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雷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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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应

为了庆祝纪念日,这个周末上主街拉上了横幅:新北巴斯——共创美好明天。这是新市长格斯·莫伊尼汉的点子。他是在前年那股死灰复燃的乐观主义浪潮中被推上台的。十几年前,“终极逃亡”乐园项目的夭折给经济带来了灭顶之灾,使得北巴斯根深蒂固的自我厌弃和财政上的悲观达到了两个世纪以来的巅峰,因为它长期遭受着与邻镇斯凯勒温泉镇,这个由来已久卖相比它好的小镇的不愉快的较量。长久以来,斯凯勒拥有的一切都是巴斯垂涎欲得的——生机勃勃的地方经济、受过良好教育的镇民、富有远见的领导们、蜂拥而来的州南部的游客,还有美国国家公共电台附属的广播电台。

好吧,当然,这其中是有该死的运气的成分在。北巴斯的矿物温泉在一个多世纪前突然神秘地干涸了,而斯凯勒的温泉却仍在生机盎然源源不断地从页岩中喷涌而出。斯凯勒还有一个著名的高规格的赛马场、一个很受欢迎的作家休养地、一个表演艺术中心、一个备受赞誉的文理学院(而北巴斯却只有一个饱受批评的两年制社区学院),还有十几个提供像野韭菜之类的异域风味菜肴的豪华餐厅。餐厅这方面,北巴斯值得一提的只有破败的路边旅馆、白马酒吧、海蒂之家、一个甜甜圈店和一家新开在高速公路出口处的苹果蜂餐厅。众所周知,是这一切导致了巴斯经济和文化上的彻底溃败。“终极逃亡”乐园一度曾让人们燃起希望,但这希望幻灭后,人们变得如此绝望,以致北巴斯镇一度停止在主街上悬挂那些明快的横幅,这些横幅作为巴斯的标志总显得格格不入,比如最后一条横幅上写着:在巴斯,一切都在↑。这阴郁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格斯·莫伊尼汉——一个退休大学教授的出现。当时他正在修葺上主街上的一栋维多利亚式的大房子。他写了一篇特邀报纸社评,批判了镇上讥讽的失败主义氛围,抨击了现行共和党执政下的心照不宣的政策。他说,那政策总结起来就是几个字:在任何事上、任何情况下,不花钱。绝不。他建议,为何不在街上挂最后一条横幅,就写上:让我们去吃土吧

社评引起了强烈的共鸣。这让它的作者被选为市长候选人。即使是他的竞争对手们也不得不承认格斯和他的密友们(很多都是“非主流”)搞了一场聪明的竞选活动。其宗旨是:让我们成为斯凯勒温泉镇。与其跟这个令人憎恶的邻居竞争,为什么不利用一下这个“邻居”?夏天过半以来,赛马场和演艺中心的游客们都没地儿可待,只能跑到远至州东部的斯克内克塔迪市去找旅馆。为什么不住在北巴斯呢?好吧,有着近三百间客房的无忧宫酒店和度假村陷入了法律纠纷,这纠纷是由于当地人非常愤恨新酒店的持有人只打算使用州南部的承包商和劳力而引起的。旧酒店大肆铺张的重建工程花了比预想中多得多的金钱和时间,这使得它错过了开业后第一个夏季大部分的旅客生意,而当地人又坚决抵制它豪华餐厅的高价。

但那并不意味着这基本理念有错,莫伊尼汉团队争辩说。巴斯不该给企业设置障碍,而应该提供减税和其他激励措施。对饭店也该如此。在短暂的暑期旺季,那些绝望的、饥肠辘辘的游客们甚至洗劫了白马酒吧,那为什么不从纽约市请一两个年轻的厨子来,去弄明白那野韭菜是啥东西,也去做这个菜品,如果那真是人们想吃的东西的话。又不是人家斯凯勒包揽了全世界的野韭菜市场,拒绝分享。一夜之间,新的口头禅变成了“合作”。只要有需求,巴斯不但可以和讨厌的斯凯勒温泉镇合作,和富有的州南方人合作,还可以在优质项目上和当地的企业家们合作。

当地的企业家就包括卡尔·罗巴克。多数人听到卡尔是个企业家时,都非常惊讶,他们始终都认为他是个骗子、混蛋。他们喜欢卡尔的父亲,肯尼。他白手起家,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才创建了“顶尖建筑公司”。跟他那一代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他希望儿子不要像他一样辛劳。在这一点上,他根本无须担心。卡尔在大学时期就学会了喝酒、泡妞、挥霍父亲的钱、憎恶一切卡哈特牌Carhartt,美国百年工装品牌。的东西,尤其是这个品牌所蕴含的辛苦劳作的理念。毕业回家后,他也丝毫没有想要出去工作的迹象。

在他父亲意外去世后,他无可奈何只能工作,但他实在太懒,偷工减料,当“终极逃亡”乐园项目夭折后,他几乎失去了公司。他并没有直接参与那个注定失败的投机项目,但他早早就听到了风声,基本不费分文就买了一片相邻的土地,他盘算着那片土地之后会被用作停车场。他用联邦基金在那儿建了十几个单元的廉价住房,只等着那开创性的公园一动工,就把这块地上的改良设施和其他东西通通以欺诈性的高价售出。结果,在最后一刻,那公园的资金链戛然断裂,卡尔一下子深陷泥潭中,他一直认为根本没必要正儿八经地去建那些房子,因为那本就不是为了让人住的,现在这十几栋劣质的联排房的屋顶已经开始漏水,每次下雨,那渗漏的地下室就从旁边的湿地吸进硫黄的水汽,霉迹斑斑的墙上正快速龟裂着,露出像地震后那么大的裂缝。过去十年大多数时候,他都忙于让“顶尖建筑公司”摆脱这事带来的诉讼。为了保住公司,卡尔不得不变卖房子和他名下一半的重型机械设备——剩下的设备仍可以工作,他私底下痛惜着。他并不介意失去房子,因为那时,他的老婆托比正在跟他闹离婚,不管怎样他都会失去它。据大伙儿所知,那十年的悲惨与不幸并没有让卡尔吸取任何教训。

他现在手头上的项目——改建莱姆罗克街上那个废置已久的鞋厂——一开始就很棘手。把旧厂房改成LoftLoft指由旧工厂或旧仓库改造的住宅,一般面积较小,但层高较高,居住者可自由发挥空间。的想法是多么愚蠢——至少传统观念这么认为——简直让人无法忍受。自从这改建计划一公布,人们就源源不断地写信给《北巴斯周刊》,谴责这项目有多卑劣多愚蠢,是对纳税人(“众筹”)的钱的彻底浪费。即使你能完成预期的改建——这一点没人承认——也能把传闻中在那建筑底下安居的耗子军团尽数赶出来,此外还需要修复漏水四十年之久的屋顶,可在巴斯又有谁能住得起呢?底楼最便宜的单元起价也要二十五万美元左右,顶层大一些的单元则要三倍的价格。这可抵得上斯凯勒的价格了。

但莫伊尼汉市长并不这么认为。他本人已经预定了其中的一个单元。关键恰恰就在这高价。Loft标志着北巴斯卷土重来,很有前景。当然,新的管理者承认,这项目很有野心,而且也并非没有先例。全国各处都有破旧被遗弃的工厂改造成居住或零售场所的例子。实际上,Loft,就像野韭菜一样,十分风靡。更棒的是,斯凯勒温泉镇之前从没有发展过像制造业这么肮脏的产业,没有破烂的旧厂房可供翻新,在这方面北巴斯有明显优势。(是的,人们很难摆脱这令人生厌的比较。)

对于其他人而言,旧厂房改Loft的真正问题与其说是它的理念,不如说是卡尔·罗巴克这个人。按照宣传,这些单元是要建成高档的都市风格的居所,但深深植根于卡尔性格的,是用便宜的价格做事,再把差价收入囊中。保守的悲观主义者们抱怨说,与其说北巴斯镇是在和一个有天赋的企业家共创未来,不如说是在给一个过去声名狼藉的骗子撑门面。有些人甚至怀疑卡尔是不是又故技重施,靠着内部消息购买一些看上去一文不值的东西,真正的意图是当它的真实价值显现时就出手转卖。说不定现在在这工厂上做的事情只是作秀呢。甚嚣尘上的谣言说卡尔正饱受健康问题的困扰,当需要做重大决定时,他很少在工厂。即使碰巧在现场,他似乎也不太在意他们到底该钻这边还是钻那边。即使那些在非议中给予他支持的人也担心,“顶尖建筑公司”在无情的法庭审判和严苛的惩罚之后已经元气大伤,缺乏做这么大工程必需的运营资金。卡尔所剩无几的重工机械设备闲置在院子里已经生锈,有的已经坏到无法修复的地步。目前,他只雇了十几个工人,每周让大部分人干少于四十个小时的活儿,这样他就不必付加班费。每周都有谣言四处传播,说这周他就付不出工资了。

新巴斯的另一个问题,至少目前来看,是它很臭。它是真的在发出恶臭。《斯凯勒温泉民主党人报》(巴斯人称它为《民主戆人报》)称之为“巴斯大恶臭”——这短语来自《奥尔巴尼时报》。过去两个夏天,温度计一到近八十五华氏度,就会有一股浓重的腐臭味笼罩整个镇,无处不在,你甚至很难判断这臭味源于何处。游客们一边皱着鼻子,一边快速地钻进他们的车,评论说,巴斯巴斯英文为Bath,有洗澡的意思。自个儿也需要泡个澡。有人争辩说,这臭气源于邻近山谷墓区的臭湿地,臭味被夏季的微风吹到了镇里。只不过那儿的臭味也没这么重。一个当地信奉正统派基督教的牧师认为,这从根本上是个道德问题。他们的邻居斯凯勒温泉镇有个规模颇大仍在扩张的同性恋社区。牧师在讲坛上质疑,是不是上帝在传达一个信息——这个提法并没有引起太多共鸣,因为它忽略了一个明显的问题——上帝为什么不把对这嗅觉的惩罚施加在始作俑者身上,而施加在无辜的邻居身上。这个夏天,好像还嫌卡尔·罗巴克的麻烦不够多一样,住在附近的人们称那恶臭来自旧工厂。但怎么可能?那栋楼已经用木板封住几十年了,里面根本没有可以发出臭味的东西。

接着,昨天传来了更多坏消息。连下了两天瓢泼大雨后,“顶尖建筑公司”的员工发现地下室的混凝土地板的缝隙里渗出了黄色的污秽黏稠物。卡尔一如既往地主张把缝隙封起来,忘了这回事就好,但巴斯的一个行政委员坚持要咨询一个州检验员,那人要求卡尔用手提钻钻开一段混凝土,搞清楚下面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镇里的污水管道和工厂的前墙是平行的,但因为那渗漏物看起来闻起来都不像是经过处理的污水——实际上要糟糕得多——检验员推测管道的接缝处可能被树根侵袭了。一旦长到管道内,有污水的持续给养,树根会像肿瘤一样疯长,导致管道破裂。反正不管是什么在污水管里都得弄走。谁知道呢?说不定那工厂下面是个可怕的大便池。先得把那混凝土撬开他们才能知道在跟什么打交道,那东西有多少。那下面不管是啥,都得清理出来。

就是这,让卡尔想起了罗布·斯奎尔斯。人们说,他因为青少年时吸胶毒吸强力胶中挥发的有机溶剂能使人产生晕眩感或类似醉酒的迷幻感。导致嗅觉失灵了,因此他能够站在齐屁股深的粪坑里而不抱怨。罗布和他的泼妇老婆布茨住在巴斯的郊区,但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山谷公墓,他在那儿做墓地管理员。知道他去向的人是唐纳德·沙利文,他是卡尔的朋友。自从卡尔失去了自己的房子,沙利也成了他的房东。因为每次嘲弄沙利总能毫无例外地让卡尔情绪高涨,碰巧他正情绪低落,因此他决定去拜访一下沙利。


沙利正坐在海蒂之家那个离柜台最远的老位子上歇着。六点半他就到那儿了,正如绝大多数早上一样,他帮着露丝应对早餐的客流高峰,但今天他相当没用,因为他胸口发紧,呼吸短促。早饭点过后,海蒂之家空了下来。到了中午就又会繁忙起来,但还得再过一个小时。柜台上沙利的空咖啡杯旁放着的是这周的《北巴斯周刊》,报纸折叠着,他的前女房东的照片正朝他会意地微笑着。传奇的中学教师贝丽尔·皮普尔斯,标题上写着,她的学生都称她为贝丽尔小姐。沙利知道,这个“小姐”的称呼曾一度伤害过老妇人的感情。她的确身形瘦小,像个小矮人,不过她是个已婚女士呀,不管她的八年级学生能否想象出她和老公在一起的样子。沙利大多数时候都唤她为皮普尔斯夫人,她似乎对此很是感激,作为回报,她叫他沙利文先生,对此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你是否感到困扰过,”有一次她问道,“上帝赐予了你生命,你却没有善加利用?”“不多吧,”当时他回答,“偶尔。”这张报纸上照片里她的表情似乎暗示着——即使今天,她离世将近十年了,她还在等待一个更诚实的回答。对不起,老姑娘,他心想。

他情不自禁地想象她会怎么看待这周末的庆典活动。她一向对浮夸铺张不以为然,他怀疑她会对中学用她的名字重命名这事心情矛盾。没人是傻子!她会认清他们这么做是政治利益驱动的,是新任市长又一可疑的动作——这一度被称为“无名英雄”——用来给这个长期习惯自怨自艾的群体注入些自豪。市长的主意是每个纪念日,都要纪念一位为社区发展做出杰出贡献的人。很显然,贝丽尔小姐成了这首届嘉奖的不二选择。在沙利看来,这意味着——他确信他的老房东贝丽尔小姐也会赞同——候选人太少了。明年他们还能推出谁?

很有可能他再也无缘知道了。两年,是心脏病专家给他的期限。可能也就是一年多。有段时间他觉得身体不对劲。他呼吸短促,一开始是上陡峭的台阶时,接着是所有斜坡,最近是只要想要移动得快一些就喘不上气。为啥等这么久才来看,医生质问他。因为,哦……承认吧,他并没有令人满意的理由。因为一开始时,症状会瞬间即逝?因为他会一连几周都很好,这让他认为没啥事?当然,内心深处他早已明了。症状卷土重来时,他并不意外。甚至如果不是露丝注意到了他的挣扎,缠着他让他查清楚,他是不会来看医生的。他在跑步机上跑了两分钟,他们就关掉了心脏压力测试。

“情况怎样?”他一回来露丝就追问。

“他们认为我该戒烟。”他说。他说的没错,但这不是全部,不是和盘托出的事实。

“真的?”她说,“有意思,香烟会对你没好处?谁能想到?”不过,她似乎对这解释还算满意,并没像往常那样,在她觉得他在胡说八道时对他纠缠不休,苦苦逼问。但最近,他经常发现她会疑惑地盯着他看,也许在随后的两周她又起了疑心。

唯一的事实其实更应该这么说:心房纤颤、心律不齐、心跳过速、强体力活动会诱发、压力大会诱发、啥事没做也可能诱发。这些会导致:充血性心力衰竭。解决方法:开心手术、心脏搭桥。对于他这年龄的人并不特别推荐,他的身体底子远非良好,长年抽烟导致动脉梗阻严重。其他方案?内置一个能指挥心脏何时跳动何时不跳的除颤器。常规手术,最多一小时,创伤小。两个小时就能下床走动,第二天就能回家。这样能治愈吗?不能。你很有可能仍会因心力衰竭而死,只是死亡不会来得那么迅速。另一个可能性,考虑到你的年龄和身体情况,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那什么都不做?两年,很可能也就一年多。“你的心脏随时可能衰竭,”心脏病医生坦言道,“你可能会在睡眠中死去。”

这设想,沙利猜想,是为了吓唬他,让接受手术治疗,但效果恰恰相反。“死在睡梦中?”他说,“实际上,听上去没那么糟糕。”

心脏科医生也没否定他的话。但考虑到他的年龄和身体状况,还有一个很大的可能性是,他会得严重的中风,但不会死。余生将不能说话,不能自主进食,或者不能想便便时就便便。当然如果他不手术的话,这也可能会发生,那人又加了一句。

“如果您是在告诉我该怎么做的话,”沙利说,“我并没听出来。”

医生耸耸肩。“大多数人会选择装除颤器。或者是他们的孩子会这样选。或是他们的妻子。你结婚了吗,沙利文先生?”

没有,有个前妻,薇拉,已经消失在他的记忆中,实际上,她甚至已消失在她自己的记忆中了。可怜的女人,她一向头脑不太清楚。几年前,她突然得了痴呆症,现在住在老人院。她的第二任老公拉尔夫在经受了一次毁灭性的精神崩溃后,早她几年就住在那儿了。如果薇拉能够认出他,这也不失为一种重聚,但她发誓她从没见过这男人,当然更不可能嫁给一个长成那样的人了。之后,她的病情迅速恶化。几个月光景,她连儿子彼得、孙子威尔都认不出了。在确认她肯定认不出他之后,沙利去看了她一次。不料,一见到他,她迅速眯起眼,开始低声地诅咒,而且一直死盯着他。护士们说,这是一种新的症状,不是他的问题。“你可能让她想起了某个人。”一个护士推测说。沙利回答她:“是的,但那个人就是我。”

所以,没有,没有可取悦的老婆。

那么,他的儿子呢?孙子呢?心脏科医生刨根问底。难道他们不想他做手术吗?

“你会通知他们吗?”

“你不会吗?”

可能不会。他还没完全打定主意,不过,不,他不认为自己会告诉他们。绝对不会告诉威尔,没有理由去增加那孩子的心理负担,这个秋天他就要去上大学了。他的儿子?也没啥理由让他增加负担。如果要跟什么人说的话,那个人可能会是露丝。他好几次试着开口,但随后都放弃了。看着报纸上他女房东的照片,他寻思,如果她还活着,自己是否会告诉她。

“提问!”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手肘边响起,吓得沙利差点跳起来。卡尔·巴尔克穿着他一直穿的拉夫劳伦Polo衫(今天是粉色的)、浅色的棉质长裤、奶油色的帆布鞋,装扮得一如既往地像个误了高尔夫开球时间的汽车经销店老板。沙利如此出神,一个像卡尔这样的人竟然能偷偷靠近他,真是令人大为不安。他迅速扫视了一下餐厅看看有没有其他潜在的威胁。卡尔本身并不危险,但只要他进了屋,你最好还是检查一下他的出现有没有引起一些本来很理智的人的显著变化——可能是他最近刚抛弃的女人,可能是那女人的丈夫,可能是他欠了钱的人,可能只不过是某个厌倦了他喋喋不休胡说八道的人。对于后者,沙利尤其深表同情。

“你一般……”卡尔严肃地盯着沙利说,“多久会想到性爱?”

露丝正手托托盘沿着柜台走来。“我也很好奇他的答案。”她说着把一只马克杯放在卡尔面前。她和沙利断断续续做了二十多年的情人,但在过去十年里,他们只是朋友,这一点露丝似乎很是不满,但这明明是她提出来的。沙利的错在于——他竭尽全力也就能猜出来这么多——当时他没有奋力反对,而且之后也没有充分地表达遗憾。在听到他的答案之前,露丝不会烫伤他,但她手拿滚烫的咖啡壶,不能不令人警惕,沙利本能地将身子往后倾,直到她倒满了卡尔的杯子,把壶放在了柜台上,才又回到原来的位置。这时,他才把注意力完全转向那个男人。“他不在这儿。”沙利说。

“谁不在这儿?”卡尔问。

“罗布,”沙利回道,“你在找的人。”

“谁说我在找他?”

“那好吧,”沙利说,“那我们换个话题。我听说厂房那边有黄色的黏液,是什么东西?”

“什么黄色的黏液?”卡尔问道,任何对他不太了解的人都会觉得他真的是无辜的。

但沙利偏是那个了解他甚深的人。“就是你昨天发现的那一大片黏液。就是上面要住一帮有钱的混蛋的玩意儿。”

听到这儿,卡尔深深叹了口气。“你不该听信谣言的。”

“好吧,”沙利表示赞同,“我真的不知道罗布在哪里。”实际上,沙利知道罗布现在随时可能进来。周五山谷区的活儿只有半天,他通常会搭个便车进城来找沙利,等着沙利请他吃个芝士汉堡,然后听他一直说到晚上,由于他日益严重的结巴,这可是个艰巨的任务。

“别再说罗布了,”卡尔坚持道,“我都没提到过他。我只是问了你个简单的问题。”

“露丝,”沙利指着柜台那边的钟说道,“现在11∶07,让我们看看他要花多久问我罗布在哪里。”

“你还没回答我那个简单的问题。”

正在这时,门口的铃铛响了,整个巴斯沙利最不喜欢的人物罗伊·帕迪走了进来。跟卡尔不同,罗伊·帕迪看上去跟他自己的身份完全一致。他刚从州南部一所中度戒备的监狱出来,看上去就跟电影海报上那种吃牢饭的人一模一样:骨瘦如柴,文着廉价的文身,皮肤灰黄,胡子拉碴,烦躁不安,愚蠢不堪。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是因为表现良好才不用服完整个刑期的。这让沙利很是疑惑,连罗伊这种一辈子都狗改不了吃屎的人都够资格被提前释放的话,那监狱的标准到底是什么?“什么问题?”他问卡尔。

卡尔重重地叹口气。“我知道对你来说很难,但你能不能专心点。我是问你多久想起性爱。一天一次?一个月一次?”

“没我想要杀人的次数多。”沙利答道,给了卡尔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看向了在柜台的另一端入座的罗伊。尽管罗伊没有朝他们这边看,沙利仍确定罗伊敏锐地意识到了他的存在。对露丝来说,罗伊比沙利更没用,但她还是抓起咖啡壶和一只干净的马克杯,朝他走去。

“我们家的姑娘还好吗?”在她倒咖啡时罗伊问道。他俩都知道,他不会付那杯咖啡的钱。

“你是说我女儿?”

“我是说我老婆。”

“是你前妻。她没有再嫁给你吧,不是吗?”

“还没有。”罗伊说。

“我猜也没有,”露丝继续说,“更何况还有传言。”

“什么传言?”

“你和莫里森阿姆斯区的一个名叫科拉的女人同居了?”

“我借她家的沙发睡觉而已,我还没找到自己的地方嘛。对我来说,科拉她什么人也不是,啥都不是。”

“你跟她这么说了吗,罗伊?她是这么理解的吗?”

“我可管不了别人怎么想。”他说话间眼瞅着后面柜台上的油酥糕点。露丝可不愿意给他免费的食物,但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找到方法从她那儿要到些。一开始,她会让他不好过,但最终她会投降。只要涉及她这个前女婿,露丝似乎就注定会采取姑息政策,这也是为什么自从两周前,罗伊在巴斯再次露脸后,沙利就在筹划着采用另外一条更效仿乔治·巴顿乔治·巴顿(1885—1945),美国陆军四星上将,被称为“铁胆将军”。在“二战”欧洲战场先后指挥第三集团军和第七集团军。行事果敢、粗鲁是他在战争中给后人留下的印象。的铁血手腕而不是尼维尔·张伯伦阿瑟·尼维尔·张伯伦(1869—1940),英国政治家,因在“二战”前夕对希特勒纳粹德国实行绥靖政策而倍受谴责。的绥靖政策的行动方针。

当她回到他们这边,露丝注意到沙利投向罗伊的阴沉目光,便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成功地让沙利又靠回到凳子上。“希望你别以为那边发生的事儿跟你有关。”她提醒道。

“很高兴跟我无关,”沙利回道,“不过如果有关,我知道怎么对付他。”

“我之所以问你这个,”卡尔还在一根筋地说着,“是因为我每隔十秒左右就会想到一次,而且现在比之前更糟了。”他这“之前”指的是最近的前列腺手术,这手术弄得他阳痿、小便失禁(至少最近一段时间都是如此),却没有让他(他坚持这么说)减少一丁点性瘾和取悦女人的本事。沙利至今依旧不觉得卡尔对性成瘾,尽管他俩从差不多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就一直在争辩这事。那晚,卡尔走进白马酒吧,手里卷着本杂志,用它重重地拍在沙利的后脑勺上,算是打招呼。他爬到旁边的吧凳上,把杂志翻到那篇想让沙利读的文章,并把它摊平在吧台上。“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他问,那一贯扬扬自得的表情又夸大了几分。

“我知道啊,”沙利回答道,并没看杂志,“实际上,我在好几个场合都告诉过你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肯定没听进去。”

“根据这篇文章,”卡尔用食指戳戳杂志,“我是个对性成瘾的人。这是种医学疾病。”

“你是什么样的人,”沙利向他保证,“要解剖后才能定性。”

沙利的朋友维尔夫那时碰巧在沙利的另一边落座,却显而易见被激起了兴致,他拿起杂志读了起来。

“让我告诉你吧,”卡尔接着说,“据医学专家们讲,我值得同情。”

“维尔夫,”沙利在吧凳上转了个圈,认真看着他全神贯注读文章的朋友,“你觉得卡尔值得吗?”

这位难得的律师对正义的兴趣比对法律还要浓,甚至在别人开玩笑提到公正时,他都严阵以待。有事问他,他一定观点公正,判断合理。“掌声,”他思考了片刻后说,“也许,还值得拥有像你我这样的男人的三分仰慕。”

接着,卡尔和维尔夫隔着沙利碰了一杯,沙利一如往常地暗暗后悔,怎么又把他这言行不可预料的伙伴拉进了酒吧的插科打诨中。

“沙利不过是嫉妒,”卡尔评论道,此时维尔夫又去读那篇有关性瘾的文章了,“因为愚蠢没被归为医学疾病。”

“实际上,我觉得是这样的。”维尔夫头也没抬。

“但他不值得同情。”

“是的,不值得。”

“也不值得尊重。”

“当然不。”

可怜的维尔夫。照沙利来看,自从维尔夫死后,这世界就少了一分公平与真诚,而且也少了很多乐趣。“等我走了,”他不止一次跟沙利说,“你就会发现再要找到另一个只有一条腿还乐乐呵呵的律师有多难了。”真是一语成谶。

回到现在,沙利跟卡尔说:“你当然会每隔十秒就想到一次性,你整晚整晚地看黄片。”自从卡尔失去了房子后,就一直住在沙利位于贝丽尔小姐老公寓的楼上。沙利现在住在后面的房车里,有时他半夜起来撒尿,就会看到映在楼上卡尔的窗玻璃上的淫乱图像。

“我喜欢黄片。”卡尔露出一副自我放弃、听天由命的神色,所以更别指望他去改进了。

沙利从没怀疑过卡尔对黄片的热爱,但他觉得原因不只是这个。卡尔的泌尿科医生警告他,可能需要六个月到一年,他才能再次勃起。连这时间也不能保证。他怀疑多半是因为恐惧,才驱使卡尔半夜不睡看黄片,密切注意着内裤里的动静。

“这些片子的质量越来越高了,”卡尔接着说,“露丝?快告诉他我说的是真的。”

“嘿,妈?”罗伊·帕迪在柜台另一边喊,“如果要扔进垃圾箱的话,不如让我吃掉昨天的那一块。”

他说的是馅饼盘上那一小块儿昨天剩下的樱桃馅饼。沙利对罗伊的这个小手段忍俊不禁。祈求得到你声称毫无价值的东西,就意味着你不但更有可能得到它,而且——这才是真正的妙处——你还不必对那个施与你的人欠下人情。

“扔了它。”沙利建议道,嗓门足够让露丝听到,或许是为了让罗伊听到。

这话的效果立竿见影。露丝把馅饼滑到一个小碟子上,“砰”的一声重重地放在她女婿面前,还朝沙利扬了扬眉毛,以确保他明白,一旦张开那张乌鸦嘴会惹出什么祸端。“还有那块酥皮。”罗伊用蜡黄的指头指着烧焦黏在盘子里的点心酥皮。

“监狱的人不给你吃东西吗?”露丝一边说,一边用刀子撬松点心皮。

罗伊把叉子用作小铲子,挖了一口。“吃得不好”,他含着一嘴馅饼说,“是真的。”

卡尔朝沙利斜过身,悄声说:“哎,刚才我说现在比以前更糟的时候,露丝没问比什么时候糟糕?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觉得你很奇怪。”沙利回答,他知道这话题会引到哪里。

“那是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人人都会问的问题,除非她早就知道我在说什么。”

“嘿,傻瓜。看着我,我可没告诉任何人,是你自己说出去的。”

卡尔在手术前一晚来到白马酒吧,告诉了沙利,并让他发誓保守秘密。然而,沙利回家后,卡尔却喝醉了,告诉了其他十几个人,还跟博蒂那酒吧服务员说了,也就是说,到了手术第二天,麻药劲还没过,卡尔·罗巴克那儿的困扰就成了人尽皆知的事情,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

沙利并不是没有要说出去的冲动。毕竟,卡尔那大名鼎鼎管不住自己小弟弟的习惯已经毁了好几场婚姻,包括他自己的。那晚在白马酒吧,沙利也是这么说的:“斯凯勒半数的已婚男人都会觉得这是老天开了眼。你知道的,对吧?你知道什么是报应吗?”

“是说好人没好报吗?”

“不是,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是吗?”卡尔耸耸肩,“那好,我希望当你的报应来时我能看到。”

“我的报应已经来了,”沙利明确地告诉他,“你现在看到的我就是结果。”

但事实上,那时的他并不确定,即使现在诊断出了心脏病,他也还是不确定。他这辈子难道过得容易?战争期间,他神奇般地总能站在该站的位置,而那些更有天赋、更优秀的士兵们却偏偏站在了不该站的位置——往往就在沙利的旁边。诺曼底登陆的时候,奥马哈海滩上每隔几秒就开一次奖,生死攸关的奖。通过勤奋、判断、技能,你可以提高几分生存的概率,但不会太多。一直到柏林,都是瞬息万变的运气在主宰一切,而沙利毫无疑问是其受益者。

但那是战争。等枪声停止,世界重回所谓的理智,他又有了闲暇去沉思时,事情就不一样了。有些时候他情不自禁地觉得命运在玩弄他。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他消遣的主要方式似乎是玩弄那些他自说自话创造出来的可怜的私生子。卡尔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让他长了那玩意儿,又让它控制了他的整个生活,接着又毁了控制那玩意儿的前列腺,看他会怎么办。在上帝看来,也许这只是好玩,是万能的上帝因为太过无聊而需要的短暂释放。如果你是上帝的话,就能理解,无聊才是真正的敌人。沙利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在吃完一根融化的棒冰后,他在鲍登街家前的人行道上研究蚂蚁。成百上千的小傻瓜,可能有上万,都在程序化般地、机械一致地去完成一项沙利不知道是什么的任务。从他们整齐有序的队伍里,他会挑出一只蚂蚁,不让它去做它明显想要做的事情,他用冰糕棍逼着它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离它的伙伴们流动的队伍越来越远,他诧异它那小脑袋竟无法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儿。唯一明智的做法是放弃挣扎,直到那个阻挡它计划的巨人失去兴趣,去做别的事情——也许是去折磨其他可怜的生物了。但很明显,这蚂蚁没被设置停止挣扎的功能,它执着于自己的信念。所以,也许上帝就是一个拿着棍子的小孩——模模糊糊有点好奇,但对如此微小又不显眼的小东西又生不出同情心。他从卡尔·罗巴克那儿偷个小腺体;从维尔夫那儿先是夺走一条腿,接着发现这个人没被撼动,就继而夺走了他的生命,那样才能让他得到教训。

现在轮到沙利了。两年,可能只有一年多。好吧,沙利心想。你是否感到过困扰,上帝赐予了你生命,你却没有善加利用?不多吧。偶尔吧。

“好吧,去你妈的,”卡尔说,“如果你不想谈论性,我最好还是干活去。好吧,我承认——我的确需要你那臭烘烘的小矮子。我这有份工作很适合他。”

“露丝,”沙利朝柜台方向喊道,又指了指闹钟,“11∶10。花了他整整三分钟。”接着,他转向卡尔,“那么跟我说说这工作吧。”他其实已经了解得相当清楚,但他想知道卡尔会怎么描述。

“我会跟他解释的。”

“先跟我说。”

“你是谁?他爸爸?”

实际上,这差不多正是罗布心目中沙利的形象,也许也正因为这一点,他觉得对罗布有种父亲般的责任,而他对自己的儿子却没有这种感觉,他儿子多数时候把他当成是难以解释却又无法否认的基因缺陷。“如果你想要他清理的粪便有毒咋办?”

“有毒?只是下水道破了。恶心是恶心,但肯定不会有毒。”

“如果你不知道那是什么,那你也不可能知道它不是什么。”

卡尔揉了揉太阳穴。“我更喜欢发财前的你。”

“开玩笑吧?你喜欢过去那个在零下的低温里,拎个桶,一周粉刷六十个小时的我?”

“是四十小时,是你要求开六十小时的发票的。天呐,那可真是美好的时光。”卡尔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一副迷离、嘲弄又怀旧的表情。“看着你从头到脚一身泥巴混着各式各样的粪便走进白马酒吧,散发着特蕾莎修女裤裆一样的臭味,只要看到那样的你我就很开心。”

奇怪的是,连沙利自己也怀念那些日子,当然他不会向卡尔承认一星半点。

“不管咋样,”卡尔压低了嗓音,“那些粪便没毒的,行吗?”

“你怎么知道?”

“想想吧,厂房的上方是什么?”

“啥也没有,”沙利说,脑子里出现了莱姆罗克大街下水道的走势图,“除了那老——”

“正是,”卡尔说,“炼油厂。还记得他们为什么关门吗?不,你当然不知道。你连昨天发生的事儿也不记得。你还有点脑子的话,就会记得当时他们因为退税与市政厅产生了纠纷,所以把生意转移到了莫霍克。格斯认为,他们是蓄意淹了那条下水管道,算是送别礼。”

“可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两年前?三年?”

“那就是我们上当的地方。估计那工厂的屋檐有缝,每次下雨,雨水都会渗进来。正常情况下是没关系的,但是它流到了地下室。”

沙利点点头,终于明白了。“排水沟里的东西一直在发酵。”

“如果条件适宜的话,”卡尔继续道,“比如下一周的雨后紧跟着热浪……”

“双倍。”沙利说。

“什么?”

“不管你上一个肮脏的工作付给罗布多少钱,这一次给他双倍。”

“哼,好得很。就这茬你总忘不掉。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机会敲诈你的老朋友。真是的,我干吗跟你谈?”

“三倍,得是三倍。”沙利又想了一会儿后说。

“好吧,我去雇其他人。你以为整个巴斯就只有罗布这一个傻子需要工作?”

这一点上他说得有理。“好吧,那就两倍。”

“成交。”卡尔立马确认。

沙利意识到,自己放弃得太快了。

“你觉得你能说服他接这活不?”

“不知道。他恨你。”

卡尔站起身。“跟他说你喜欢我,”他一边朝男厕走去,一边建议道,“他没啥观点是跟你不同的。”

“但我并不喜欢你。”

“你当然喜欢我了,呆瓜。”

厕所门在卡尔身后关上后,沙利又重新盯着罗伊·帕迪,他正用拇指把最后一点用显微镜才能找到的馅饼皮的渣抠下来。他之前告诉卡尔的话是真的,这些日子以来跟性相比他想到更多的的确是杀人。罗伊是在沙利得知诊断结果的同一天回到巴斯的。这两件事情在他脑海里交织着,刺激着他盘算有哪些方式可以永远除掉这个混蛋。用他的货车把这个讨厌鬼碾死可能最合适,尽管这法子让沙利感觉不够过瘾。很可能罗伊都不知道是谁撞了他,而沙利却想让他知道。悄悄地靠近他,用铁铲给他脑门一击可能更有意义。听到钢铁敲击罗伊头骨的声音——那断骨下爆脑浆——才会令人心满意足。尽管自从过了七十岁,沙利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悄悄靠近别人了,而且这样,罗伊也还是可能不知道是谁杀了他。也许最能保证让他确切知道是谁终结了他这个令人不快的存在的方法,是给他的咖啡加上点老鼠药。有时到了九十点,早餐高峰一过,露丝就会让沙利照看柜台,这样她可以跑去银行,那么他可以在那时候行动。看到罗伊的脸抽搐会令人心情愉悦,而且濒死时,他会恍然大悟:他中了毒,等他意识到是谁下的毒时,就已经太晚了。难点是判断需要投放多少毒药。太少可能毒不死他,太多可能他尝一口就会觉察不对头,接着要死的就成了沙利了。沙利从来没有真正惧怕过死亡,即使死亡正飞驰而来他也不怕,但他必须看到罗伊先死。

“看来还挺对你胃口的。”露丝收拾了罗伊的盘子。

“放了一天了还能这样,不错,”他说着摸了摸他的小肚子,“咱俩和好了吧?”

“不是一直都挺好的吗?”

罗伊明显对这个话题不置可否。“对杰妮说声抱歉,我想她了。”

沙利看到他的眼睛落在了连接餐厅和隔壁公寓的门上,那是他前妻和他们的女儿蒂娜住的地方。

“她还好吧?”他问道,“一切都还好吧?”

“她很好,罗伊,”露丝淡淡地说,“你女儿也是,如果你还有点兴趣想知道的话。”

罗伊似乎并没有听到后面这句话。“跟她说那张限制令指命令施暴者与申请人保持距离的人身安全保护令。已经没必要了。我已经改头换面了。”

“她会很高兴听到这句话的,但还是保持距离吧。”

“就像我跟法官说过的,在这样小的城镇里可不容易。”

露丝点点头。“这就是你在苹果蜂餐厅要关门的时候,徘徊在那儿的停车场,等着她下班的原因?”

“我这样做了?”

“有人说看到你了。”

罗伊将凳子旋转过来看了沙利一眼,第一次承认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又转了回去。“跟她说我一找到工作,就会开始弥补她,我是说真的。”

“也许你去别的地方找工作会运气好一些,”露丝建议道,“奥尔巴尼或者纽约市,那些有更多机会的地方。”

“噢,不要担心,”罗伊说着站了起来,从登记本旁边的杯子里拿了几根牙签,“我很快就会在这儿找到事儿做。”

沙利打开报纸翻到分类广告,戴上了他的老花镜。“罗伊,这有个事情再合适你不过了。”他说。

“沙利!”露丝叫道,语气带着聪明人都能注意到的尖锐。

“招聘家暴者,”沙利假装读报,“入门级。最低工资起薪,但是提升机会多。申请者仅限有上进心,有自觉性的人。”

“沙利!”露丝又叫道。

“嘿,这不错,”罗伊说,“你是当场编的,还是整个早上都在盘算,就等着我讲到这儿,你好借机说出来?”

沙利没理他,也没理露丝,她的眼睛正如刀子般瞪着他。“是啊,但有一点我不明白,”他对罗伊说,“卡尔·罗巴克刚才正说需要人清理断裂的污水管道。你怎么不出声?让他知道你在找工作?”

罗伊从凳子上起身。他去掉一根牙签的粉色包装纸,正若有所思地嚼着。“你怎么会这么讨厌我,沙利?”他说,“我可从没惹过你。”

“等等,这还有一则,”当罗伊朝门口走去时,沙利又说,“招聘经验丰富的小偷。夜班。有前科者优先。”

“我猜你肯定认为人不会改变。”罗伊说,手放在门把上,头上的铃铛先丁铃铃响起来。

“有时候,他们的确会变。”沙利退了一步,把报纸小心地叠了起来,这样他的女房东又脸朝上了——是他的想象吗?还是她的表情真的变了?变得有点更严厉了?“问题是通常他们都变得更糟。”

“或许我会让你吃一惊的,”他说,“我一直想要问你。住在我的房车里感觉如何?”

沙利轻蔑地哼了一声,不过他清楚罗伊的意图。“你的房车?”那曾经确实是罗伊的,或者说是他和杰妮的,当时杰妮怀着孕,她和罗伊新婚没有地方住,于是露丝和她丈夫就送了这辆房车给他们作为礼物。他们把它停在露丝的房子后面,一直在那里住着,直到罗伊在无忧宫酒店外被逮捕,罪证是一卡车偷来的电视和家具。之后,在罗伊第一次被遣送到州南部后,露丝就把房车卖了,这样杰妮就有足够的钱搬到奥尔巴尼,开始崭新的没有罗伊的更好的生活。当沙利说要接手那房车时,她满腹狐疑。“你要干吗?要住到这房车里?”她问道,“你可是在全巴斯最美的街道上有着漂亮大房子的人。”

“别担心。我不是想把它要回来,”罗伊向他保证,“人们都说那玩意儿容易着火,我读到过的。哪天晚上你要是点着香烟睡着了,醒来就化成灰了。”

沙利迎上他的视线,对峙了一会儿说:“是真的吗?”

罗伊脸颊上的肌肉抽搐着,有一瞬间,沙利觉得他就要沿着柜台冲过来了,但他没动。“真的,”他重复道,微笑着,“你知道我是为什么的,沙利?”罗伊接着说,指着他右边的太阳穴。

“好吧,”沙利回道,“谢谢替我做好安排。”

罗伊忽视了他的话,他脸上的表情让沙利沉思,那种一辈子都听不懂别人的笑话,只会在明明没啥好笑的时候傻笑的是什么样的人。

“算总账,”罗伊严肃地说,“一边是我欠的人。另一边是欠我的人。今天早上,就在这儿,我在我欠债的那边又加上了一块樱桃馅饼、一杯咖啡。有些人会忘了自己欠下的债,但我不会。”

沙利点点头。“我很好奇。谁在欠你的那一边?”

“有一天将会是你,”他充满自信地回答,“当我步入正轨时,你就欠我个道歉。我会来收债的。某天晚上我会来找你,我很清楚你把我的房车停在哪里。我会带半打酒来。我们会喝上一两瓶,然后你会承认你看错我了。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就开始练习,因为这迟早会发生。”

“好吧,罗伊,我只剩一条好腿了。我可不想靠它撑着等到那美好的一天。”

“噢,那一天会来的。某天晚上,你的门前会响起敲门声,那就是我。”

“除非那时我点着烟睡着了。”

“嘿,你说对了!”罗伊说,他食指指着沙利,好像他在猜字谜游戏中猜中了似的,“那也不是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