兵大张旗帜,诱敌深入。待宋江等进入伏击圈,一时伏兵四起,巨舰被焚。义军骤遭重创,兵无斗志,又兼“副贼”被擒,归路已断,只好投降《东都事略》卷一〇八《张叔夜传》:“张叔夜……以徽猷阁待制出知海州。会剧贼宋江剽掠至海,趋海岸,劫巨舰十数。叔夜募死士千人,距十数里,大张旗帜,诱之使战。密伏壮士匿海旁,约候兵合,即焚其舟。舟既焚,贼大恐,无复斗志,伏兵乘之,江乃降。”。——不过在较早的史料《皇宋十朝纲要》中,宋江投降的经过要模糊得多,只说“宋江……入楚州界,知州张叔夜招抚之,江出降”,则宋江之降似乎又与招抚不无关系。

宋江等接受招安,在当时是一件大事。宋江一行到东京陛见皇帝,还大张旗鼓举行了“入城式”。有个叫作李若水的官吏目睹这一场面,把自己的见闻和感想写进《捕盗偶成》诗中,其中有这样的诗句:“大书黄纸飞敕来,三十六人同拜爵。狞卒肥骖意气骄,士女骈观犹骇愕。”宋李若水《捕盗偶成》诗:“去年宋江起山东,白昼横戈犯城郭。杀人纷纷剪草如,九重闻之惨不乐。大书黄纸飞敕来,三十六人同拜爵。狞卒肥骖意气骄,士女骈观犹骇愕。今年杨江起河北,战阵规绳似前作。嗷嗷赤子阴有言,又愿官军早招却。我闻官职要与贤,辄啖此曹无乃错。招降况亦非上策,政诱潜凶嗣为虐。不如下诏省科徭,彼自归来守条约。小臣无路扪高天,安得狂词裨庙略。”这场面,倒与《水浒传》第八十二回“梁山泊分金大买市,宋公明全伙受招安”中的描写有几分相像。

史载宋江投降后,确曾被编入官军,隶属于江浙宣抚制置使童贯,参加了镇压方腊的军事行动。宋江还同刘光世、杨可世(或谓辛兴宗)等攻入清溪洞(或谓上苑洞),擒获“伪将相”。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李埴《皇宋十朝纲要》等对此都有记述。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下或简称《三朝》)卷五十二引《中兴姓氏奸邪录》:“宣和二年,方腊反睦州,陷温、台、婺、处、杭、秀等州,东南震动。以(童)贯为江浙宣抚使,领刘延庆、刘光世、辛企宗、宋江等军二十余万往讨之。”同书卷二百十二引《林泉野纪》:“宣和二年,方腊反于睦州,光世别将一军自饶趋衢、婺,出贼不意,战多捷。……腊败走入清溪洞,光世遣谍察知其要险难易,与杨可世、宋江并进,擒其伪将相,送阙下。”又宋李埴《皇宋十朝纲要》卷十八:“(宣和三年)六月己亥……辛丑,辛兴宗与宋江破贼上苑洞,姚平仲破贼石峡口。贼将吕师囊弃石城遁走,擒其伪太宰吕助等。”

迄今为止,人们对历史上这位好汉宋江的认识,仅此而已;相对于长达八十万言的说部巨著《水浒传》,这点素材实在少得不成比例。奇怪的是,就连这一点弥足珍贵的素材,也未被小说全部利用。例如沭阳县尉王师心、沂州知州蒋圆以及主张招安义军的侯蒙,在小说中便都未露面。张叔夜虽在书中露面,然而他的身份仅仅是襄助招安的地方官吏。至于他大败宋江的史实,在小说中也全无影子。

一些素材被小说家摈弃,另一些素材则经小说家的“魔术”之手,变得面目全非。史载宋江有弟兄三十六人,《水浒》中却出现了一百零八个头领,率领着千军万马。

历史上的宋江“转掠十郡”,行踪遍及河北、山东、淮河流域;小说中的义军却株守山东,很少他适。

历史上的宋江把游击战术运用到游刃有余的地步;小说中的义军却采取据寨守险的战略,把梁山泊水浒寨修筑得固若金汤。

无论是队伍的规模、领导层的构成,还是起义波及的范围、斗争采取的方略,小说描写与历史叙述都截然不同;甚至连起义的时间也不尽相同。在某个《水浒》版本中,宋江起义的时间被延宕到赵宋政权南渡之后。

传播学的启示:兔子变大象

传播学有个有趣的试验,一个口令从参试者的排头传至队尾,往往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形;变形程度还将随着参试队伍的加长而增大。当宋江起义这一“口令”在民间文学的广袤田野上流播几个世纪,作为传播者的说话艺人又怀着添枝加叶、敷演夸饰的创作心态,“口令”最终会发生何等不可思议的变形,是可想而知的。

喜欢夸张变形的画师将一只兔子放大千万倍,又在不断加工中,替它添加长鼻、巨齿……画布上最终呈现的,很可能是一头大象。人们只是出于惯性,仍称它为兔子罢了。

同样,历史上的宋江义军,仅仅是一只兔子;《水浒传》所展示的,却已是一头庞然巨象。小说内容在漫长的创作过程中发生了积量为质的巨大变化,只是“宋江起义”这一抽象符号未被替换。习焉不察的读者大多仍认为《水浒》的创作基于历史上的宋江起义,殊不知这种认识,正如将大象称作兔子一样,与事实相差万里。

我们提醒读者这样一个事实,并不是站在旧式小说的审美立场,对《水浒传》脱离史传、自由遐想式的创作提出批评。相反,恰恰是要郑重申明:《水浒传》以其创作实践,为中国长篇小说的创作奠定了新的理念基础,提供了宝贵的实例和经验。

《水浒传》的重大贡献

《水浒传》的文学史意义非止一端。它是一部产生于封建社会内部,却以反官府为主题的小说巨制;此外,它还是第一部以白话语言为载体的长篇章回小说。

在此之前,宋元话本也曾使用白话创作,但因篇幅短小,难成大器。《三国志演义》虽属长篇,却是用浅近文言写成,不是纯粹的白话文学。唯有《水浒传》,不但是最早使用白话演说的长篇巨制,而且起手便将白话运用得如此纯熟酣畅,以致后来的大多数白话作品都难以逾越这座语言艺术的高峰。

然而,《水浒传》在扭转长篇小说创作观念方面的贡献,人们却鲜有提及。——我们知道,中国白话小说的兴起,跟“说话”艺术密不可分。所谓“说话”,大致等同于今天的“说评书”。“说话”又有“讲史”(历史题材)、“小说”(市井故事)、“说经”(佛教题材)等不同分工,并因家数不同而各有所长。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讲到说话人,有“讲史”“小说”“说诨话”等家数。宋灌园耐得翁《都城纪胜》有“瓦舍众伎”条,内云:“说话有四家:一者小说,谓之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搏刀赶棒及发迹变泰之事;说铁骑儿,谓士马金鼓之事;说经,谓演说佛书;说参请,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讲史书,讲说前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合生与起令、随令相似,各占一事。商谜旧用鼓板吹【贺圣朝】,聚人猜诗谜、字谜、戾谜、社谜,本是隐语。”宋吴自牧《梦粱录》有“小说讲经史”:“说话者谓之‘舌辩’,虽有四家数,各有门庭。且小说名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朴刀杆棒、发迹变泰之事。……谈经者,谓演说佛书;说参请者,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又有说诨经者……。讲史书者,谓讲说《通鉴》、汉唐历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又有王六大夫,元系御前供话,为幕士请给讲,诸史俱通。于咸淳年间敷演《复华篇》及《中兴名将传》,听者纷纷。盖讲得字真不俗,记问渊源甚广耳。但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讲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捏合。……”宋周密《武林旧事》“诸色伎艺人”中提到“演史”“说经、诨经”“小说”“说诨话”“合笙”等家数。宋佚名《西湖老人繁胜录》“瓦市”条也提到“史书”“说经”“小说”“合生”“背商谜”“说诨话”等。

如“讲史”依托于史书,是素材上的“资源大户”,篇幅宏大,为小说的长篇体制搭建了最初的框架;但因受史实的限制和羁绊,演说时束手束脚,难以自由发挥。而“小说”多半取材于丰富多彩的市井生活,方便说话人“任意捏合”(虚构),因以其生动精炼,在书场中备受欢迎,风头压过了“讲史”。

《水浒传》依托于宋江起义的历史题材,继承了讲史的长篇体量,却又打破长篇作品对史传的依附与迷恋,摈弃了以“真”为“美”的审美标准,大胆借鉴“任意捏合”的“小说”手法,真正从“虚构”这一意义上,实现了长篇小说从史传附庸到文学独创的转变,其开辟之功,无论如何强调都不过分。

从这一点来看,《水浒传》对小说长篇体制所作的贡献,远远超过了《三国演义》,值得在文学史上大书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