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轰轰烈烈占尽风光 凄凄惨惨空留长恨
昨天行军到这里,已经天色昏黑,没看清楚周围情况。现在放眼望去,四周滚滚黄沙,似乎荡漾在黄色海水中央。天地在四面八方融为一个整体,叫人分辨不清东南西北。这哪里是绿原,分明进入到沙漠中心地带!齐桓公心头一紧,刚要说话,远处有个身影跌跌撞撞地滚爬过来,一头栽倒在齐桓公脚下。低头仔细一看,是昨天派到队伍前锋询问黄花的士兵。
“主君……可把你们找到啦,”那兵士浑身灰土,好像刚从沙堆底下钻出来,他颤抖着干裂的嘴角,“黄花是个骗子,他已经逃走啦。主君,我们被引到绝地了……”
“啊!”尽管早有预感,但齐桓公仍趔趄一下才稳住脚步。管仲就站在旁边,他浑身激灵抖动一下,在齐桓公耳旁低声说:“主君,臣也想起来了。古书曾说,孤竹国东北有个地方叫旱海,旱海方圆千里都是一望无际的大沙漠,这里寸草不生,飞鸟走兽全无,一年四季无论春夏秋冬,白天都是黄沙滚烫,足以把生灵给烤熟,而夜晚则奇冷无比,冷气能透过骨髓把活物给冻透。在这种地方,即便再强壮的汉子,暴冷暴热,不出两天也会被折磨致死。加之没有丝毫水源,更是坚持不了多久。”
“那……赶紧撤军?”齐桓公嘴角抽动,说话的声音有些奇怪。
管仲苦笑一下:“一入大漠,如同孤帆漂入汪洋,根本辨不清方向。主君看看,这里远近丝毫没有差别,不知道何处是来路,越是盲目乱走,可能距离出路越远,最后力竭而亡。眼下最好的做法,是原地不动,然后再想求生的办法。”
齐桓公没说什么,动就是找死,不动就是等死,还有什么好说的?他的心随着黄沙温度的骤然升高,冰冷到了极点。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许久以前,曹沫把短刀架到自己脖子上的情形,如果说那次所谓的死里逃生还是人谋,这次真正就是天算了。唉,人谋人,谋不死;天算人,必算死啊!齐桓公在心底万分懊悔,实在不该逞强,辛苦半生争得的霸业,就这样悄无声息埋葬在这鬼地方,死不甘心呐!
但他的脸色依旧平静,在万目注视下,他不敢有丝毫的流露。齐桓公知道,只要自己的真实想法让大家看出一丁点,后果和眼前的旱海一样可怕。他只是淡淡地吩咐下去,各队到帐篷中躲避阳光,何时行军,听候命令。
看着众兵士无精打采地蜷缩进帐篷中,在脚下黄沙的炙烤下,个个龇牙咧嘴,齐桓公阴沉着脸色,任凭汗水流进嘴角,苦涩味道灌注到心里。随着太阳的渐渐升高,燥热越来越让人难耐。偏偏今天没有丝毫的风,整个兵营真正成了煎饼鏊子,要把这成千上万的壮汉们活活烘烤成肉干。
怎么办呢?怎么办?齐桓公终于沉不住气了,凝视着远处有些晃动的沙丘,他仰天长叹:“可惜寡人南征北战,创下盖世霸业,却要埋骨黄沙!上天,寡人何罪,将士何辜,竟要这样死掉!”
“主君,主君千万注意。”管仲陪着站在身旁,脸色被晒得通红,焦急地提醒他,“主君是三军心底最后一口气息,这点气息只要尚在,就有生还希望。如果提前就没了底气,那就必然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齐桓公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颓然又叹口气。各兵营中尖叫和呻吟声不断传出,大家实在受不了浑身上下的灼痛。齐桓公清楚,只要尖叫和呻吟渐渐低沉下去,大家也就渐渐变作肉干了。连营帐旁边的战马,也开始从最初的略显急躁变得狂暴不安,有的使劲撕扯缰绳,有的沙哑地仰天长啸,更多的则实在坚持不住,扑通跌倒在沙丘中,四蹄扑腾着,再也爬不起来。死亡的气息逐渐弥漫开来。齐桓公的心紧紧收缩,绝望和恐惧让他使劲咽着唾沫,但嗓子眼干燥得如同这黄沙,每吞咽一下,没有半点湿气而喉咙生疼。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在逐渐模糊,或许这些年太累了,该好好歇息歇息了。寻求解脱的感觉渐渐占据上风,齐桓公惊恐地知道,这是死亡来临的征兆,但他毫无办法地沉沦下去。
“主君,有了,主君!”管仲忽然大呼小叫,把齐桓公从迷离状态拉了回来,他指点着那些摇摇欲坠的战马,嗓音沙哑,“主君,上古时的典籍中有记载说,任何活物都有灵性,只不过特色不同而已,狗能记住三千里往返的道路,猫能记住五千里往返的路途。书中虽然没提到马,但臣想来,马更是通灵,比起狗和猫来,应当有过之而无不及。加上这些战马有很多是从山戎手里夺过来的,更应当能记住返回去的路。臣方才见有些山戎的马匹频频翘首嘶鸣,急于挣脱缰绳,必然是急着回去。不如放开它们,跟随在其后,或许能走出死地。”
对于这个办法,齐桓公并没抱太大的希望。毕竟,把性命寄托在几匹战马身上,总是无奈之举。但也没别的出路,总比等死要强。
那几匹从山戎手里俘获过来的战马,被解脱缰绳后,立刻振作起来,先是仰天嘶鸣几声,摇头摆尾地观察四周情形片刻,便不约而同地向着同一个方向走去。齐桓公眼睛一亮,或许真的有希望!他立刻命令全军将士,紧紧跟在马匹后边,大家前后不许拉出三尺距离,以免走散。求生的欲望让这些快要处于半昏迷的军汉挣扎着打起精神,加快脚步丝毫不敢懈怠。那几匹战马在茫茫沙海中忽而向左,继而向右,有时还站住脚停顿片刻,似是辨认方向又像是在回忆来时的路径。就这样时快时慢,从早上一直走到午后。太阳刚刚偏离天顶,又开始起风了,狂风卷起黄沙,遮天蔽日,拍打在脸上,眼睛都很难睁开。齐桓公发现,不管怎么走,这些马总能不约而同选择同一个方向,这让他平添了许多信心,他慌忙命人到队伍中传令,大家要相互拉扯住,不得随意丢下任何一个人,更不得停脚歇息,就是相互拖拽,也得跟上!
马匹显然也累到了极限,它们迎着肆虐的风沙,拼命仰头观察前方,趔趄着身子,艰难地挪动。又是一个多时辰过去,许多士兵开始出现晕厥现象,不得不依靠同伴的搀扶甚至是连滚带爬。而齐桓公也感觉体内仅有的一点气息正慢慢消散殆尽,身体越来越空荡荡的像是一副躯壳。照这样走下去,还不如死掉了更轻松。这个念头闪过,齐桓公吓了一大跳,他使劲扑棱一下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齐桓公知道,这一定是此刻大多数人的感觉,他忽然在漫天风沙的呼啸中高声吟唱起来:“黄鹄,黄鹄,敛其翼,缚其足,不飞不鸣兮笼中伏。高天变狭窄,大地成浅薄。引颈长鸣兮,继之以号哭!”
这正是当年管仲为躲避追杀,死中求生所唱过的歌,歌声沙哑悲壮,顺风传出很远。后边的大臣和兵将们也跟着哼唱起来,脚步无形中轻快许多。一遍又一遍地吟唱中,忽然有人发疯般地大喊:“天爷,天爷呀,我们得救啦!”
被吓了一大跳的人们循声望去,立刻一起疯狂起来,他们跳起老高,欢呼着连滚带爬,连哭带笑,个个疯癫不堪。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树木河水,现在不就在眼前了吗!死里逃生的人们已经不在乎尊卑,也没了什么礼节,大家围在齐桓公和管仲等人周围,尽情畅饮着河水,喝得肚子圆滚滚的,又互相泼水嬉戏降温。齐桓公被大家的情绪所感染,竟然也小孩般地和王子城父等大将相互往身上撩水,直弄得浑身湿透才算罢休。齐桓公挥舞着滴水的袖子,眉飞色舞地冲管仲大声喊叫:“仲父,此番磨难并不多余。没有死过,活得太久了就感觉不出活着的好处。死过又活过来,真是感觉天地从来没有过的宽敞,真好呀!”他的话逗得管仲和鲍叔牙几乎是捧腹大笑。齐桓公接着又传令,对这些有功的战马,要专门派人喂养,不准骑坐和鞭打,任其老死后厚葬立碑,以示感念。如此宽厚人性的举动,让大家无不大受感染,士气立刻振作许多。
大军就在沙漠边上的河流旁驻扎下来。经过一夜的休整,吃饱喝足,众人重新恢复了劲头,黎明时分,趁着天气凉爽,直奔孤竹国都城方向。齐桓公打算先到那里和燕庄公会合,然后再想办法寻找答里呵藏身的老巢。沿小路走到树林尽头时,齐桓公发现,那边的大路上行走着数不清的百姓,都是胡人装扮,有的扶老携幼,有的挑担推车,绵延有十几里地长。派人脱去军装,上前打听才知道,孤竹国国君答里呵把齐军调开后,又一举打败燕军,收回都城。答里呵告诉百姓,齐国军队全部丧命在旱海了,大家可以重新回来居住,等休养几天,再出动军队去抢夺燕国的财物分发给大家。
“主君,这个答里呵太可恶了,臣这就带兵杀到城下,活捉了他,千刀万剐给主君泄愤!”王子城父忍不住愤怒,哇哇大叫着喊道。
齐桓公却显得格外沉静,他和管仲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管仲沉吟着说:“答里呵已经占据城池,强攻必然造成很大伤亡。既然他以为咱们已经丧命,岂不是个很好的机会?主君,将错就错如何?”
“对,寡人就给答里呵来个半夜鬼敲门!”齐桓公呵呵笑着,冲王子城父点点头,“听仲父的安排,不动声色地要了答里呵的狗命!”
按照管仲的安排,大队人马在树林里歇息待命,一部分人则在王子城父的带领下,脱掉军装,换上百姓的衣服,弄几辆破车,推着混进城内。半夜时分,树林中的齐军趁着夜色掩护,悄悄逼近城下。城中的王子城父估计时候差不多了,便指挥手下四处放火,又迅疾赶到城门下,杀掉守门士卒,打开城门迎接齐军。就这样里应外合,并没费多大的劲,答里呵和他的部属便在美梦中死伤殆尽,其余少数乖乖做了俘虏。事后清点战果,答里呵已经死在乱军中。齐桓公念及他毕竟是一方豪杰,愤恨之余,还是命令答里呵的臣子,将其厚葬在城外。
九死一生的攘夷终于圆满合上了帷幕,燕国从此再没了后顾之忧。燕庄公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而齐桓公宣布说,山戎剿灭后,他们的地盘,大约五百里的地方,无条件送给燕国治理,这就更让燕庄公惊喜而涕零了。齐军凯旋之际,燕庄公送了一程又一程,感激仰慕发誓要追随等话语说了一遍又一遍。齐桓公再三劝慰,要他回去好好治理燕国,训练军队抵御胡人的骚扰,做好中原诸侯的屏障。直到第三天,燕庄公才终于满含热泪地依依话别,掉转马头准备回去。可是齐桓公却忽然想起什么,他满脸严肃地说:“这里已经深入到齐国国境五十里地,按照周天子定下的规矩,诸侯国国君相送,不得超越自己的国境。你如今已经违背了祖训,这可如何是好?”
燕庄公也想起来,确实有过这么一个规矩。不过,他并不特别在意,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皇历了,如今诸侯国之间纵横捭阖,逢迎往来,有几个严格遵守这规矩的?齐桓公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接着话头说:“以往确实有人不把周天子的规矩放在心上。如今寡人倡导尊王攘夷,天子乃是天下人的父母,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更没有过期的父母,所以说,含糊不得。”
听齐桓公说得一本正经,燕庄公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齐桓公很快想了想说:“既然祖制不可违,那寡人就成全燕君。燕君越过的这五十里齐国疆域,从今划割给燕国,燕君一定要精心治理,让这里的百姓一如既往地好好过日子。”
“啊?”燕庄公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好长一会儿才醒悟过来,满脸通红,双手摇摆,“不可,不可,绝对不可!齐君舍命击溃山戎,又把山戎所占地域让给燕国,此恩已经等同再生父母。如果再贪恋齐国土地,那……那还叫人吗?”
齐桓公知道燕庄公的话是真心实意,两人推辞半晌,最后还是齐桓公坚持自己的意思,把五十里土地割让给燕国。燕庄公感动得双眼泪流不止,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后来,燕庄公在这里修建了一座规模不大的城池,取名“燕留”,以纪念齐桓公对燕国臣民的大恩大德。
尊王让齐桓公成功登上霸主的地位,而攘夷则令诸侯对齐桓公心悦诚服。在以后的几十年中,齐桓公如同一个大管家般奔波于各国或大或小的事务中,一次又一次地召集诸侯会盟,调解恩怨,整顿秩序。虽然在对付南方悄然崛起的楚国时,齐桓公感觉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敌手。不过,楚国毕竟地方偏远,正面接触之后,相互忌惮于对方的强大实力,大家也都暂时相安无事,齐桓公明白自己对付楚国力不从心,只能把精力集中在中原诸侯之间了。尽管忙碌,却也充分品尝了独临绝顶的无限风光。齐桓公三十五年,在葵丘的各国诸侯大盟会,更是让齐桓公的威望达到巅峰,几乎毫无瑕疵地成就了他的人生梦想。
算来葵丘盟会是齐桓公第九次召集各国诸侯盟誓聚会了。而这次尤其特别,盛况空前,北方大国晋国的国君晋献公也带病来捧场,这真是十分难得的情形,可惜他半路由于一些情况,又折回去了。但尽管如此,也已经足以让齐桓公脸上有光了。还有宋襄公,他的父亲宋桓公刚刚去世,他重孝在身,但仍穿着孝服前来参加,也让大家感受到齐桓公在天下诸侯心中的分量。更为荣耀的是,周天子闻听消息,特意派宰孔为特使,赶来为齐桓公捧场,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举动,也就是说,周天子也承认了齐桓公的霸主地位。这个承认看上去似乎无关紧要,但从此齐桓公的地位就变得名正言顺,其实际意义格外重大。难怪齐桓公甚至有点受宠若惊了。
宰孔带来了周天子赏赐的礼物,当着众人的面一一拿出来。主要赏赐有三样:一块“文武胙”、一把“彤弓矢”、一辆“大路车”。当这三样东西揭去丝纱展现在大家面前时,众人发出接连不断的惊叹。这样丰厚的赏赐,他们真是见所未见,简直不敢奢望。齐桓公也感觉大出意外,甚至想捏一把胳膊,看看到底是不是在梦中。
原来,这些东西看上去未必值钱,但它们所代表的含义,却是任何东西都无法企及的。“文武胙”从表面上看只是一块肉,是祭祀完毕后从供桌上撤下来的肉块,吃到它的人就会得到祖先神灵的佑护,十分珍贵,而周天子祭祀完毕后的祭肉,一般只送给同姓诸侯,而齐桓公以异姓的身份获得,当然就尊荣许多。更为难得的是,这块“文武胙”是周天子祭祀周文王和周武王时用过的祭品,就更是十分难得了,连一般王室成员都无缘享用,现在把它送给齐桓公,真正是把齐桓公捧入云端了。还有那个“彤弓矢”,虽然只是一把涂抹了油彩的弓和箭,但谁得到了它,也就拥有了代天子征讨四方的大权,往后无论对哪国动用兵力,正义都永远在自己这边,这等特权,普天之下,除了齐桓公,已经没有第二个人物拥有。那辆“大路车”则是天子才有资格乘坐的马车,只有功勋特别卓著的诸侯才有资格越级使用,周天子拿来送给齐桓公,不是把他看做仅次于天子的角色了吗?
在众人无限羡慕的眼光中,齐桓公登上高台,领取周天子的礼物。当他准备下拜谢恩时,宰孔赶忙上前阻止说:“齐君,天子曾有过吩咐,齐君上了年岁,劳苦功高,当以身子骨要紧,可以免于拜谢。”
是啊,齐桓公从二十多岁历经波折到现在,转眼六十岁的人啦!唉,恍如昨日啊!齐桓公心底连连感叹,胳膊腿确实僵硬得不愿多动弹,就顺水推舟地要走下高台。还是管仲眼尖,上前一步走到台阶下,对齐桓公低声提醒:“主君,客套归客套,众目睽睽之下,臣子礼节千万不能马虎!否则,尊王岂不成了空话!”
齐桓公一愣,顿时明白过来,他暗笑自己真是老糊涂了,连这个道理都需要提醒。他连忙收住脚步,弯腰拱手说:“天子虽然厚爱,但臣子怎敢造次?”说着恭恭敬敬倒退到台阶下边,对着北边周朝都城洛邑的方向,跪拜了两次,这才气喘吁吁地登上台阶,领受恩赐。
这次会盟给齐桓公带来的荣耀和影响无比深远,但也成了一个巅峰之上的绝唱。从此,齐桓公的人生转入了收尾的阶段。时光就是这么奇怪,总以为它无穷无尽连绵不绝,但倏忽之间,又短促得把握不住。齐桓公确实是老了,他即位之初所能想到的愿望都已逐步实现,而他新生的梦想,已遥不可及,他已没有了当初的精力,更没了那时候的魄力。人生风光到这个地步,已经足够了,守成吧,替别人操过了心,该自己享受的还是要享受。齐桓公不止一次这样自我宽慰,而事实上,他也的确从此躲进宫里专心享用余生。
在齐桓公身边,除了竖刁和易牙,一个善于逢迎侍候,一个能端上绝美的饭菜,更有数不清的佳丽,供他恣意逍遥享乐。而在易牙之后,还有个特殊的人物来到齐桓公身边,他就是卫国的太子公子开方。公子开方扬言自己被齐桓公的气魄所折服,自愿放弃继承君位的机会,到齐国来做大臣,每天在齐桓公身边甜言蜜语地吹捧,乖巧伶俐地跑前跑后,和竖刁配合起来,把齐桓公伺候得无比舒坦。为了侍奉好齐桓公,他甚至连续十五年没回过一次卫国探望父母家人。齐桓公每每念及公子开方的好处,十分感叹。
不过,更让他感动的则是易牙。
易牙让齐桓公尝遍天下所能寻到的美味,有一次齐桓公半是得意半是失落地说:“看来天下美食也就这些了,唉,也不知道天下还有什么寡人没有吃过的。”也就是一句无意的自语,易牙却记在心里,他第二天就捧上来一道肉羹,请齐桓公品尝。齐桓公舀一小勺放在嘴里慢慢咀嚼,感觉从没有过的鲜嫩爽滑,那种奇怪的香味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一时食欲大振,把一罐子肉羹吃了个精光,才想起来问易牙,这到底是什么肉做的,如此别致。易牙满脸谄笑地解释说:“昨日听到主君感慨,小人一夜未眠,思索还有何等美味君上没有尝过。后来看到身边熟睡的三岁儿子,终于有了主意,就把自己这个孩子杀掉,用他身上最细嫩的部分精心调制成肉羹,果然让君上感受到了新鲜味道。”齐桓公闻言大惊失色,然后就是一阵呕吐,接连两天没吃东西。尽管如此,齐桓公丝毫没有责怪易牙的意思,他大为赞赏易牙的忠心,把这三个人时时带在身边,一天不见就感觉若有所失。尽管许多大臣直谏说这三人心地阴险,过于宠信恐有大祸。但齐桓公上了年岁,率性而为的性格更加占据上风,始终没听任何人的劝告。
平淡的日子,时光总是更加匆匆。齐桓公四十一年(公元前645年),已经八十出头的管仲终于走完了他不平凡的一生,他对齐国乃至整个周王朝的贡献,成为了不会再有的传奇。管仲临终前,对齐桓公说:“临淄城中有三条恶狗,时刻准备咬人,他们就是竖刁、易牙和公子开方。竖刁不惜把自己阉割,易牙竟然把儿子杀死做成肉羹,公子开方放着国君不当,他们图的是什么,仅仅是出于内心的仰慕?根本说不过去。他们一定是图谋获得更多的东西,只不过时机未到而已。他们三人不但不珍惜家人,连自己的身体都能自戕,足见其多么凶残冷酷,主君一定要及时铲除后患呀!”
齐桓公含着眼泪答应了管仲的遗言,但他已经深陷在动听的话语和美味的饭菜中,最终下不了决心采取行动。时隔不久,鲍叔牙也离开了人间,辉煌一时的霸业,如今只剩下齐桓公一个老态龙钟、行动迟缓的孤独老头。竖刁、易牙和公子开方知道,等待了半生的机会,终于到来了!他们舍弃了那么多,一定要用整个齐国来作为补偿!
不过,他们知道,尽管齐桓公毫无原则地宠爱他们,但指望他们现在的力量,要控制整个齐国,还远远不够。但他们不怕,因为他们可以借助后宫的矛盾,来掀起一场风暴,只要乱起来,他们就可以大有作为。
齐桓公除了喜好美食,更偏爱美色,这是天下所共知而他自己也引以为豪的。他总共有过三位夫人,分别是王姬、徐嬴和蔡姬。但这三位夫人都没留下子嗣。另外,他还有六位比夫人地位略低一些的姬妾,倒是各自都生下了一个儿子。其中大卫姬生了公子无亏,接下来,少卫姬生公子元、郑姬生公子昭、葛嬴生公子潘、密姬生公子商人、宋华子生公子雍。如果按正常情况,当然是要立公子无亏为继承人。但齐桓公向来宠爱郑姬,爱屋及乌,所以也就格外喜欢公子昭,把他立为太子。这让大卫姬十分不满,她主动和竖刁等三人联络,内外夹攻,要齐桓公改变主意。而此时的齐桓公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昏聩糊涂,在理智和感情之间摇摆不定,时而答应时而不答应,这样不但让大卫姬恼火,也让郑姬和公子昭等人心怀不安。而其他姬妾和公子见齐桓公并没有按规矩立长子,心知人人都可能有机会了,于是大家一哄而上,各自拉拢得力人手,一场宫廷内乱就此残酷而长期地展开。
齐桓公四十三年(公元前643年),齐桓公传奇的一生也走到了终点。但他的结局比起任何一个普通人,都显得十分悲惨。
这年的寒冬十月,老眼昏花的齐桓公病倒了,躺在后殿中不会动弹。然而就在这最需要照顾的时刻,平日里围绕在身边的竖刁、易牙和公子开方却同时不见了踪影,就连姬妾和宫女们也销声匿迹。躺在冰冷的后殿内,齐桓公一连两天没吃没喝,他大声叫喊着那些最宠爱的人的名字,但声音在大殿内回响,夹杂着寒风冲进窗缝中盘旋消散。
齐桓公不知道,随着他的病倒,争夺国君位子的斗争已经进入到白热化。在竖刁、易牙和公子开方三人的出谋划策下,派人把守住宫门,在门外挂出一块牌子,上边用齐桓公的口气说:“寡人得病心烦意乱,不愿意听人说话,任何大臣无论何事,都不得进到殿内。”即便这样,他们还是不放心,生怕万一有大臣闯进来,得了齐桓公立哪个公子为国君的遗嘱,破坏了自己的好事,就干脆把后宫的所有侍从、卫士和宫女等人,全部赶跑,让他们出宫自寻出路。然后派人在齐桓公寝殿外修筑起三丈多高的围墙,封死所有的门窗,只在墙下留个狗洞大小的窟窿,时不时地派个小太监钻进去看看老家伙死了没有。只要老家伙咽了气,齐国就由他们说了算,不管立谁为国君,也只是他们的傀儡而已。
接连两三天过去,齐桓公滴水未进,一口饭食也吃不上,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床榻上,无数遍地呼唤着所有能想起来的人名,但一切都是徒劳。忽然一声响动让齐桓公略微清醒一点,他艰难地扭头看去,却是个不认识的女子,正神色慌张地站在榻前。
“你……是……他们为什么不来侍奉寡人?”齐桓公的声音微弱而干枯。
这个女子盯住齐桓公看了片刻,才轻声告诉他,自己叫晏娥,是蔡姬生前的侍女,也曾受过多情的齐桓公一次临幸。这对齐桓公而言,也就是他情如大海中的一滴水珠而已,但这对晏娥来说,则成了她一生需要报偿的隆恩,所以她始终把自己当成了齐桓公的人。当竖刁强行把后宫所有的男女老少赶走的时候,她牵挂着生死不明的国君,偷偷藏在一处荒废的偏殿内,现在终于趁人不备,从那个小洞爬进来。见齐桓公花白胡须遮住半个脸庞,气息微弱,精神状态十分不好,晏娥也不隐瞒,把外边发生的事情大概讲述一遍,最后说:“主君,可惜奴婢没本事,不能给主君弄来吃的喝的,只有这个了……”说着她从怀里摸索出一块又硬又黑的馍馍,塞在齐桓公枯瘦如鹰爪的手中:“主君将就着用一点吧。”
齐桓公费很大的力气才抬起胳膊,把那块馍馍放在眼前仔细看看,长叹口气,眼泪顺着脸上松弛的褶皱蜿蜒流下。“寡人不听仲父与众大臣之言,今天这就是报应啊,报应!晏娥,寡人求你一件事情……”
听齐桓公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晏娥忙凑到跟前听他说些什么。“晏娥,你出去后,千万不要把寡人的情形散播开去,免得别国国君笑话寡人,笑话齐国……”
晏娥坚定地点点头:“主君,奴婢虽没读过书,但也知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的道理。主君一旦不测,奴婢怎敢苟活,一定会追随而去侍奉主君和蔡夫人的。”
一生都在感动别人,都企图用自己的光环笼罩别人的齐桓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被一个柔弱女子所深深打动,他五内俱摧地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高喊:“小白死后,有何面目见仲父与鲍叔牙于地下!”狂乱地抓住衣袂遮盖住脸,一阵抽搐后停止了呼吸,一代霸主就这样悄无声息凄惨地离开人世。
看见齐桓公没了气息,晏娥冲齐桓公尸体恭敬地叩拜过后,撞死在了寝殿的柱子上,用生命和鲜血为齐桓公的凄惨结局平添一笔悲壮。
由于留在宫里的人正忙于夺位争斗,连小太监也懒得钻洞去探听齐桓公的死活,一直到齐桓公死后十多天,有蛆虫从门缝里爬出来,大家才知道,老家伙原来早就死掉了。但是竖刁、易牙和公子开方并没在意,他们帮助齐桓公的几个姬妾争斗正酣,任凭齐桓公的尸体摆放在殿内,恶臭熏天。从十月初七到十二月初八,两个月以后,公子无亏取得这场斗争的暂时胜利,继承君位,这才把齐桓公给草草收殓。但斗争依旧没有平息,大家还顾不上下葬,又拖延到第二年春天,公子昭在宋襄公的帮助下,杀死公子无亏,即位为齐国君主,他就是齐孝公。直到此时,齐桓公才享用了他应得的待遇,被风风光光地下葬,陪葬的除了无数珍宝玉器,还有那几位在斗争中失败的姬妾。身后余波,总算令人心悸地告一段落。但齐国由此而引发的内乱,却远没有彻底停息,而齐桓公毕生追求的霸业,也很快便土崩瓦解。
齐桓公用他的性情和容忍,机缘巧合地会聚起管仲等风云际会的贤能,使原本并不起眼的齐国迅速崛起。齐桓公九次会盟诸侯,他打起尊王的旗号,维护了诸侯各国的安宁与平衡;他高举攘夷大旗,使华夏百姓免遭异族蹂躏。毫无疑问,齐桓公所成就的事业,对同代以及后世,都有着不可估量的巨大影响。而他特立独行的禀性,注定让他的功过以至他的一生,都成为了一个无法复制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