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养囡鱼戏言徵善教 管老鸨奇事反常情
按:葛仲英踅过对门吴雪香家,跨进房里,寂然无人,自向榻床躺下。随后娘姨小妹姐抬着饭碗进房,说:“请坐歇,先生来哚吃饭。”随手把早晨泡过的茶碗倒去,另换茶叶,喊外场冲开水。
一会儿,吴雪香姗姗其来;见了仲英,即大声道:“耐是坐来哚对过勿来哉呀,第歇来做啥?”一面说,一面从榻床上拉起仲英来,要推出门外去。又道:“耐原搭我到对过去!耐去坐来哚末哉,啥人要耐来嗄?”
仲英猜不出他什么意思,怔怔的立着,问道:“对过张蕙贞末,咿勿是我相好,为啥耐要吃起醋来哉?”雪香听说也怔了,道:“耐倒也说笑话哉啘!倪搭张蕙贞吃啥醋嗄?”仲英道:“耐勿是吃醋末,教我到对过去做啥?”雪香道:“我为仔耐坐来哚对过勿来哉末,我说耐原到对过去坐来哚末哉啘。阿是吃醋嗄?”
仲英乃恍然大悟,付诸一笑,就在高椅上坐下,问雪香道:“耐意思要我成日成夜陪仔耐坐来里,勿许到别场花去,阿是嗄?”雪香道:“耐听仔我闲话,别场花也去末哉。耐为啥勿听我闲话嗄?”仲英道:“耐说陆里一句闲话我勿听耐?”雪香道:“价末我教耐过来,耐勿来。”仲英道:“我为仔刚刚吃好饭,要坐一歇再来。啥人说勿来嗄?”
雪香不依,坐在仲英膝盖上,挽着仲英的手,用力揣捏,口里咕噜道:“倪勿来,耐要搭我说明白哚。”仲英发躁道:“说啥嗄?”雪香道:“难下转耐来哚陆里,我教耐来,耐听见仔就要跑得来哚;耐要到陆里去,我说覅去末,定规勿许耐去哉。耐阿听我?”
仲英和他扭不过,没奈何应承了。雪香才喜欢,放手走开。仲英重又笑道:“我屋里家主婆从来勿曾说歇啥,耐倒要管起我来哉!”雪香也笑道:“耐是我倪子啘,阿是要管耐个嗄。”仲英道:“说出来个闲话阿有点陶成,面孔才勿要哉!”雪香道:“我倪子养到仔实概大,咿会吃花酒,咿会打茶会,我也蛮体面哚,倒说我覅面孔。”仲英道:“勿搭耐说哉。”
恰好小妹姐吃毕饭,在房背后换衣裳。雪香叫道:“小妹姐,耐看我养来哚倪子阿好?”小妹姐道:“陆里嗄?”雪香把手指仲英,笑道:“哪。”小妹姐也笑道:“阿要瞎说!耐自家有几花大,倒养出实概大个倪子来哉。”雪香道:“啥稀奇嗄!我养起倪子来,比仔俚要体面点哚。”小妹姐道:“耐就搭二少爷养个倪子出来,故末好哉。”雪香道:“我养来哚倪子,要像仔俚哚堂子里来白相仔末,拨我打杀哉。”小妹姐不禁大笑道:“二少爷阿听见?幸亏有两个鼻头管,勿然要气煞哚!”仲英道:“俚今朝来里发痴哉。”雪香滚到仲英怀里,两手勾住头颈,只是嘻嘻的憨笑。仲英也就鬼混一阵,及外场提水铫子进房始散。
仲英站起身来,像要走的光景,雪香问:“做啥?”仲英说:“我要买物事去。”雪香道:“勿许去。”仲英道:“我买仔就转来。”雪香道:“啥人说嗄?搭我坐来浪。”一把把仲英捺下坐了,悄问:“耐去买啥物事?”仲英道:“我到亨达利去买点零碎。”雪香道:“倪坐仔马车一淘去,阿好?”仲英道:“故倒无啥。”
雪香便叫“喊把钢丝车”。外场应了去喊。小妹姐因问雪香道:“耐吃仔饭阿要捕面嗄?”雪香取面手镜一照,道:“覅哉。”只将手巾揩揩嘴唇,点上些胭脂,再去穿起衣裳来。
养囡鱼戏言徵善教
外场报说:“马车来哉。”仲英听了,便说道:“我先去。”起身要走。雪香忙叫住道:“慢点,等倪一淘去。”仲英道:“我来里马车浪等耐末哉。”雪香两脚一跺,嗔道:“倪勿要!”仲英只得回来,因向小妹姐笑道:“耐看俚脾气,原是个小干仵,倒要想养倪子哉。”雪香接嘴道:“耐末小干仵无清头哉,阿有啥说起我来哉嗄。”说着,又侧转头点了两点,低声笑道:“我是耐亲生娘啘,阿晓得?”仲英笑喝道:“快点,覅说哉!”
雪香方才打扮停妥,小妹姐带了银水烟筒,三人同行,即在东合兴里弄口坐上马车,令车夫先往大马路亨达利洋行去。当下驰出抛球场,不多路到了,车夫等着下了车,拉马车去一边伺候。仲英与雪香、小妹姐踅进洋行门口,一眼望去,但觉陆离光怪,目眩神惊;看了这样,再看那样,大都不能指名,又不暇去细细根究,只大略一览而已。那洋行内伙计们将出许多顽意儿,拨动机关,任人赏鉴。有各色假鸟,能鼓翼而鸣的;有各色假兽,能按节而舞的;还有四五个列坐的铜铸洋人,能吹喇叭,能弹琵琶,能撞击金石革木诸响器,合成一套大曲的;其余会行会动的舟车狗马,不可以更仆数。
仲英只取应用物件拣选齐备。雪香见一只时辰表,嵌在手镯之上,也中意了要买。仲英乃一古脑儿论定价值,先付庄票一纸,再写个字条,叫洋行内把所买物件送至后马路德大汇划庄,即去收清所该价值。处分已毕,然后一淘出门,离了洋行。雪香在马车上褪下时辰表的手镯来给小妹姐看,仲英道:“也不过是好看生活,到底无啥趣势。”
比及到了静安寺,进了明园,那时已五点钟了,游人尽散,车马将稀。仲英仍在洋房楼下泡一壶茶。雪香扶了小妹姐,沿着回廊曲榭兜一个圆圈子,便要回去。仲英没甚兴致,也就依他。
从黄浦滩转至四马路,两行自来火已点得通明。回家进门,外场禀说:“对过邀客,请仔两转哉。”仲英略坐一刻,即别了雪香,踅过对门,王莲生迎进张蕙贞房里。先有几位客人在座,除朱蔼人、陈小云、洪善卿、汤啸庵以外,再有两位,系上海本城宦家子弟,一位号陶云甫,一位号陶玉甫,嫡亲弟兄,年纪不上三十岁,与葛仲英世交相好。彼此相让坐下。
一会儿,罗子富也到了。陈小云问王莲生:“还有啥人?”莲生道:“还有倪局里两位同事,说先到仔尚仁里卫霞仙搭去哉。”小云道:“价末去催催。”莲生道:“去催哉,倪也覅去等俚哉。”当下向娘姨说,叫摆起台面来。又请汤啸庵开局票,各人叫的都是老相好,啸庵不消问得,一概写好。罗子富拿局票来看,把黄翠凤一张抽去。王莲生问:“做啥?”子富道:“耐看俚昨日老晚来,坐仔一歇歇倒去哉,啥人高兴去叫俚嗄。”汤啸庵道:“耐覅怪俚,倘忙是转局。”子富道:“转啥局!俚末三礼拜了六点钟哉!”啸庵道:“要俚哚三礼拜六点钟末,好白相啘。”
说着,催客的已回来,说:“尚仁里请客说,请先坐罢。”王莲生便叫“起手巾”。娘姨答应,随将局票带下去。汤啸庵仍添写黄翠凤一张,夹在里面。王莲生请众人到当中间里,乃是三张方桌,接连着排做双台。大家宽去马褂,随意就坐,却空出中间两把高椅。张蕙贞筛酒敬瓜子,洪善卿举杯向蕙贞道:“先生恭喜耐。”蕙贞羞的抿嘴笑道:“啥嗄!”善卿也逼紧喉咙,学他说一声“啥嗄”。说的大家都笑了。
小堂名呈上一本戏目请点戏。王莲生随意点了一出《断桥》,一出《寻梦》,下去吹唱起来。外场带了个纬帽,上过第一道鱼翅,黄翠凤的局倒早到了。汤啸庵向罗子富道:“耐看,俚头一个先到,阿要巴结?”子富把嘴一努,啸庵回头看时,却见葛仲英背后吴雪香先自坐着。啸庵道:“俚是赛过本堂局,走过来就是,比勿得俚哚。”黄翠凤的娘姨赵家娒正取出水烟筒来装水烟,听啸庵说,略怔了一怔,乃道:“倪听见仔叫局,总忙煞个来;有辰光转局忙勿过末,阿是要晚点哚?”黄翠凤沉下脸,喝住赵家娒道:“说啥嗄!早末就早点,晚末就晚点,要耐来多说多话。”汤啸庵分明听见,微笑不睬,罗子富却有点不耐烦起来。王莲生忙岔开说:“倪来豁拳,子富先摆五十杯。”子富道:“就五十杯末哉,啥稀奇!”汤啸庵道:“念杯哝哝罢。”王莲生道:“俚多个局,至少三十杯。我先打。”即和罗子富豁起拳来。
黄翠凤问吴雪香:“阿曾唱?”雪香道:“倪勿唱哉,耐唱罢。”赵家娒授过琵琶,翠凤和准了弦,唱一支开片,又唱京调《三击掌》的一段抢板。赵家娒替罗子富连代了五杯酒,吃得满面通红。子富还要他代,适值蒋月琴到来,伸手接去。赵家娒趁势装两筒水烟,说:“倪先去哉,阿要存两杯?”罗子富更觉生气,取过三只鸡缸杯,筛得满满的,给赵家娒。赵家娒执杯在手,待吃不吃。黄翠凤使性子,叫赵家娒:“拿得来。”连那两杯都折在一只大玻璃斗内,一口气吸得精干,说声“晚歇请过来”,头也不回,一直去了。
罗子富向汤啸庵道:“耐看如何,阿是覅去叫俚好?”蒋月琴接口道:“原是耐勿好啘,俚哚吃勿落哉末,耐去教俚哚吃。”汤啸庵道:“小干仵闹脾气,无啥要紧。耐勿做仔末是哉啘。”罗子富大声道:“我倒还要去叫俚个局哉!娘姨,拿笔砚来。”蒋月琴将子富袖子一扯,道:“叫啥局嗄?耐末……”只说半句,即又咽住。子富笑道:“耐也吃起‘酱油’来哉。”月琴别转头忍笑说道:“耐去叫罢,倪也去哉。”子富道:“耐去仔末,我也再来叫耐哉啘。”月琴也忍不住一笑。
娘姨捧着笔砚问:“阿要笔砚嗄?”王莲生道:“拿得来,我搭俚叫。”罗子富见莲生低着头写,不知写些甚么。陈小云坐得近,看了看,笑而不言。陶云甫问罗子富道:“耐啥辰光去做个黄翠凤?”子富道:“我就做仔半个月光景。先起头看俚倒无啥。”云甫道:“耐有月琴先生来里末,去做啥翠凤?翠凤脾气是勿大好。”子富道:“倌人有仔脾气,阿好做啥生意嗄!”云甫道:“耐勿晓得,要是客人摸着仔俚脾气,对景仔,俚个一点点假情假义也出色哚。就是坎做起要闹脾气勿好。”子富道:“翠凤是讨人啘,老鸨倒放俚闹脾气,勿去管管俚?”云甫道:“老鸨陆里敢管俚,俚末要管管老鸨哉。老鸨随便啥事体先要去问俚,俚说那价是那价,还要三不时去拍拍俚马屁末好。”子富道:“老鸨也忒煞好人哉。”云甫道:“老鸨阿有啥好人嗄!耐阿晓得有个叫黄二姐,就是翠凤个老鸨,从娘姨出身,做到老鸨,该过七八个讨人,也算得是夷场浪一挡脚色啘;就碰着仔翠凤末,俚也碰转弯哉。”子富道:“翠凤啥个本事呢?”云甫道:“说起来是利害哚,还是翠凤做清倌人辰光,搭老鸨相骂,拨老鸨打仔一顿。打个辰光,俚咬紧点牙齿,一声勿响,等到娘姨哚劝开仔,榻床浪一缸生鸦片烟,俚拿起来吃仔两把。老鸨晓得仔,吓煞哉,连忙去请仔先生来。俚勿肯吃药啘,骗俚也勿吃,吓俚也勿吃,老鸨阿有啥法子呢。后来老鸨对俚跪仔,搭俚磕头,说:‘从此以后一点点勿敢得罪耐末哉。’难末算吐仔出来过去。”
陶云甫这一席话,说得罗子富忐忑鹘突,只是出神。在席的也同声赞叹,连倌人、娘姨等都听呆了。惟王莲生还在写票头,没有听见。及至写毕,交与娘姨,罗子富接过来看,原来是开的轿饭账,随即丢开。王莲生道:“耐哚酒啥勿吃哉,子富庄阿曾完嗄?”罗子富道:“我还有十杯勿曾豁。”莲生便教汤啸庵打庄。啸庵道:“玉甫也勿曾打庄啘。”
一语未了,只听得楼梯上一阵脚声,直闯进两个人来,嚷道:“啥人庄?倪来打。”大家知道是请的那两位局里朋友,都起身让坐。那两位都不坐,一个站在台面前,揎拳攘臂,“五魁”“对手”,望空乱喊;一个把林素芬的妹子林翠芬拦腰抱住,要去亲嘴,口里喃喃说道:“倪个小宝宝,香香面孔。”林翠芬急得掩着脸弯下身去,爬在汤啸庵背后,极声喊道:“覅吵!”王莲生忙道:“覅去惹俚哚哭。”林素芬笑道:“俚哭倒勿哭个。”又说翠芬道:“香香面孔末碍啥,耐看鬓脚也散哉。”翠芬挣脱身,取豆蔻盒子来,照照镜子,素芬替他整理一回。幸亏带局过来的两个倌人随后也到,方拉那两位各向空高椅上坐下。王莲生问:“卫霞仙搭啥人请客?”那两位道:“就是姚季莼啘。”莲生道:“怪勿得耐两家头才吃醉哚哉。”两位又嚷道:“啥人说醉嗄?倪要豁拳哉。”
罗子富见如此醉态,亦不敢助兴,只把摆庄剩下的十拳胡乱同那两位豁毕;又说:“酒末随意代代罢。”蒋月琴也代了几杯。
罗子富的庄打完时,林素芬、翠芬姊妹已去,蒋月琴也就兴辞。罗子富乃乘机出席,悄悄的约同汤啸庵到里间房里去着了马褂,径从大床背后出房,下楼先走。管家高升看见,忙喊打轿。罗子富吩咐把轿子打到尚仁里去。汤啸庵听说,便知他听了陶云甫的一席话,要到黄翠凤家去,心下暗笑。
两人踅出门来,只见弄堂两边车子轿子堆得满满的,只得侧身而行。恰好迎面一个大姐从车轿夹缝里钻来挤住,那大姐抬头见了,笑道:“阿唷!罗老爷。”忙退出让过一傍。罗子富仔细一认,却是沈小红家的大姐阿金大,即问:“阿是来里跟局?”阿金大随口答应自去。
汤啸庵跟着罗子富一径至黄翠凤家。外场通报,大姐小阿宝迎到楼上,笑说:“罗老爷,耐有好几日勿请过来哉啘。”一面打起帘子,请进房间。随后黄翠凤的两个妹子黄珠凤、黄金凤,从对过房里过来厮见,赶着罗子富叫“姐夫”,都敬了瓜子。汤啸庵先问道:“阿姐阿是出局去哉?”金凤点头应“是”。小阿宝正在加茶碗,忙接说道:“去仔一歇哉,要转来快哉。”罗子富觉得没趣,丢个眼色与汤啸庵要走,遂一齐起身,踅下楼来。小阿宝慌的喊说:“覅去。”拔步赶来,已是不及。
第六回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