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古今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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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哀赵妪

妪者,老太太也,赵妪者,赵老太太也。天下老太太多矣,何哀之有?笔者所述赵老太太,非普通老太太也,乃明代万历年间宰相、中国古代著名改革家张居正的母亲,姓赵,故以赵妪称之。她多寿,活至七十六岁,集大红大紫、奇耻大辱于一身。而无论她的至尊、大辱,却都是历史的悲哀。她的浮沉,与其子张居正的改革事业息息相关,这就更值得世人回味。

赵妪娘家情况不详,当属小户人家;因为封建社会婚嫁强调门当户对,而张家不过有几十亩田,数间房,余衣甚少,决非大户。本来,她不过是乡间普通妇女,每天看日落日出,相夫教子,闲话桑麻而已。但曾几何时,张居正中了进士,做了大官,并当了位极人臣的宰相后,母因子荣,她成了诰命一品夫人,风光可想而知。万历四年(公元1576年),神宗听说张居正的父母还健在,很高兴,当即亲笔致书张居正,“特赐大红蟒衣一袭,银钱二十两;又玉花坠七件,彩衣六匹,乃奉圣母(按:皇太后)恩赐”。赵妪得到这样的礼物,心情之愉悦,《红楼梦》里的贾母也不曾有过。二年后,居正老父张文明在老家江陵病故。张居正悲痛欲绝,更以老母为念,在奏章中说:“臣有老母,今年七十有二,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张太岳行实》)万历皇帝对此很关心,特派司礼监太监魏朝,在这年秋天前往江陵迎接赵妪进京,“仪从煊赫,观者如堵。”(《明史》卷213)沿途地方官员小心翼翼,诚惶诚恐,俨然是伺候西王母。将渡黄河时,老太太有些害怕,私下对奴婢说:“这样大的河流,过河太艰难了吧?”话一传出,立刻有人通知地方政府,同时安慰赵妪说:“过河尚未有期,临时当再报。”后来,快到北京了,老太太未免心疑,问:“怎么还不过黄河?”侍奉左右者告诉她:“您老上次问起后,没几天就过了黄河!”原来,有司早已在黄河南北,“以舟相钩连,填土于上,插柳于两旁,舟行其间如陂塘,太夫人不知也。”(《万历野获编》卷23)显然,即使是皇太后渡河,充其量也不过能享此如天之福也。舟抵通州,时正中午,秋暑尚炽,州守张纶估计老太太一路上定是鱼肉不断,早已吃腻,遂“具绿豆粥以进,但设瓜蔬笋蕨,而不列他味”。赵妪果然大喜,抵京后即对张居正说:“一路烦热,至通州一憩,始游清凉国。”第二天,张纶即调京任户部员外郎,管仓库、粮储等美差相继到手。真是赵妪一顿凉餐,张纶平步青云!

更有甚者,万历皇帝又特命司礼太监李佑出郊慰劳,并护送赵妪至居正私宅。同时,皇太后又特派慈宁宫管事太监李用至京郊外慰劳赵妪,并与李佑一起护送她抵居正家。皇太后当即拟召赵妪入宫见面,只是因其年迈体弱而未成行,由居正至会极门“叩谢龙恩”。皇帝两宫皇太后赐给赵妪的衣服、首饰等,相当可观。赵老太太受到这样高的礼遇,是很罕见的,《明史·张居正传》说万历皇帝及两宫太后“慰谕居正母子,几用家人礼”。以至张居正在《谢赐母首饰等物疏》中感激涕零地说:“实臣子不敢觊之殊恩,亦载籍所未闻之盛事。”(《张太岳文集》第43卷)并誓言“移孝以作忠,苟利国家,敢惜捐躯而碎首”。

但张居正何曾想到,仅仅三年半以后,他就因病在北京家中“捐躯”了;他更难以想到的是,几个月后,他遗骨未寒,政局即开始逆转,他鞠躬尽瘁辅佐的万历皇帝,变脸了,亲自策划对他鞭尸了:剥夺了他所有的功名,剥夺诰命,赵妪由一品夫人而“天上人间”,还原为普通村妇,并贬斥其子孙,抄了她的家,用残忍手段对其子张敬修、张懋修等严刑逼供,要他们招出寄存在外面的二百万两银子,完全是莫须有。更令人难以容忍的是,在正式抄家前,荆州府、江陵县地方官已将张居正家包围,把时已七十六岁高龄的赵妪与儿孙等分别隔离,有十几口人被活活饿死。而据当时人记载,“其妇女自赵太夫人而下,始出宅门时,监搜者至揣及亵衣脐腹以下……其婴稚皆扃钥之,悉见啖于饥犬,太惨毒矣!”(《万历野获编》卷8)礼部主事张敬修被逼自杀,在悲愤万状的遗书中,说“吾母素受辛苦”;其弟懋修投井、绝食,侥幸不死;敬修妻高氏“投环求死不得”,复用“茶匕刺其目,血流被面,左目遂枯”。(《续修江陵县志》卷26)可怜赵老太太,以衰朽之躯,眼睁睁地看着其子张居正断气;回到江陵老家不久,遭抄家灭顶之灾,受惊吓,被污辱,又眼睁睁地看着儿孙上吊、饿死、被饿狗吞食,真个是“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油灯尽”。她再也受不了如此折磨,不久就永远闭上了她那双亲见张居正及其改革事业盛衰荣辱的眼睛。虽然,在一些正直之士的一再呼吁下,万历皇帝下诏留下空宅一所,田十顷,供张家赡养赵妪,但赵妪在地下,再也沾不着所谓的皇恩雨露了。

赵妪漫长的一生中,曾经到京城大开眼界,饱享荣华富贵,但不过是分享了其子改革家张居正的封建特权,也就是皇权的一杯羹而已,与其说是洪福,还不如说是历史的悲哀;在她的暮年,遭逢大难,受到了严重的迫害、摧残,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她是已被万历皇帝抛弃、人亡政息、改革事业付诸东流的张居正的母亲。这是更大的历史悲哀。是皇权把她这位乡间老太太抛上荣誉的顶峰,也是皇权又把她从天上摔到地下,几乎摔得粉身碎骨。哀哉,赵妪!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赵妪是四百年前那一页兴亡史既普通又特殊的见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