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骊:从写情回目解味红楼梦(知趣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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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被写得惟妙惟肖,以至二百多年来,多少人沉迷其中,探幽索隐,这真是文学的奇迹。

曹雪芹就是创造这种奇迹的编故事写故事的天才。他编造了顽石化通灵宝玉下凡历劫回归作记,作为整部《红楼梦》的最大“假语”;又编造僧道在玉上篆字,贾宝玉衔玉而生,癞头和尚在宝钗金锁上篆字配对,并嘱金“要拣有玉的配”,成为“金玉姻缘”的来源。其中癞僧的作用尤为重要。

往来于真幻世界之间,在神界“骨格不凡、丰神迥异”而在人间以癞头和尚、跛足道人面目出现的一僧一道(以僧为主)兼有先知者、宗教度化者和情节牵引者等多重功能。除由僧“大展佛法”变顽石为通灵宝玉,暗喻贾宝玉佛根外,大体按照“僧度女道度男”的分工,在小说中联系甄士隐、甄英莲、林黛玉、薛宝钗、贾瑞、柳湘莲等人的故事。在宝黛钗故事中,一方面由神僧叙述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的前世情缘(木石),另一方面又由癞僧分别绾联黛钗,度化黛玉不成,暗示此生必以眼泪还债和病亡;以冷香丸治宝钗“热毒”病,隐喻宝钗入世之深,而送八字篆金配玉的预言,则是为“木石前盟”爱情实现设置障碍。“木石”是出于情感天然本性,“‘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第17、18回),“金玉”却是人为配合。这正是古代社会爱情婚姻悲剧的根源。

癞僧撮合“金玉”当然是一个荒诞的故事。然而,曹雪芹却用写实的手法把“金玉互识”的细节写得那么逼真,使人进入幻想世界而不觉其幻,反而信以为真。正如甲戌本眉批所云:“以幻弄成真,以真弄成幻,真真假假,恣意游戏于笔墨之中。”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第177页。

神秘的通灵宝玉第一次托在薛宝钗手上展现真容:“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为了消除读者的疑虑:“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犺蠢大之物?”特地放大尺寸,显示其细小篆字,“使观者便于灯下醉中可阅”。同时让“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金锁托于贾宝玉手上,亦“按式画下形相”。如此绘形绘色,谁云金玉非真?

宝钗和宝玉看金玉篆文的反应,特别是宝钗的心理活动,写得那么煞有其事。按照故事,宝钗当然知道“金玉”相配之言,她对通灵宝玉感兴趣,绝不同于黛玉之单纯好奇。主动要求看玉,心中必有所想。细看篆文,念了两遍,却回头叫莺儿倒茶。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引起宝玉的兴趣,把金锁上的字,也念了两遍:

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她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宝钗打断的便是和尚所说“要拣有玉的配”的话。出于羞涩急于掩饰,是很自然的。作者对这位城府很深的少女面对未来婚嫁的曲折心思的体察真是入木三分。回目用“金莺微露意”透露宝钗情思,恰到好处。

奇怪的是宝玉的反应。聪明如宝玉,如此神秘配对的事儿意味着什么,他不可能不去想;莺儿被宝钗打断的后半句话是什么,他不可能不追问。一想一问,“金玉姻缘”之说会怎样刺激少年宝玉,他会作出怎样的反应,联系黛玉进府那天“摔玉”的痴狂,无法想象下去了。所以作者戛然而止,让宝玉听凭宝钗的掩盖而中断思绪,转而被宝钗身上“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所吸引,要吃宝钗的药丸。于是,荒诞的“金玉互识”转为现实的金玉亲近,绝不可能撞进“金玉互识”虚幻世界的林黛玉此时“摇摇的”走了进来,就是完全合乎现实逻辑的了。

脂批称道作者用笔“可谓狡猾之至”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第177页。,就是指这种几乎不露痕迹的幻境与写实的巧妙接合转换。人们很容易被作者的精细描写带入逼真的虚妄,费尽心思去探究“金玉”之说的由来、和尚的身份和用意。持“阴谋论”者认为此说是薛姨妈为了达到联姻的目的有意编造和散布的,而薛宝钗也成为实现家族目标的工具,而完全忘记了曹雪芹“恣意游戏于笔墨之中”的高明用笔和用意。

“金玉姻缘”是一种编造,但作为物质形态和精神象征的“金玉”是存在的,那就是富贵门第的身份地位。富贵人家小儿女脖子上的金玉佩戴应该就是所谓“通灵宝玉”和“金锁”的原型。所谓“金玉姻缘”,就是门当户对的贵族联姻。在这一点上,“草木之人”林黛玉当然处于绝对的劣势,而薛家本也无需靠编造谎言来实现目标。只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四大家族早已今非昔比,从贾母以下,“联姻”也已一代不如一代,寻找合法性的依据也就颇有必要了。

但即使如此,“金玉联姻”又会有什么结果呢?人们注意到,“通灵宝玉”现身时作者所引“后人曾有诗嘲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在“金玉互识”时引出这首诗是大煞风景的,但也是意味深长的。他不但明白告诉人们“荒唐演大荒”的艺术虚幻性质;而且预示“金玉姻缘”象征的门第婚姻与其依附的贵族世家的败落结局,并给沉迷者以哲理的棒喝。

这样看来,第8回回目既舍弃不合叙事主旨的“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闹绛芸轩”,又舍弃以幻为真的“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就很自然了。曹雪芹注重的,是“识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表现的“事体情理”的真实。由丫鬟“金莺”(莺儿)而不是带金锁的薛宝钗“露意”,吐宝钗欲吐而难吐之言,可见主仆相知之深,正符合宝钗深隐不露的性格,与黛玉不掩“含酸”的真性情恰成对比。宝钗的丫鬟名字都透着富贵气,与黛玉丫鬟紫鹃、雪雁名字所含悲情雅韵也形成主仆一体的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