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届“书城杯”全国散文大赛获奖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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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届“书城杯”全国散文大赛获奖作品选

特等奖

书的命运

◎ 蒋子龙

书籍是人类文明进程中的重要标志,至今还是社会发达、精神卓异的体现。但,自世界上有了书的那一天起,人跟书的纠结也就开始了,先秦诸子百家,纷纷著书立说,到秦始皇就来了个“焚书坑儒”。经历汉唐,宋真宗又鼓吹“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可没过多少年,到宋神宗时就开始制造“文字狱”,苏轼就因此被下了大牢,险些丢掉性命。

以后的明、清两代,“文字狱”愈演愈烈,明太祖甫一开国,就因“文辞细故”砍掉不少头颅。清代则以康、雍、乾三朝为最,“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龚自珍的感叹别有意味,即便是“为稻粱谋”,也还得要著书。特别是乾隆,在大搞“文字狱”的同时,又下令编撰《四库全书》……

——这到底是人折腾书,还是书折腾人?究其实更像是书折腾人。别看书是人写的,文字一旦成书,便有了自己的生命,人离不开书,有时人也怕书。但,纵观整个封建历史时期,主导社会风尚的,还是“诗书继世长”;宋代汪洙诗似乎更贴近历史事实:“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时间走到近现代,人和书的关系依然忽冷忽热,忽而推崇“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忽而又宣扬“读书无用论”,考试以“交白卷”为荣,知识青年要“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但这一轮的读书低潮,时间最短,随后便是读书至上的大潮席卷而至:遍地补习班,从少小就开始了读书的竞争,因长大后当官、求职都要凭学历。所有大学都一再扩招,以至于将大学分成三六九等,不管喜不喜欢、会不会读书的,都可以弄个真的或假的大专、大学乃至研究生文凭。出国留学成风,回国的“海归”大量积压……

当整个社会似乎还沉浸在考学、留学,文凭至上的热潮中,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猛然发现不读书已然成了天大的社会问题。中国人均读书量比人均国民生产总值还可怜,在世界上排名很靠后,不及犹太人的十分之一,不及欧美人的四分之一,也不及东邻日本、韩国的一半……先哲说了:“一个人读什么书,就决定他是什么人;知道一个民族有多少人读书,就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民族”,等等,等等。

——这还了得,泱泱文明古国的颜面何在?悠久而灿烂的文化传统哪里去了?于是上下鼓动,各地纷纷举办读书节、读书日,把原本属于生命中长久的必需,搞成几天的热闹,希望人们好歹在“读书节”“读书日”这几天能读点书,或知道生活中还应有读书这码事……几年下来,人均阅读量几乎没有多大增长,媒体却发现“假装阅读的人”增加了很多,大报还转载了法国欧洲时报网发表的谈中国人阅读的文章:“中国人正远离读书之乐,这从‘厚黑学’‘成功学’大行其道就可看出一二。另一个例子,是被称为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天书’的《芬尼根的守灵夜》中文版,受到意外热捧,有人认为,这恰恰证明书籍对于中国中产阶层来说已成为一种装点知识身份的象征,其作用与LV无异。”

这就怪了,读书自古就是能拥有“黄金屋”和“颜如玉”的美事,而急功近利、花心放浪的现代人,怎么肯放弃这一本万利的好事?读书是纯私人行为,受益与否只有自己知道,装读书除去糊弄自己,还能骗得了谁?通过这件事,我们倒是可以发现,聪明绝顶的现代人,正是欺骗自己的高手。许多年来一个普遍流行的口号是自我发现,最大限度地开掘个性。结果却是钻死穴,所谓的“自我”被碎片化的信息格式化,正在失去敏感的基因和同情之心,患精神疾病的人成倍增加,乃至成为一种令人焦虑的社会现象……

不管其原因多么复杂,其中一个重要因素是跟不读书不无关系。俗语云:“身体靠锻炼,心灵靠读书。”古代确有一些名人靠读书治疗精神疾患的记录,杜甫忧患意识沉重,得了头痛症,发作时头痛欲裂,药石无效,后来发现读书可缓解。清朝一代诗宗袁枚,心高气傲,扬言“病中只读自家诗”。如今,网上也曾传播过一个老板的故事,一发烧难受了就数钱,靠对钱的迷恋缓解病痛,后来钱越数越少,反加剧了病痛。

心理学界目前能找到的破解碎片化信息影响的办法,也是读书。因为读书可以嫁接人生,恰好能突破陷于“自我”死穴的困境。人的寿命不过百八十年,经历有限,见闻有限,如果不读书,人生就很单薄。一读书,上下五千年,天下人和事,各种智慧和感悟都汇聚到你的身上,这不是拓展和丰富了自己的人生吗!书还能给人类提供多种选择,生活的选择、思想的选择,乃至生命的选择,像诸多的英雄、烈士,他们不就是自己选择的吗?书里有各种各样的人生,阅读者可以活在自己选择的可能里,在自己的生命之外,还可以再补充别的自己需要的人生经验,并有可能拥有多种人生经历。

每当凝神静气地阅读一本书,都可以进入那个作者的头脑之中,了解他的思想、感情、经验和智慧,这岂是碎片化阅读所能达到的境界?已经有专家做过测试,碎片化阅读,读过即忘,其阅读耐性也不会超过四千字。至此可以设想,假若世界上没有书,会是一种什么样子?精神失去阳光,思想无法传播,知识不得保存,语言失去意义,人们的生活残缺不全,生命将变得无法忍受……特别是现代人,识字而不读书,精神焉能不生疾患?如果读书的人越来越少,社会文明又焉能不出问题?

比如一种尽人皆知的社会现象:全民大旅游变成国民陋习大展览,饱受诟病,甚至连中国人都厌恶中国旅游团。许多年过去了,可有长进?还说什么“走慢点,等等灵魂”!为什么旅游不带灵魂,或把灵魂丢到后边?而旅游的灵魂就是文化,文化的四个要素是语言、文字、思想和生活,古训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在前,行路在后。宋代的刘彝或许是总结了西晋陈寿的成功之路才说这番话的。陈寿是四川南充人,其父为他盖了一座万卷楼,他读破万卷书之后,开始沿着三国纷争的路线走了一遍,细勘重要战场和历史拐点之处,然后写成《三国志》,与《史记》《汉书》《后汉书》并称“前四史”。而今人不想“读万卷书”,不带着灵魂上路,还想走遍世界,难道就是图个旅游的虚名,“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回家一问,什么都不知道”?

有人认为今人读书少或不读书,是网络时代信息碎片化的必然现象。这肯定是一种误解,自毕昇发明活字印刷术400年后,德国工匠古登堡的金属活字印刷术问世,书籍大量出版,人类便进入“书面社会”。如今的网络化不过是“书面”的电子版,电子书也是书。碎片化的是信息,不是书,不是思想。这次关于读书的“寒潮”,只是“中国特色”,看看周围的世界,恰恰相反,读书与创造力成正比,读书与国家的发达成正比。美国一项民意调查显示,现代美国人最喜欢的业余活动排在前三位的是:与家人在一起、读书、看电视。浪漫的法国人人均每年读书20多本,他们认为理想的社会结构是:“30个诗人、作家,25个经济学家,24个工人、服务员,3个政治家,2个将军,1个商人。”

其实正是这个不读书的寒潮,反而成就了爱读书的人,凡是历年高考状元,不仅是学霸,还是大量阅读课外读物的人。当今商品社会的许多佼佼者,也都是读书最多的人,比如新东方创始人俞敏洪,在一次讲演中透露,他有时会集中一段时间读几百本书……他们是生活的幸运者,也最能深切地体悟到,读书就是人的一种幸运:或茅塞顿开,酣畅淋漓;或孜孜以求,终有所得;或一卷在手,自得其乐;或随意浏览,渐入佳境……不管是什么时代,世界上没有一个老师,也没有一种老师会跟你一辈子。只有书,是可以随身携带的大学,是能陪伴你一辈子的老师。

书的命运,就是人的命运、国家与民族的命运。我相信书不只是命硬,还蕴涵着一股神秘的力量,中国文明史上的第一本书《河图洛书》,问世几千年了,至今谁敢说能解得透其中意蕴?书,大火烧不绝,文字狱禁不住,当下的寒潮也自然会过去。过去读书是一件奢侈而高贵的事情,只有极少数人才读得起书。如今人人都有条件读书,喜欢奢侈、追慕高贵的现代人,怎么会不喜欢读书呢?“阅读障碍”是一种病,大讲养生、把健康排在第一位的现代人,谁又愿意得这种病呢?

所以我说,大可不必为中国人均读书量少而担忧,我们是人口大国,好事坏事被14亿人一平均,就不是事。知道书的价值,应该读也正在热读、苦读、硬读、悦读、闲读的人还是很多的。社会转型,人的心理、性格正在发生剧变,可以肯定的是,通过读书鉴古知今,有益于变好,而不是变坏。


蒋子龙 当代著名作家,曾任中国作家协会第五、六、七届副主席、天津作家协会主席、天津文联副主席。现任天津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代表作包括《乔厂长上任记》《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拜年》《开拓者》《赤橙黄绿青蓝紫》《燕赵悲歌》《锅碗瓢盆交响曲》等。2018年,党中央、国务院授予改革先锋称号,颁授改革先锋奖章,并获评“改革文学”作家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