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查官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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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 好吧 如果你这么说 那我就这么信了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若昂少爷要说那么多博士老爷的坏话 博士的脾气可不好 他还活着呢 还可能从中风中恢复过来 谁知道呢。当然少爷对此了如指掌,他肯定和医生们确认过父亲的情况不会好转了,不会再把他的生活变成地狱,谁又敢冒险让这样的老人站在身前,举着猎枪对着全世界?这只是我的想法,我没上过学,我是田庄管事的女儿,我的生活就在菜园和畜棚之间度过,给牛挤奶,照顾鸽子,更换狗食,去看斗鸡,就不剩什么上学看书的时间了。我们从山后省来的时候,博士给我们在谷仓腾了地方,让人竖了一块隔板把我们和玉米隔开,我们自己草草搭了个顶棚,把蝙蝠挡在外面,附近真有蝙蝠出没,而且像人一样说话,我们把炉灶放在一角,用酒窖里的一个池子解决大小便,我还记得夏天在黑暗中醒来,听着沼泽里的蛙声,听着不眠的狗吠和不安分的小牛,我的父亲发出的鼾声像磨一样响,我看见博士老爷的书房灯还亮着,那橙光在八月的静谧里闪烁,就像圣徒的长明灯一样缓慢燃烧,我感觉很好,我感觉到自己是永恒的,我感觉到幸福,因为时间似乎永远停滞了,没有人会死亡。到了早上橙光熄灭了,拖拉机开始工作,就像死亡恢复了存在

(以及,比死亡更可怕的,时间)

他们大叫大嚷让我穿衣,让我双手各提起一个奶桶,我像栎树枝一样瘦削,穿过蜂房和鹅池,被风吹得到处跑,我走向畜棚,动物们本来鼻子顶着墙,现在都转过头来对着我,这时传来靴子踩在泥泞水泥地上的声音,传来让我恶心的小雪茄味,还有博士老爷的手掌扼住我的脖颈

“别害怕 小女娃”

而我害怕地往后缩

(所以他的病好不起来了吧,向我保证他好不起来,我都不敢想,他要是好了,那我就完了吧?)

博士老爷倚着装种子的袋子,不说话只是看着我,要么他就是在观察水桶里翻滚的泡沫,而我没有勇气求他

“放开我”

我不敢求他

“您走开”

因为他不但是我父亲的主人,还是个部长什么的大官,每年都能接待萨拉查教授安东尼奥·德·奥利维拉·萨拉查(1889—1970),原为经济学教授,后成为葡萄牙“新国家”政权的独裁者。一两次

(我们知道萨拉查教授要来 因为庄园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布满了便装警察 他们把仆人赶开 什么都要调查一番,连我们的床垫下面都要翻找一番,还记下我们的身份证号,大门口有一辆国民卫队的吉普车,第二辆在沼泽地,第三辆在墙另一边,直到一对摩托车手鸣着汽笛开上柏树林,接下来是一辆军车,又一对摩托车,最后才是萨拉查带窗帘的汽车,便衣警察在蔷薇园散开,尽管是夏天,萨拉查教授还穿着大衣,一位戴眼镜的绅士陪伴在旁,替他开门,那人在他身边划着快步给他引路,上楼梯时,远处的乌鸦嘲弄着他们,于是第二天警方回到这里对乌鸦开火)

我没有勇气求他

“您走开”

我胆怯,我害怕,因为他是主人,因为他有钱,因为他是部长还是什么,因为他在里斯本有很多手下,我觉得如果我说

“您走开 放开我 您走开”

(如果你不保证没有危险 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给我再多钱也没用,我能到哪儿去花呢?)

他就会下令国民卫队对我开枪,就像他刚从电话里听到革命的消息,就拿来猎枪想要杀死所有人,拉开保险举起枪指着我们

“滚出去 你们这些共党 滚出去”

我母亲和我拿着一包衣服跑向大门,我父亲还在惊恐地举起双手

“我们不是共党 博士老爷 我要是说谎就让我眼睛瞎了 我们从没想过偷您的东西”

博士老爷失态了,他的衬衫跑到了裤子外面,帽子歪在耳边,他威胁着拖拉机手、司机、女管家、侍女们,甚至威胁他睡过的那个讨厌我的厨娘,博士老爷用枪管击打我们

“滚出去”

一大群人走下柏树坡朝塞图巴尔、朝帕尔梅拉而去,高处是受惊的雀鸟,讶异的鸽子一言不发,狗窝里的阿尔萨斯狼犬被放了出来,嘶吼追咬着我们惊慌失措的脚后跟,博士老爷唆使着这些狗

“把他们都抓住”

(最近一次萨拉查教授来的时候,一位长官率领部分国民卫队的吉普车,提前一星期来用机枪扫射乌鸦,果园里掉落了数十只乌鸦的尸体,长官用靴子把它们当球踢

“这样它们才会明白 总理先生是不能取笑的”)

哭泣的女管家被一只阿尔萨斯狼犬绊倒,她的行李箱散落在碎石路上,狗群叼走了她的裙子、毛衣和鞋子,我父亲想要帮他,博士老爷却拉动保险阻止了他

“我要杀了你 你个蠢驴 我要杀了你”

(萨拉查教授走出汽车的时候 整个庄园变成了鸟儿的坟场 没人取笑他 就连沼泽里的青蛙都没有,它们的喉咙都因为吞下水藻而肿胀)

那群阿尔萨斯狼犬咬住了行李箱,互相嗥叫发狂,博士老爷命令它们

“把他们都抓住”

我父亲保护着女管家,还在和野兽们争夺毛衣和裙子,如果注意我父亲的脸,他都快要流泪了

“我们不是共党 博士老爷 我们要是共党 就打断我的双腿 我们对政治一无所知啊”

风车寻找着风,而博士先生靠近我父亲,用枪托击打他

“滚出去”

(萨拉查教授在和秘书谈话,在爬台阶,在和博士老爷握手,博士老爷哪怕在他面前都不脱帽,也不会停止抽烟,萨拉查教授并不理会立正的卫兵,他停下来欣赏矮牵牛花,之后消失在房子里)

而阿尔萨斯狼犬在践踏菜园、撞翻小鸡、推倒花瓶,拖拉机碾过蔷薇园,侍女们一瘸一拐地朝去塞图巴尔的大路逃走,她们拎着红色的包,而博士老爷在高喊

“一群共党”

他的腰间插着一把左轮手枪,他从口袋里拿出弹夹,然后注意到我,就把我叫过去

“那边的那个”

猎枪把我和我母亲分离,他抓住我的肩膀,我父亲跪在十字路上抽泣,他把女管家的凉鞋抱在胸前

“您不会杀她的吧,博士老爷?”

(而透过花园门,我远远瞧见萨拉查教授在厅里喝茶,一名便装警察在用下巴对我示意)

“滚开”

拖拉机在温室里转圈,博士老爷晃着弹夹对我父亲说

“滚出去”

能听到街上侍女的声音,能听见绵羊身上的铃铛,沟渠里的流水,玫瑰茎被碾碎,博士老爷抓着我的脖子,把我领到畜棚,在狗吠声中用猎枪抵着我的屁股,我父亲还在门口抱着女管家的凉鞋看我,风向开始变了,因为青蛙的叫声更大了,而我想求他却无法发声

“别杀我”

畜棚里一片漆黑,堆成小山的肥料下面满是尿液和稻草,博士老爷逼我转身面对他,把我推向一根大梁,雀鸟正在上面睡觉,屋顶的瓦片开始颤抖,他在裙下寻找我 找到了 又丢了 试图再次找到我,而我已经忘记了他,我想的是静谧的八月里闪烁的橙光,和圣徒的长明灯一起缓慢燃烧,所以我不感到害怕,我感觉很好,感觉到自己是永恒的,感觉到幸福,因为时间似乎永远停滞了,没有人会死亡,直到橙光突然熄灭,死亡

(以及,比死亡更可怕的,时间)

重新存在,烟草味开始消散,博士老爷退了一步

“这是为了让你记住我 你个臭共党”

而在外面没有阿尔萨斯狼犬,没有鸽子,没有雀鸟,有的是寂静中蔷薇被折断的碎裂声以及拖拉机瓦斯油临终的叹息,我以为国民卫队的吉普车会在大门外等着逮捕我,但我没看到吉普车,街上带雨棚的公交车站像周日一样空无一人,我们去了巴雷罗,去了我母亲的表姐那里过夜,我们以前经常去那里度假,那是挤在医院后面的两间窄屋,我父亲坐在扶手椅上,不想吃饭,不想说话,一直把女管家的凉鞋抱在胸前,而我母亲的表姐叫着

“埃托尔”

我父亲沉默地待在橱柜旁边,柜子里满满放着西班牙玩偶和袖珍小瓷罐模型,我母亲表姐的丈夫递给他一杯野草莓酒,那是我父亲最喜欢的酒,但他毫无反应,我母亲要从他怀里拿走凉鞋

“埃托尔”

我父亲面朝着特茹河,面朝着河里布满野草的小岛和腐朽的船只,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岛或是船,现在人们在街上放烟花,爆炸、闪光和红星的线条透过窗户传进来,电台里充斥着大合唱,汽车全在鸣笛,工厂不停歇地吹哨,咖啡店主在人行道上弹手风琴,和他的妻子一起跳舞,我母亲表姐的丈夫不停灌着野草莓酒,而我的父亲毫无反应,整个街区处在周六集市或圣佩德罗日游行的气氛当中,市政厅空无一人,派出所空无一人,开往里斯本的船舶在站内摇着屁股,拉夫拉迪奥区的工人在窃窃私语,我母亲的表姐给了我一碗汤和一个苹果,透过天窗,我能看见医院和穿睡衣的病人,我母亲表姐的丈夫在不上班的日子穿的正是同一种睡衣,他会边喝野草莓酒边发火,鉴于我已经忘记了博士老爷,于是我喝完了汤,吃完了苹果,吃完苹果后我走到父亲身边,说

“父亲”

他抬起眼看我,然后头就靠向我的肚子,开始哭起来,我已经忘记了博士老爷,但是我还记得等着挤奶的母牛,食槽里没有了种子,还因奶水过多的疼痛受着折磨,我还记得小鸡、鸽子和孔雀没玉米吃,记得我的一对嵌着小蓝石的耳环,我把它丢在庄园里,丢在了装纽扣的罐头盒里,一种奇怪的情绪涌上心头,我努力不要和他一起哭,我母亲脱下鞋子,鼻子探到脚踝处,用一根针挑破脚刺

“奥黛特 你的耳环哪去了”

不只是烟花,还有迫击炮,它们震动了地基,让报时的布谷鸟出了错,开始无止歇地宣告整点,弹开门 鞠个躬 叫几声 关上门,弹开门 鞠个躬 叫几声 关上门,我的父亲把头埋在我肚子前面哭,而我母亲表姐的丈夫继续灌着野草莓酒,因为鸟叫暴跳如雷

“下一秒我就拧断它的脖子”

我母亲将脚刺展示给一位老妇人看,那人戴着一条对她来说过大的黑色头巾,母亲坐在扶手椅拐角,冬日的湿气让旁边的墙发霉,长出成串的灰色霉菌

“瞧这钻进我脚踝的刺儿 堂娜弗拉特尔尼达德”

老妇人对她熟视无睹,只是被发狂的布谷鸟吓了一跳

“噢我的亚稣此处老妇人将“Jesus”念成了“Jasus”。——编者注啊”

老妇人是我母亲表姐的母亲,她什么都不理解,不理解烟花,不理解迫击炮,不理解喧嚣,不理解音乐,她什么都不理解,什么也没兴趣理解,只是被木鸟来回的疯狂摆动吓了一跳

“噢我的亚稣啊”

在拉夫拉迪奥区,每位爱乐乐团的乐手都在弹奏自己的曲子,青年拿着旗帜,一位黑白混血儿用蓝色颜料在墙上写字,咖啡馆里有个男人戴着安全帽,正踩着小梯子发表演说,因为脚刺很大,我的母亲感到自豪,又对老妇人的无动于衷感到气恼,在我父亲潸然泪下的时候挥舞着镊子

“瞧这刺儿 都钻进我脚踝了 埃托尔”

我母亲表姐的丈夫被叽喳的报时声折磨发疯,他把杯子扔向时钟

“王八蛋布谷鸟”

鸟儿立刻停止了鸣叫,像吊死鬼一样垂在发条之上,我母亲的表姐将它从墙钉中起出来,把盘子放在一边,小心翼翼地将它

(布谷鸟 布谷鸟的宅第还有铅锤)

放在桌布上,就好像那是一位接受整形手术的病人,与此同时她的丈夫深感后悔,他摆脱了野草莓酒的忧愁,为自己辩白

“我明明让它闭嘴了 那混账没听我的话”

双手合十的老妇人被发条吸引了

“噢我的亚稣啊”

因为没人对她的脚刺表示出兴趣,我的母亲感到受伤,在绝望中走向西班牙玩偶,向它求助以引起家人注意

“我打赌伤口会感染的”

我的父亲就像从长达八月的睡眠中苏醒,又像刚从极远之地归来,他对我母亲表姐的丈夫说

“你要是还有野草莓酒 我想喝一点麻醉一下自己”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的父母睡在客厅地上,我母亲一直在等待自己中毒身亡,每时每刻都要量体温,我则和老妇人一起睡在扶手椅上,她昼夜不眠不休,小眼睛紧盯着布谷鸟,发条、链条、钟锤、小木板、齿轮表针,桌布上的钟表零件让她惊叹不已,老妇人会偷偷摸摸起身,把脸裹在寡妇头巾下面,用手指触碰那些玩意儿

“噢我的亚稣啊”

直到我父亲在一处工地找到看仓库的工作,负责保管机器设备,我们就搬到了五栋楼外,住在三层,那里正对着医院的花园,散步的病人们要么拄着拐杖,要么鼻子上插着管子,要么打着吊瓶,因为左脚生了刺,我的母亲穿着拖鞋,她怀疑地用手抚过我的双耳

“奥黛特 你的耳环哪去了?”

带着对病人的同情,我注视着电话线上的麻雀和河上的海鸥

“别担心 明天我就戴”

虽然从我们住的地方看不清河面,只能看到和我们住的楼房一样老旧的房子,被岁月和制造联合公司CUF(Companhia Uni·o Fabril)是一家以化工产品为主体的企业,一度为葡萄牙最大的企业雇主。的烟雾熏黑,此外只能看到一片荒地,上面堆放着砖头和搭放脚手架,我们那里看不清河面,但是能听见去往里斯本的船只,能感受到退潮时尸体一般的湿气,抱怨血液中毒的间隙,我的母亲去给一位工程师打扫卫生,她走到我身边,用手抚过头发下面的双耳

“奥黛特 你的耳环哪去了?”

制造联合公司的烟雾熏黑了我们挂在晾衣绳上的衣服、床单还有厨房里的平底锅,厨房只不过是小小的隔间,正对瘦弱的桑树,桑树上的叶子也被烟囱排出的氨气熏黑掉落,我的父亲修好了布谷鸟钟,母亲表姐的丈夫把钟送给了他,从而让岳母从失眠症中摆脱出来,她的惊叹把全家都吓坏了

“噢我的亚稣啊”

鸟儿被装着野草莓酒的杯子打得眩晕,报出臆想的整点和虚妄的正午,站在小门前戏耍我们,直到我父亲用一打钉子将小门封上

“王八蛋布谷鸟”

我们还能听见,在木头里面,鸟儿在对着我们愤怒地啄啊啄,等到它终于闭嘴了,我父亲拔出门上的钉子,我们看到了一只死鸟,四爪朝天,地上全是螺丝钉和垫圈,我们用废报纸包着把它扔进垃圾堆,从而避免散发异味,我的母亲不再因为脚刺烦恼,她对着空盒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我的父亲安慰着她

“别伤心了 这个月底我就给你买个新的布谷鸟 伊蕾妮”

到了月底,他给钟装上了新的布谷鸟,它被漆成红黄色,但不会叫,只会乏力地弹到轨道底端,张开嘴,鞠个躬,看着我们的时候仿佛耸了耸肩,然后沉默地消失,我的父亲先是拍打这座钟,然后将钉子旋下来,接着用力晃动

“木匠明明向我保证它会叫的”

木匠被叫来解释,他握着翅膀把它举起来,用放大镜观察鸟尾

“也许我搞错了 无意中制造了一只母的 我的刻刀肯定是滑了 这种事儿偶尔会发生在这种小鹦鹉身上”

我父亲对匠人很不满

“去你的小鹦鹉 我让你做的可不是小鹦鹉 维托尔”

匠人像君王一样用錾子削掉疑问之处

“小鹦鹉啦 布谷鸟啦 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它们吃起来和玉米面包都不搭”

没有了报时的吵闹,没有了开门关门的喧嚣,至少夜间我们可以好好休息了,至少没有鸟鸣让我的梦境偏离应有的轨迹,除了我父亲的咳嗽,黑暗中仅有的声响是水池里的龙头漏水滴在搪瓷上,是牧羊犬在翻找残羹剩饭,还有列车在车站里换轨的操作声,这还没算上工人在街上发表演说,用同志称呼我们,向我们许诺会有免费住房,声称我们是自由的,而我在想

“什么自由?”

因为苦难依旧,只是因为没有了警察,所以叫嚷多了,醉鬼多了,混乱多了,烟花和迫击炮声变得稀疏,人们对于用粉笔在墙上写口号开始感到厌倦,开咖啡店的不再弹手风琴,只有医院里的病人依旧沿着围栏做着垂死的巡游,我的母亲从建筑师家里回来,又一次用手拍了拍我头发下面的耳朵

“别告诉我你把耳环卖了 奥黛特”

我假装自己感到恼火,用鞠躬回应布谷鸟无声的大礼

“我刚把它卖了”

所以我要回庄园去,准备在装纽扣的铁皮盒里找耳环,我在巴雷罗搭上第一辆公交车,每当沥青高低不平,我的腰都被晃得生疼,然后在阿泽唐登上第二辆车,上面的收音机开到了最大声,一头玩偶熊在镜子里晃呀晃,等我在帕尔梅拉广场下车的时候,穷人的送葬队伍正从教堂离开,人们拿着菊花,沿着墓地的斜坡往上爬,死者的家人紧靠着棺材板,为的是不让它从马车上摔下来,生活在继续,就像之前一样,和烟花、迫击炮、咖啡店的手风琴和关于免费住房和自由的演说之前一样,还是那些退休者坐在凳子上,还是那些没有主顾的鱼贩,还是那些农民在等着有工头可怜他们给点活干,还是那处无人的市场,还是那些女人的闲聊,送葬队的菊花在拐弯处消失,后面跟着一位戴头盔拿斧头的消防员,在帕尔梅拉没有共产主义,没有大合唱,没有旗帜,没有炭笔写上字的墙壁,有的只是墓地斜坡上的那架马车,还有里面那个快要掉下来的倒霉蛋,有的只是小山丘上的城堡,还有成排成排被遗忘的橄榄树,接着是家禽养殖场还有专供搬运工的饭店,门口有卖冰棍的冰柜,再转向左边,那里就是庄园的大门,瓷砖上的门牌,一列列的石雕,通往主屋的柏树路,只是没有了狗吠,碾磨机不动了,果树里的橙子失去了光泽,掉在地上慢慢变软,拖拉机侧翻在暖房的废墟上,一个后轮已经无声旋转了几个星期,还会永远旋转下去

(暖房的玻璃碎了,镜框碎了,花瓶碎了,被拉长的兰花瓣垂了下来,像巨大的紫红嘴唇一样)

而我看见一只阿尔萨斯狼犬在西红柿田里踱步,悄声嘟囔着什么,畜栏里的奶牛无望地舔着空食槽,花园里的雕塑缺手少脚,泳池没有了水,有人在谷仓的废墟上放了火,小蓝宝石耳环和装纽扣的铁皮盒都不见影踪,我看见鸽子迷失了方向,雀鸟也面带悲伤,小鸡像提线木偶一样动作机械,匆忙啄食着生菜和风信子花,蛙声一片,桉树朝车库靠近,房子的窗户全都敞开,礼拜堂里既没有圣母也没有雕花烛台,凉台上的帆布椅子破破烂烂,我看见了便衣警察记录我们身份证号的回忆,于是想

“共党把博士老爷带走了”

我想

“共党带着烟花和迫击炮和手风琴和演说而来 然后带走了博士老爷 猎枪完了 威胁结束了 子弹没了”

而在巴雷罗,在比表姐更小的屋子里,我的母亲放下装豌豆的盆,用手触碰我的耳朵

“别告诉我你把耳环卖了 奥黛特”

山毛榉丛像围栏边的病人那样自言自语,穿过那里的时候我在想

“乌鸦怎么了?”

因为听不到它们的嘲讽,看不到它们忽小忽大的阴影在地上移动,我走过车库旁的房子然后转弯,汽车上的镀铬脱落成粉末,我来到洗衣池前,晾衣绳上的衣夹就像塑料雀鸟

(孔雀栖息在杨树上,发出一声号叫,像是被砍了一刀)

鹅在庭院里叽叽喳喳,舌头伸了出来,脏兮兮的颈子拉直了,那些愤怒的脖子都对着我,我想着

“乌鸦怎么了?”

在巴雷罗,我的父亲又一次把手伸进装豌豆的盆,与此同时,小鸟被涂成了红黄色,无声地鞠了个躬,然后轻柔地关上了门,我的母亲说话很大声,为的是让我父亲听到

“那对耳环至少值三千块呢 我想都不敢想”

我的父亲在房间里到处翻找

“我真倒霉 领带放哪儿了”

我的母亲粗暴地剥着豌豆,颈子上的动脉激烈地跳动

“打上领带 浑身浸满香水 你就想着见你的那个婊子 你女儿在那边把耳环卖了 你却一句重话都不说”

我觉得乌鸦是移居到了塞沙尔或者阿莫拉,不过最后发现它们在水井旁的核桃树上窥视着我,没有一百只,没有五十只,没有二十只,只有大概十只扑腾着破布一般的翅膀,一对五月的鹳鸟在旧仓库里筑了巢,我的父亲对着生锈的碎镜子打领带

“臭婆娘 你说谁是婊子呢”

我进到杂乱无章的厨房,冰箱坑坑洼洼,灶台上摆满了锅,锅里的油脂已经发硬结块,橱柜没有帘子,也缺少各式杯子,大理石池子上果皮和骨头堆积如山,果酱罐上发了霉,蜘蛛将餐具贮藏室编织成花布,红黄色的布谷鸟打开小门,出来行了个如管家一般周全的大礼,而我母亲的语气里充满火药味,她把豆荚扔进垃圾箱,然后用水冲洗豌豆

“我说的就是那在船站卖票的浪货 还把指甲涂成金色 周六有人看到你和她在公园散步了 你这鬼家伙可别想骗我”

回廊里的靠壁桌满是灰尘,长地毯被狗撕成碎片,书架上空空如也,灯罩破破烂烂,窗帘和桌布的碎片散落在地上,我的父亲吹着小调,穿着礼拜日的正装,头发梳得笔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下巴上贴了个膏药盖住伤口,印花领带像餐巾一样宽大,我的父亲沉浸在喜悦里,他在装洋葱的篮子里寻找鞋油,然后用海绵给鞋头上油

“我可不是去找人 我是去工作”

而在小厅里有个扶手椅,萨拉查教授曾坐在上面,接过女管家递来的一碟饼干或吐司,就像在进献弥撒用的酒水壶一样夸张,单生花都倒了,一半的地毯在阳台裸露,屏风被匕首划破了,床单只剩一小块拖在地上,无线电的罩子不见了,线圈和小灯管露在外面,先有混乱的声音沸腾,然后沉寂下去,再有更多的声音翻滚,最后化为无声,里面仿佛居住着一大群小人,呼救未果最后溺死,我的母亲将豌豆沥干,生火,她想起了自己有脚刺,所以重新开始跛着走

“总有一天我会跟她干一架 我发誓 总有一天我会和她干一架 我会把她的辫子揪下来”

无线电里的低语慢慢消失,破碎的水缸在庭院里喷洒,厨娘曾在这庭院里对着陶罐杀鸡,以前我看到血会怕,会哭,我害怕那些盯着我的圆眼珠,害怕那些爪子,害怕那些羽毛,害怕羽毛下面粉色的皮,害怕厨娘会抓住我的脖子,拿刀把我的喉咙也割断,害怕厨娘像博士老爷在畜棚里那样扼住我的脖子,我有问题要问他却问不出来,我弓着身子对着前面奶牛的食槽,感觉到燕麦和种子的气味

“您不会把我的血放进陶罐吧 不是吗”

博士老爷的皮带松开,背心敞着,大腿夹住我的腰,一边笑一边将小雪茄的烟雾吹到我的颈背

“别动 小姑娘”

我吓坏了,因为自己的血滴在水泥沟槽里,因为奶牛们情绪激动,因为风车的铰链在南边抖动,我有话想求博士老爷却说不出口

“请您发誓不会割开我的喉咙 请不要割开我的喉咙 别割开我的喉咙”

露台上满是书房里烧焦的纸,杂志,报纸,相簿,枢机主教大人指曼努埃尔·贡萨尔维斯·塞雷热拉(Manuel Gon·alves Cerejeira, 1888—1977),萨拉查的大学同学和老友,1929到1971年间担任里斯本教区枢机主教。和博士老爷的照片,海军上将阁下指亚美利哥·托马斯(Am·rico Tom·s, 1894—1987),1958到1974年担任葡萄牙总统。和博士老爷的照片,萨拉查教授和博士老爷的照片,教皇指1963年至1978年担任教皇的保禄六世,曾于1967年访问葡萄牙。和博士老爷的照片,老爷穿着礼服,胸前挂着勋章,正亲吻教皇的戒指,我的父亲喷了过量的香水,用力甩上门,在楼梯上吹起小调

“我说我是去工作 我就是去工作了”

写字台的抽屉被翻得底朝天,保险箱里不见钱财珠宝,一座大理石半身像倒在大地毯上,档案被匆忙翻动过,我在想那位卖船票的女职员,在想那座半身像雕的是谁

“他走了 再也不会回庄园了 他走了”

而我的母亲猛地脱下围裙

“你想吵架 混蛋 我这就和你吵”

柏树林那边有只雀鸟在呼唤我,雏菊在抖动锁骨,没有衣服的橱子里衣架在晃动,我的母亲辱骂着扎辫子的女子

“你个婊子”

博士老爷放开了我,我抖着裙子,因为流血而担忧,但是因为没有陶罐、没有厨娘也没有刀片而感到安心,我感到高兴

“我没死”

此时钢琴声响起。响起的琴声不似从前,从前若昂少爷会在琴身上放一本乐谱,用食指把凳子抬高,手指弯曲又绷直,手指弯曲又绷直,手指弯曲又绷直,鼻子朝着天花板,音乐声飘到谷仓,飘到帕尔梅拉的路上,如果我们正好在吃饭,那连汤的味道都不一样了,万物都附带上甜蜜的哀伤,就好像我们得了流感,又或是身处九月落雨的午后,响起的琴声不似从前,从前琴声会让狗群不安,会增添夜间橙色的光辉,而如今的琴声伴随着瀑布般的犬吠,如同泥泞的骚动,就像失控的腐臭,我的父亲在隔开她俩,同时还要确保自己的领带没歪,西装没皱,我的母亲打着赤脚,披头散发,脖子缠上了船只女职员的项链

“你个婊子”

博士老爷在如今的大厅里,没有帷幔,没有沙发,没有壁画,没有棋桌,没有吊灯,没有家具,露台朝着荒废的庄园倾倒,花坛近乎枯萎,鸽棚只剩残垣,车库里没有轮胎的汽车慢慢腐朽,我的母亲踮着脚扇另一个女人耳光,她对我的父亲说

“放开我 你个混蛋”

博士老爷坐在可以升降的琴凳上,偶尔在无用的瓦砾中间按下琴键,他摆动着身体,仿佛那些音符会把他带走,而因为自己的领带脏了,我的父亲大光其火,他一把推开我的母亲,让她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闹够了没有”

博士老爷坚持弹奏着音乐,更快速地摆动身体,更快速地按下琴键,他穿着短袜,身着衬衫和褪色的裤子,他不修边幅,瘦弱不堪,胡子花白,比上个月老了许多,已经不能把我压倒在食槽前面

“别动 小姑娘”

他不能再紧紧扼住我的脖子,不能再扒下我的裙子,我不害怕他,不怕陶罐不怕刀子不怕我的血滴在水泥地上,我没感到害怕,没感到愤怒,什么感觉也没有

“别动 小姑娘”

一只乌鸦从窗前经过,第二只乌鸦,第三只,那些翅膀在攀缘植物、在柱子、在没有鹤望兰的石雕上扑腾,一只阿尔萨斯狼犬在果园里嘶吼,却没有母犬回应,夜色笼罩了山毛榉的树冠,很快蝙蝠开始出没,黑暗中没有灯光,椅子在吱嘎作响

“别动 小姑娘”

我不害怕,不遗憾,不愤怒,什么感觉也没有,钢琴声突然停止,而我的母亲一边号啕大哭,揉着后背,一边对我的父亲说

“你个混蛋竟然和那婊子站一边 你居然打我?”

钢琴声突然停止,博士老爷透过琴谱看着我没有说话,他就这么看着我,就这么过了许久,直到大厅里只能看见小雪茄的光点和钢琴上的烛台,只能看到一个戴帽子的人的剪影,他带着胜利的哭泣将手臂伸开成为十字

“让你的那些共党同伙们来吧 小姑娘 让你的那些人渣同志们都来吧:我这儿已经不剩什么东西是他们可以拿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