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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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48年·冬

1

我再度见到迪安是在过了一年多之后。那段时间我一直待在家里,写完了我的书,并依据《退伍军人权利法案》开始上学。1948年圣诞期间,姨妈和我一起去弗吉尼亚探望我哥哥,带着一大堆礼物。在那之前,我给迪安写了信,他说他正往东部来呢。我告诉他,如果这样的话,他可以来弗吉尼亚州的特斯塔门特找到我,就在圣诞节和元旦节之间。一天,当我们所有南部的亲戚们团团围坐在特斯塔门特的客厅里时,那些眼角还带着老南方的泥土、疲惫不堪的亲戚们,用低沉、嘟囔囔的声音谈论着天气收成还有那些老掉牙的话题,诸如谁家又生了个孩子,谁家又买了个新房子,这时候,一辆溅满泥点的四九年款哈德逊汽车停在门前的泥路上。我不知道谁来了。一个疲惫不堪的小伙子,肌肉袒露,穿着件破T恤,胡子拉碴,红着眼睛,走进门廊,按响了门铃。我打开门,瞬间醒悟过来那是迪安。他不远万里从旧金山一路开到我在弗吉尼亚的哥哥罗科的家门前,在如此奇妙而短暂的一段时间内他来了,就因为我刚刚写了告诉他我在哪儿的信。我看到车里还有两个人在睡觉。“真他妈的见鬼,迪安!谁在车里呢?”

“哈——喽,哈——喽,哥们,是玛丽露,还有埃德·邓克尔,我们得马上找个地方洗洗,我们都累成狗了。”

“但你怎么能这么快就来了这儿?”

“哈,哥们,这可是哈德逊!”

“你在哪儿弄的?”

“我用积蓄买的。我在铁道上打工,一个月挣四百美元。”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屋里乱糟糟的。我的南方亲戚们搞不清楚状况,谁是迪安、玛丽露和埃德·邓克尔,他们简直一头雾水。我姨妈和我哥罗科到厨房去商议。统共有十一个人挤在这个窄小的南方屋子里,得亏我哥哥刚刚决定从这房子里搬走,已经搬走了一半家具。他和他的老婆孩子要搬到挨近特斯塔门特的镇上去。他们已经买了一套新的客厅家具,老的那套盘算着要搬到我姨妈在帕特森的家里去,虽然还没商定到底怎么搬。迪安一听到这事儿,立刻提出用他的哈德逊来帮着搬。他和我可以带着家具跑两趟帕特森,最后一趟可以把我姨妈带回那里。这将省掉我们好多钱和麻烦。我嫂子做了一桌子饭菜,那三个筋疲力尽的人坐下来开吃。玛丽露从丹佛到现在就没睡过。我感觉她看起来变老了一些,但是更好看了。

我获悉迪安从1947年秋天开始,就跟卡蜜儿一起开开心心地住在旧金山。他在铁道上找到了一份工作,挣了好多钱。他成为一个漂亮小女孩儿的父亲,艾米·莫里亚蒂。毫无征兆,一天他走在街上,突然鬼上身了似的,他看到了那辆四九年款的哈德逊在打折,于是飞奔到银行拿出他所有的存款。他第一时间买下了那辆车,埃德·邓克尔和他一起。而后他们就破产了。迪安让卡蜜儿别担心,说他一个月后会回来。“我要去纽约把萨尔弄回来。”她听到这个事情并没有多高兴。

“做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你干吗这么对我?”

“没什么,没什么,亲爱的——啊——嗯——萨尔哀求我、请求我去一趟把他带回来,我当然必须那么去做——但我们不必为此多做解释了——我会告诉你为什么……不,听着,我会告诉你为什么。”他告诉了她为什么,当然了,也就是那么一说。

大块头埃德·邓克尔也在铁道上干活儿。他和迪安在一次裁员风暴中被开掉了,因为他们没啥资历。埃德遇到了一个名叫加拉提亚的女孩,她靠着一些积蓄住在旧金山。这两个没头脑的无赖打算把那个女孩带到东部,让她沿途买单。埃德百般哄骗和哀求她,她全然不为所动,除非他能和她结婚。在旋风般的数日内,埃德·邓克尔和加拉提亚结婚了,迪安跑前跑后帮着张罗那些文件,就在圣诞节前几天,他们以每小时七十迈的速度飞离旧金山,前往洛杉矶和那些无雪的南方公路。在旧金山,他们在一家旅行社带上了个水手,挣到了十五美元的汽油钱。那哥们要去印第安纳州。他们还让一位妇女和她的白痴女儿搭上车,还让她出四美元的汽油钱,把她们带到亚利桑那州。迪安和白痴女孩一起坐在前排,他叨叨着:“这一路啊,哥们!这么个甜蜜可爱的小东西。哦,我们聊天吧,我们聊聊火焰,和变成天堂的沙漠,还有她那用西班牙语诅咒的鹦鹉。”等这些搭顺风车的乘客下车后,他们继续前往图森。加拉提亚·邓克尔,埃德的新老婆,一直抱怨她好累,想睡到汽车旅馆去。可是如果这么着的话,没等到弗吉尼亚,他们就得把她的钱花光了。其中两个晚上,她迫使他们停下来,在汽车旅馆浪费了几十块钱。他们到达图森的时候,她就没钱了。迪安和埃德在一家旅馆大堂把她扔在那儿了,带着水手继续他们的旅程,他们丝毫也不觉得有愧。

埃德·邓克尔是个高大、冷静、不好思考的家伙,永远百分百地对迪安言听计从,让他干吗就干吗,迪安总是很忙,对任何事都缺乏顾忌。正当他紧赶慢赶地穿过新墨西哥州的拉斯克鲁塞斯时,他突然又萌生了一种炸裂的欲求,要再去看一眼他甜美的第一任妻子玛丽露。她住在北边的丹佛,他扭头向北行进,完全不顾那位水手软绵绵的抗议,当晚就潜入了丹佛。他四处奔波,在一家旅馆里找到了玛丽露。他们做了长达十个小时的疯狂的爱。一切事情又重新调整了,他们打算继续厮混在一起。玛丽露是迪安唯一真正爱过的女孩。当他再度看到她的脸时,他已经厌烦了悔恨,于是,他抱住她的膝盖哀求她,一如既往。她理解迪安,摩挲着他的头发,她知道他疯了。为了让那位水手好受点儿,迪安给他在旅馆房间安排了个妞,那是他从过去那帮老友经常喝酒的台球厅找到的。但是水手不要这妞,当夜就消失了,他们再也没有见到他,他也许坐了公交车去了印第安纳。

迪安、玛丽露和埃德·邓克尔沿着科尔法克斯呼啸向东,进入了堪萨斯平原。当晚在密苏里州,暴风雪袭击了他们,迪安不得不用围巾厚厚地裹住脑袋,把头伸出车窗外那么开着车,他带着雪地墨镜,看起来活像一位把雪当一部书来读的苦修士,因为汽车的挡风玻璃上结了厚达一英寸的雪。在他祖先的出生地,他开起车来不假思索驾轻就熟。大早上,那车在一座小雪丘上直打滑,掉到沟里去了。一位农民帮他们弄了出来。他们遇到一位搭车人,答应到孟菲斯给他们一块钱。到了孟菲斯,那哥们一头扎回家,埋头找那一块钱,他喝多了,说他找不到。然后他们穿过田纳西州,经过这番折腾之后,大家精疲力竭。迪安先前把车开到九十迈,他这会儿不得不稳定地把车速控制在七十迈,否则整辆车都可能从山的一侧翻滚下去。他们在最冷的冬季翻越了大烟山。当他们抵达我哥哥家门前时,他们已经三十个小时没吃东西了——除了点糖果和奶酪饼干。

他们开始狂吃,正当迪安手里抓着个三明治,弯腰站着,在那台大留声机跟前不停地蹦着,他在听的是我刚买的狂野的波普唱片《狩猎》,戴克斯特·戈登和瓦德尔·格雷在一大帮高声尖叫的观众面前吹着他们的萨克斯,造就了这张唱片疯狂、夸张至极的音量。那些南方亲戚们则面面相觑,惊讶地摇摇头。“萨尔都交往的是什么狐朋狗友啊?”他们问我哥。我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南方人不喜欢装妖作怪的疯狂,就是迪安这样的。而迪安对于他们压根就置若罔闻。迪安式的疯狂开成了一朵诡异的花儿,我认识到了他的这一点是在有一天他和我、玛丽露、邓克尔离开我哥哥家出去遛遛车时,那回我们才算是第一次有了在一起的机会,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机会。迪安握住方向盘,将车拨到二档,他沉思了一会儿,车开始发动前行,突然,好像做出了什么了不起的决定一样,他一踩油门,让车猛地加速。

“好了,孩子们。”他说,然后擦了擦鼻子,弯下身探了一下紧急刹车闸,从储物格里取出烟,他灵活地前后移动身体,一边继续开车。“下周我们要干什么,这会儿就该决定了,特别重要,特别重要,哦耶!”他灵活地避开了一辆骡车,一位老黑人不紧不慢地驾驶着它。“是的!”迪安大喊大叫。“是的!琢磨琢磨他!现在研究一下他的灵魂——停一会儿,好好思考一下。”于是他慢下车速,好让我们所有人可以扭头看那个嘴巴里嘟嘟囔囔的老头儿。“哦是的,琢磨琢磨他亲爱的,现在我愿意好生去琢磨一下他的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真想爬进他的脑袋里看看,除了今年的甜菜收成和火腿,还有些什么。萨尔,你是不会知道的,我十一岁的时候曾经在阿肯色州和一帮农民过了整整一年。我什么都干过,我还曾经撕下来过一张死马的皮。1943年圣诞节之后,我再也没去过阿肯色州,那年我和本·加文打算偷一个车上有枪的男人的车,结果被他一路追杀。我跟你说这些是要说明,对于南方我绝对不是门外汉。我知道它们是怎么回事儿——我是说,哥们,我深挖过南方,里里外外,我还仔细琢磨过你写给我的关于它们的信。哦,就是这样,哦,就是这样,”他说着说着,车越开越慢近乎停下,又猛地加速回七十迈,他整个人都俯在方向盘上,眼睛盯着前方。玛丽露若无其事地面露笑容。这是一位崭新的、完整的、成熟的迪安。我对自己说,我的天,他变了。当他提及自己讨厌的事情时,他的眼睛里会喷出怒火;而当他突然感到快乐的时,巨大的喜悦又会席卷而来;他脸上的每块肌肉都在灵活地伸展收缩。“哦,哥们,我要跟你说的是,”他说,捅捅我,“哦,哥们,我们绝对必须找时间聊聊——卡罗尔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明天一大早,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卡罗尔。现在,玛丽露,我们得整些面包和肉,在回纽约的路上当午饭吃。你身上有多少钱,萨尔?我们可以把所有东西都放在车后座上,P太太的家具什么的,我们所有人都挤一挤坐在前面,一路上讲讲故事,很快就到纽约了。玛丽露,心肝,你挨着我坐,然后是萨尔,埃德坐在车窗边,大埃德坐在窗边可以挡挡风,这下他终于可以用上他的盖毯了。而后,我们奔向我们美好甜蜜的生活,因为现在正是时候,而我们都知道正是时候。”他恼怒地搓了搓自己的下巴,猛踩油门,超过了三辆卡车,他呼啸着把车开入了特斯塔蒙德的镇中心,他看向各个方向,而他丝毫不必转动脑袋就可以看到眼球覆盖一百八十度范围内的视野。砰!他瞬间发现了一个可以停车的地方,于是我们停好了车。他跳下了车子,心急火燎地走进火车站。我们乖乖地跟着他。他买了包烟,从他的一举一动看来,他已经彻头彻尾地疯了,似乎在同一时间做了所有的事情。左右摇着头,上下点着头,侧着走,忽快忽慢地前进,充满活力的手势;急慌慌地走,坐下,架起二郎腿,放下二郎腿,站起来,搓搓手,拉拉前挡,提提裤子,抬起头说“嗯”,瞬间又把眼睛转到一边看别的地方;与此同时,他一直提溜着我的裤带,没完没了地说个不停。

特斯塔蒙德很冷,还下了一场莫名其妙的雪。他站在漫长而空寂的主干道上,这条路跟铁道平行,除了一件T恤,一条皮带都没扣上的松松垮垮的裤子,他好像随时要把裤子脱掉。他把脑袋扎到玛丽露跟前说话,又闪到一边,手舞足蹈地对她说。“哦,是的,我知道!我懂你,我懂你,亲爱的!”他的笑声颇为神经质,开始的时候低低的,最后十分高亢,活像电台里的神经病人,只不过更快更近乎犯傻。而后他又迅速地恢复到公事公办的口气。我们漫无目的地到了镇上,但他找到了目标。他让我们全部手足无措,派玛丽露去杂货店买午饭,派我去买份报纸看看天气预报,埃德则去买雪茄。迪安喜欢抽雪茄,他抽着雪茄翻着报纸说着话。“我们神圣美国在华盛顿的那些大佬们又在谋划新伎俩了——啊哼!——嗷——嗨皮!嗨皮!”而后他猛地冲出门去,去看一个正好路过火车站门外的黑姑娘。“瞧瞧她!”他说,站着用小指头指着人家,又嘎嘎乱笑指着自己,“那走掉的可爱的小黑妞。哈!嗯!”我们上了车,飞速地开回我哥哥家。

我在乡下度过了一个安宁的圣诞节。我们回到家里时,看到了圣诞树,礼物,闻到了烤火鸡的香气,听着亲戚们的唠嗑,我意识到躁动再度降临了我,那躁动的名字就是迪安·莫里亚蒂,我又一次向路上进发。

2

我们把我哥哥的家具装在汽车后半截,天还黑着的时候就出发了,发誓要在三十小时之内回来——三十小时南北往返驾驶一千英里。但这就是迪安要干的。那是一段艰难的旅程,但我们谁也没发觉。车内暖气坏了,挡风玻璃上总是结满了雾气和冰。迪安不停地拿着块抹布去擦那块玻璃,像要创造性擦出一个窟窿来看清道路。“哈,神圣的窟窿眼儿!”在这辆宽阔的哈德逊内,我们四个坐在前排也还绰绰有余。一条毯子盖着我们的膝盖,收音机罢工了。那是一辆五年前出的新牌子车,现在已经坏掉了。我们也只付了一期的钱。我们一路向前,在华盛顿北边儿的三〇一号公路,一条车辆稀少的两车道的笔直的高速公路。迪安还在唠叨,别人都闭嘴了,他夸张地比比划划,斜靠在我跟前,仅仅为了说道个什么,有时他的双手完全脱离了方向盘,而车子依然像离弦之箭一样笔直向前,一刻也没有偏离路中央的白色分隔线,我们的左前轮一直如此。

迪安的来临完全是无缘无故、毫无意义的状况,与此同时,我毫无道理地追随着他。在纽约上学的时候我和一个叫卢西安的女孩谈起了恋爱,一个漂亮的、有着蜜色头发的意大利姑娘,我确实很想和她结婚。那些年,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结婚的女人。每遇到一个女孩我就会忍住不问自己:她会成为一个怎样的妻子?我告诉了迪安和玛丽露关于卢西安的状况。玛丽露想知道关于卢西安的一切,她想和她碰面。我们一路经过里士满、华盛顿、巴尔的摩,在去往费城的乡村路上一边颠簸,一边聊着。“我想找个女孩结婚,”我告诉他们,“让我可以和她一起安顿自己的灵魂,白头到老。我不能总这么过——这么东奔西走、流离失所。我们总得去找个地方落脚,发现点什么。”

“哈对,哥们,”迪安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琢磨你身上关于家庭和婚姻等诸如此类的美好的与你的灵魂相关的事物。”那是个忧伤的夜晚,也充满了欢愉。在费城,我们走进一家吃午餐的馆子,花了我们最后一点钱吃了一顿汉堡。柜员,那是半夜三点,他听到我们在谈钱的事儿,便主动提出,如果我们愿意去后厨帮着洗洗碗,我们会得到免费的汉堡和更多的咖啡,因为帮他洗碗的人今天来不了。我们蹦跳着进了厨房。埃德·邓克尔说他很久以前就在餐馆里洗过碗,于是他将长长的胳膊伸到碗堆里,洗了起来。迪安拿着块毛巾到处晃悠,玛丽露也是如此。而后他们开始在锅碗瓢盆当中勾肩搭背,他们躲到餐具间一个黑暗的角落去了。只要我和埃德老老实实洗碗,柜员就心满意足了。我们十五分钟就洗完了碗。天蒙蒙亮时,我们穿过了新泽西,纽约在云端浮现,越过茫茫的雪原。迪安把一件白T恤绕在耳朵上保暖。他说我们就像一伙要来炸掉纽约的阿拉伯人。我们风驰电掣地穿过林肯隧道,径直抵达时代广场,玛丽露想看看它。

“哦,老天,我希望我能找到哈塞尔。大家好好擦亮眼,看看能不能找到他。”我们认真地巡视着人行道。“好哈塞尔,哦你早该在得克萨斯见着他。”

迪安从旧金山开始差不多跑了四千英里的路,经过亚利桑那,到过丹佛,在四天之内就经过了无数神奇的冒险,而这仅仅还是开始。

3

我们去了我在彼得森的家睡觉,我是第一个醒来的,在当天下午的晚些时候。迪安和玛丽露睡在我的床上,埃德和我睡在我姨妈的床上。迪安破破烂烂的、掉了链子的旅行箱摊在地板上,一只袜子露在外头。有人从楼下药房打电话找我。我跑了下去,那是从新奥尔良打来的一通电话,是搬到新奥尔良的老布尔·李打来的。老布尔·李用他尖利的、拖着哭腔的嗓子抱怨说,有个叫拉迪雅·邓克尔的姑娘刚刚抵达他家,她要找埃德·邓克尔。老布尔·李搞不清楚这些人都是谁。拉迪雅·邓克尔是个倔强的家伙。我让布尔告诉她邓克尔和迪安跟我在一起,我们会在返程回西海岸的路上去新奥尔良接她。而后那姑娘自己来接听了电话。她想知道埃德怎么样了。她非常在意他是否开心。

“你是怎么从图森跑到新奥尔良的?”我问。她说她发电报给家里,让家人汇钱,她坐上了长途汽车。她已经下定决心要追随埃德,因为她爱他。我回到楼上,跟大埃德说了这件事,他忧心忡忡地坐在椅子里,他可真是人群中的天使。

“好了,现在,”迪安突然醒来,从床上跳起来,当即发号施令,“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吃东西,越快越好。玛丽露,快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可吃的。萨尔,你跟我一起去药房给卡罗打个电话。埃德,你在屋里看看有什么可干的活儿。”我尾随着迪安,慌慌张张地下了楼。

开药店的家伙说:“你们又来了一通电话——这次是从旧金山打来的——找一个叫迪安·莫里亚蒂的家伙。我跟对方说这里没人叫这个名字。”那是最最甜蜜的卡蜜儿给迪安打的电话。开药店的哥们,山姆,一个高大、冷静的哥们,我的朋友,看着我,挠着自己的头说。“我的天,你们经营的是什么勾当,国际妓院吗?”

迪安笑得像个傻子。“我懂你意思,哥们!”他钻进电话亭,要了个旧金山方面付费。而后,我们给家在长岛的卡罗打电话,让他过来。卡罗两个小时后就到了。与此同时,迪安和我打算再度开车回弗吉尼亚,去接余下的家具并把我的姨妈接回家。卡罗·马克斯出现了,腋下夹着本诗集,他在简易凳上坐了下来,两眼发光地看着我们。在最初的半个小时里,他啥也不想说,说什么也不表达自己。自从丹佛那段令人愁肠百结的日子以来,他变得沉默寡言,那缘起于达喀尔,在达喀尔,他留着络腮胡,他跟着一群小孩去到后街上,孩子把他带到了会看预言命运的巫医那儿。他拍了一些一次成像的照片,都是关于达喀尔那些疯狂街上的茅草屋,还有死胡同。他说他在返程路上,差点儿像哈特·克莱恩那样从船上跳海。迪安坐在地上摆弄着一只八音盒,听着里面一首优美的曲子。《美妙绝伦的浪漫故事》“小铃铛,团团转。啊!听!我们聚在一起,弯下腰琢磨八音盒里边的奥妙——小铃铛,噢耶。”埃德·邓克尔也坐到了地板上,他拿着我的鼓槌,开始轻轻地敲起鼓点好配合八音盒。他敲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细听。“滴……嗒……滴滴……嗒嗒。”迪安将手掌在耳朵后面罩成杯子状,他的嘴巴大张;他说:“啊!噢耶!”

卡罗眯起眼睛,看着这傻乎乎的疯狂举动,最后他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膝盖说:“我有事要宣布。”

“什么?什么?”

“这次来纽约的旅行有什么意义?你们现在到底在搞什么鬼?我是说,哥们,你们到底要去哪里?你们要去美国哪里?夜里开着那么一辆金光闪闪的车子?”

“你要去哪里?”迪安张开嘴,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我们坐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再也没什么可聊的了。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出发。迪安猛然起身说我们该准备回弗吉尼亚了。他洗了个澡,我做了一大锅米饭,把家里剩下的吃的全部放进去,玛丽露补好了袜子,我们准备启程了。迪安和卡罗还有我驾车飞奔到纽约,我们承诺赶在新年之前三十个小时之内和卡罗见面。那是夜里,我们把他放在时代广场,返身穿过收费昂贵的隧道,奔赴新泽西上了路。我们俩轮番上阵开车,迪安和我仅仅花了十个小时就抵达了弗吉尼亚。

“现在是我们多年来头一回单独在一起,可以好好聊一聊了。”迪安说。而后他彻夜都在说话。我们梦游般地穿过了沉睡中的华盛顿,返回弗吉尼亚的荒野。天亮时分穿过了阿波马托斯克河,早上八点稳稳当当地把车停在了我哥哥家的门口。迪安高度亢奋,每一样他所见到的事物,每一个他所谈及的话题,过去的分分秒秒的每一点儿细节。他欣喜若狂,不知所以。“当然啦,现在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们上帝是不存在的。我们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你记得吗,萨尔,当我头一回来纽约的时候,我请求查德·金给我讲讲尼采。你发现这是多久远之前的事情了吧?一切都很好,上帝还好好的,我们知道了时间。从古希腊人到现在,一切的预言都落空了。你别想用几何学或者几何学的思维方式去实现它。就这么回事儿!”他将每一根指头紧握成拳头,车子笔直无误地向前行进。“不仅如此,我们俩都知道我没时间去解释为什么上帝是存在的。”有些时候,我嘟嘟囔囔着生活中的麻烦事儿——我的家境如何清贫,我有多么想帮助卢西安,她也一样穷,还有个女儿。“麻烦事儿,你看,正是上帝之所以存在的依据词,重点是不能被麻烦纠缠上。我脑袋里嗡嗡响!”他叫道,抱紧他的脑袋。他就像格劳乔·马克斯一样冲出车门,去买香烟。那种急促的步态宛如燕尾服的下摆正随之飞舞,只是他没有燕尾服。“从丹佛到现在,萨尔,发生了太多事情了,哦,那些事——我反复想了又想。我曾经一直是个被关在感化院里的小流氓,是个年轻的朋克,为了显示自己,我把偷车当作显示自己心理优势的表达方式,总是想显摆。现在我在监狱中的问题基本上很清楚了,正如你所知,我不会再进监狱了。余下的也不是我的问题。”我们经过时一个小孩儿正往路边的车里扔石头。“想想这个,”迪安说。“有一天他把一块石头扔进某个男人的挡风玻璃,那个男人被砸中了,死掉了——那都是那个男孩干的。你知道我说的意思了吗?上帝毫无疑义是存在的,当我们行进在这路上的时候,我坚信关于我们的所有一切都有了安排——即便是你,你开车的时候,那么害怕车轮子。”(我讨厌开车,总是开得小心翼翼。)“一切都恰如其分,你不会偏离路线,我可以睡大觉。另外,我嘛最了解美国,我们在自己家。在美国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得到任何我想要的东西,因为在美国每个角落都是一模一样的,我知道这里的人们他们在干吗。我们给予,索取,在不可思议的、复杂的甜蜜中曲折前行。”他说的一切都不是那么清楚,但他想表达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却纯洁可辨,他大量地用“纯洁”这个词。我从未想过迪安会变成一个神秘主义者。这是他神秘主义的早期,之后会进入古怪而且落拓的W.C.菲尔兹式的圣洁。

当天夜里,我们在车后边装上家具,连夜赶回纽约,即便是我姨妈都留着半只耳朵,听迪安的高谈阔论,这会儿因为姨妈也在车里,迪安开始脚踏实地地谈起他在旧金山的工作。我们没有错过任何一点儿关于铁路司闸员如何工作的细节,每次经过场院都要以此为例,在某个点上,他甚至跳下车,给我们示范司闸员如何在会车时候给出信号。我的姨妈退到后座,睡着了。半夜四点在华盛顿,迪安再度拨通了让卡蜜儿在旧金山付费的电话。之后不久,我们刚刚驶离华盛顿,一辆巡逻车拉响警报器追上我们,给我们开了一张超速罚单,尽管我们的速度不过三十迈。这都是加利福尼亚的牌照惹来的祸害。“你们这些家伙以为在这儿可以爱开多快就开多快,就因为你们来自加州吗?”警察说。

我和迪安去了警察局,试图跟警察解释说我们没有钱。他们说如果拿不出罚金来,迪安将不得不在牢里过夜。当然了,我的姨妈有这笔钱,十五美金,她统共有二十美金,事情就变得好办了。事实上,当我们正跟警察大吵大闹的时候,有个警察跑去车里看了眼我的姨妈,她正裹着毯子坐在后座上,她也看到他了。

“别担心,我没枪。如果你来搜查车,尽管随意。我和我外甥一起回家,这些家具不是偷来的,是我外甥女的,她刚生了个宝宝,她正打算搬到她的新家。”这一连串话让警察哑口无言,只好缩回警察局。我的姨妈不得不帮迪安付了罚金,否则我们就得羁绊在华盛顿。我没有驾照。他答应还这笔钱,而他真的那么干了,就在一年半多点儿的时候,这给了我姨妈一个意外的惊喜。我的姨妈——是一个不幸沦落在这个悲哀世界的可敬的妇女,她懂得这个世界。她给我们讲了警察的事情。“他躲在树后头,想看看我长什么样儿。我告诉他——我告诉他想搜车的话悉听尊便。我没什么好羞愧的。”她知道迪安有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我也是,正因为我和迪安混在一起,迪安和我悲哀地接受了这一切。我姨妈有一回曾说,如果男人们不拜倒在女人足下请求原谅的话,这个世界永远得不到安宁。迪安知道这点,他提到过很多次了。“我一次又一次地恳求玛丽露在我们纯洁的爱之间,建立起一种甜蜜的谅解,抛掉一切的争吵,她能理解。但她还有别的心思——她追随我。她不理解我有多爱她,她正在毁灭我。”

“事实上是我们不理解我们的女人;我们责怪她们,但其实过错在于我们。”我说。

“其实没那么简单,”迪安说,“和平会突然光临,但我们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对吧,哥们?”他阴着脸,一口气开过新泽西。傍晚时分,换我开到彼得森,而他在后排睡觉。早上八点,我们到地儿了,发现玛丽露和埃德·邓克尔正坐在烟灰缸跟前,从里面捡烟屁股抽,他们自打迪安和我离开后就没吃过东西。我姨妈买了吃的,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4

现在是西部三人特别行动小组在曼哈顿区找个新的落脚点的时候了。卡罗在纽约大道上有个公寓,他们当晚就要搬进去。我们整个白天都在睡觉,迪安和我,醒来时正逢一场大雪席卷了1948年的新年夜。埃德·邓克尔坐在我的简易凳上,絮叨着上一个新年的陈年往事。“我在芝加哥,一穷二白,我坐在北克拉克大街的旅馆房间窗边上,楼下面包房诱人的香气直往我鼻子里钻。我一毛钱也没有,但还是厚着脸皮下了楼,和那个女孩说话。她白给了我面包和咖啡蛋糕。我回到屋里吃了它们。我在房间里待了一整夜。在犹他州的法明顿,有一阵子,我和埃德·沃尔一起干活儿——你知道埃德·沃尔吧,丹佛那个农场主的儿子——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突然,我看到我那死去的妈浑身闪闪发光,站在屋子一角。我喊道:‘妈!’她消失了。我眼前总是出现幻觉。”埃德·邓克尔点点他的头说。

“你打算拿拉迪雅怎么办?”

“哦,走着瞧吧,等我们去了新奥尔良,你不这么认为吗,哈?”他开始扭头对着我寻求意见。光是一个迪安满足不了他的需求。但他已经爱上拉迪雅了,开始琢磨这件事。

“你自己打算怎么办,埃德?”我问。

“我不知道,”他说。“我就这么着走着看看,我在琢磨生活本身。”他重复了一遍,学着迪安的口气。他没有方向可言。他正回味在芝加哥的那夜——孤零零的房间里的热咖啡蛋糕。

大雪在窗外飞舞飘扬,纽约将召开一场盛大的派对,我们都要去。迪安把他的破旅行箱放到车上,我们一道出发前往的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我的姨妈正为我哥哥下周要来拜访高兴不已,她拿着报纸坐在那里,等着午夜时代广场传来的新年广播。我们的车轮子一路打着滑进入纽约。迪安开车的时候我从不担心害怕,他能在任何情况下把车开得好好的。收音机已经修理好了,这会儿他调到波普爵士,让我们嗨起来。我好像不知道要去哪里,也毫不在乎。

正当那时,一件诡异的事情开始困扰着我。那就是:我遗忘了一些什么。那是在迪安出现前,我下定决心要做的一个决定,而今它消失得一干二净,但依然悬挂在我意念的舌尖上。我不停地打起响指,想要回忆起来。我差不多要想起来了。但我深知不能记起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决定,还是一个我已忘记的念头。它缠绕着我笼罩着我,让我惊诧莫名,让我感到悲伤。它好像跟裹尸布旅行者有点什么瓜葛。卡罗·马克斯和我曾经促膝长谈,面对面坐在两张椅子上,我告诉他我曾经做过的一个梦,一个古怪的阿拉伯人在大漠之中追杀我,我想挣脱他的追逐。就在我赶到安全的城市之前,他逮住了我。“这是谁呢?”卡罗问道,我们琢磨着。我认为那是我自己,裹着个裹尸布。然而并不是。某样东西、某人、某种神灵在我们穿过生命荒漠的过程中追杀着我们,并在我们抵达天堂之前得逞。自然地,现在我回想起来,这只是死亡:死亡会在我们到达天堂之前截住我们。那些我们活着的时候孜孜以求的东西,那些让我们叹息、呻吟、历经甜蜜与劫难的种种,那些我们曾在子宫内经历过的失去的狂喜,再度重现,并且可以借由死亡得以实现(尽管我们讨厌承认这一点)。但谁乐意去死呢?在倏忽而过的事物当中,我内心深处始终在想着这个问题。我跟迪安说了,他很快意识到那只是单纯地想要纯洁的死亡,而我们不会再活一次,他,当然与它毫无瓜葛,我对此深表同意。

我们跑去见我们在纽约的朋友们,疯狂之花也在那里开放。我们先去找汤姆·赛布鲁克。汤姆是个忧郁、帅气的家伙,甜蜜、慷慨有加、善解人意,只是偶尔他会突然被抑郁症袭击,一句话也不说地跑了出去。那天晚上他格外高兴。“萨尔,你从哪儿找到这些绝顶棒的人的?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我在西部发现了他们。”

迪安如鱼得水,他放上爵士乐,把玛丽露一把抓过来,紧紧搂住,随着音乐的节奏与她蹦跶起来。她也回应着,那是真爱的舞蹈。伊恩·麦克阿瑟也带来了一大票人。纽约的周末开始了,持续了有三天三夜。这一大帮子人挤进哈德逊轿车,在雪中的纽约,从一个派对辗转到另外一个。我带着卢西安和她妹妹去了最大的那场派对。当卢西安看到我和迪安以及玛丽露在一起时,脸色一沉,她感觉到他们把疯狂传染给了我。

“我不喜欢你和他们在一起。”

“哈,没关系啦,这只是玩玩,我们只活一次,我们得好好玩耍。”

“不,这太悲哀了,我不喜欢。”

而后玛丽露开始向我求欢,她说迪安将要和卡蜜儿待在一起,她想要我和她在一起。“和我们一起回旧金山吧,咱俩住在一起。我会做你的好女孩儿。”但我知道迪安爱玛丽露,我也知道玛丽露这么做只是为了勾起卢西安的嫉妒,我可不想变成这个局面。无论如何,我对这个金发女郎还是挺蠢蠢欲动的。当卢西安看到玛丽露把我推到角落里,跟我说着那些话,并强吻我时,她接受了迪安的邀请,跑到外边车里去了。但他们只是在那儿聊聊天,喝一喝我藏在车内储物格里的南方私酿酒。一切都搅和在一起,并且向下坠落。我知道我和卢西安长久不了。她想让我走她的路数。她嫁给了一个待她很差的码头工人。我想要接这个盘,娶了她,并接受她的女儿,如果她能离成婚的话。但他们连离婚的钱都没有,所以一切都毫无希望,不仅如此,卢西安从不理解我,因为我喜欢那么多的东西,总是从一个堕落的星球奔向另一个,直到我自己也是直线下坠。我对任何人都给不出什么,除了我的困惑。

派对相当盛大,差不多有百来号人聚在西九十几号的地下公寓内。人们涌入暖气炉边上的地下室隔间内。每个角落,每张床,每只沙发上都正发生点什么——不是纵欲,而是纽约派对特有的尖叫和狂野的收音机音乐。甚至还来了个中国女孩。迪安像格劳乔·马克斯那样从一群人跑到另外一群里去,跟每个人攀谈结识。每过一会儿我们就要开车出去再接一拨人。达米恩来了,达米恩是我们纽约帮的英雄人物,正如迪安是西部的男主角一样。他们彼此很快看对方不爽。达米恩的女友突然挥起右拳打了他的下巴,他被打得都站不稳了。她把他弄回家了。我们一些疯狂的报社朋友们带着酒从办公室过来。外边暴雪连天。埃德·邓克尔和卢西安的妹妹一见如故,和她一起消失了。我忘了说埃德是个在女人跟前很得宠的家伙。他有六英尺四高,温和体贴,善解人意,总是和和气气的。女人们穿脱大衣的时候,他总会上前帮忙。就是这么回事儿。凌晨五点,我们从廉租公寓的后院穿过,从窗户爬进了正在进行大派对的一间公寓。到了傍晚,我们又回到汤姆·赛布鲁克那儿。人们在那儿画画,喝着走了气的啤酒。我搂着一个叫莫娜的女孩躺在沙发里,一票又一票人从老哥伦比亚大学酒吧向这里涌入。生活中的一切,生活的种种面孔,都塞在这个湿乎乎的房间内。伊恩·麦克阿瑟那个派对还在继续。伊恩·麦克阿瑟是个甜美可爱的家伙,戴着眼镜,镜片后发散着愉悦的眼神。他开始对所有事情都说:“好!”就像此时此刻的迪安一样。并且再也停不下来了。在戴克斯特·戈登和瓦德尔·格雷吹奏的狂野的《狩猎》乐曲声中,迪安和我在沙发上和玛丽露玩接手球,她在这方面是个老手。迪安光着上身,穿着他的裤子,光着脚到处晃,随时打算开上车出去接来更多的人。任何事情都会发生。我们发现了狂野、喜庆的罗洛·格雷布,在他长岛的家里待了一晚上。罗洛和他姨妈住在一所豪宅里。等她死后,这房子就是他的了。在此之前,她拒绝配合他的任何愿望,厌恶他的朋友们。他把我们这票烂人带回家:迪安、玛丽露、埃德和我,在屋里造出巨大的动静。那老女人在楼上走来走去,扬言要报警。“哦,闭嘴,你这个老不死的!”格雷布嚷嚷道。我搞不明白他怎么和她住在一起。他有比我一辈子所见过的书还要多的书——两个图书馆,两个房间从地上到天花板,四壁都是书架。包括那种诸如十卷本的《伪经》之类的书。他演出威尔第的歌剧,穿着后背上有个大口子的睡袍来比划他们。他对任何事情都不抱怨。他是个腋下夹着十七世纪乐谱原稿,穿过纽约码头区的大学者,大喊大叫着。他像只大蜘蛛一样爬行过街道。他的兴奋是从他发射出恐怖光芒的眼睛中投射出来的。他不停地扭动着脖子。他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他扭着,猛地坐下,嘟嘟囔囔,还嚎叫,他近乎绝望地往后一靠,几乎说不出一句话,竭尽了一生的兴奋。迪安垂着脑袋站在他跟前,不停地重复着,“对……对……是的。”他把我拉到一个角落。“这个罗洛·格雷布是所有人当中最了不起、最棒的。我想跟他一样。他永不止息,他去往任何方向,他把所有的劲儿都使出来,他审时度势,除了义无反顾地前进没有别的。天啊,他就是终极!你看,如果你以他为楷模,你最终也会得到。”

“得到什么?”

“那个!那个!我会告诉你的——但现在没时间了,我们现在没时间了。”迪安跑回去,要多看一会儿罗洛·格雷布。

乔治·西林,那位伟大的爵士钢琴家,迪安说,恰如罗洛·格雷布。一个漫长而疯狂的周末当中,迪安和我跑去鸟国酒吧看西林演奏。那地方还没啥人,十点钟,我们是第一波顾客。西林出来了,双目失明的他被人牵着手来到钢琴琴键跟前。他是个气宇轩昂的英国人,穿着纯白的硬领衬衫,微胖,金发,他周身弥漫着英国仲夏夜的气息。当大提琴手向他侧身,开始拨弄出乐音时,他手下开始弹奏出令人心旷神怡的曲调。那位鼓手,丹齐尔·贝斯特,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除了他的手腕转动着刷子。而西林开始晃动,他沉迷不已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开始的时候很轻柔,而后开始晃动着钢琴凳,向前向后,随着节奏的加快,他晃得越来越快,他的左脚随着每一个节奏打着拍子,他的脖子开始一伸一缩地摇晃,他把脸贴近琴键,他向后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原本梳得纹丝不乱的头发开始凌乱了,他开始流汗。音乐越来越轻盈。低音大提琴手弓着腰,专心致志地拉弦,越来越快,看起来越来越快。西林开始弹奏他的旋律,钢琴的乐声一泻而下,你感觉像是乐手没有时间将它们理顺。它们波涛汹涌宛如大海。乐迷们为他呐喊“加油!”迪安流着汗,汗水浸透了他的领子。“就是他!就是他!老天哪!老天啊西林!是的!是的!是的!”西林能感受到他背后的疯子,他能听到迪安的每一次呼吸声和咒骂,尽管看不到,他能感受到。“没错儿!”迪安喊道,“是的!”西林微笑着,他摇晃着,从钢琴跟前站起来,大汗淋漓,那是他在1949年的伟大时光,在他一夜成名和商业化之前。他走后,迪安指着那张空荡荡的钢琴凳说。“上帝的空凳子。”他说,钢琴上放着一把小号,它身上金色的影子来自乐池后墙上画的沙漠驼队。上帝走了,那是他离去后的寂静。那是个雨夜。那是雨夜的奇迹。迪安满怀敬畏地瞪大了眼睛。这种疯狂不会带我们去任何地方。我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我突然意识到那是我们吸的大麻引起的,迪安从纽约带了一些过来。那让我感觉一切都将来临——那些当你知道的时候,已经注定发生的一切。

5

我丢下他们独自回家休息。我姨妈认为我和迪安这伙人厮混在一起就是浪费时间。我也知道那是不对的。生活就是生活,对错是对错。我想要的是再度去西海岸晃一圈儿,再回学校赶上春季开学。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一趟旅行啊!我只是跟着大家搭搭顺风车,看看迪安还要干些什么,最后,我也知道了迪安要回旧金山和卡蜜儿待在一起,我想泡泡玛丽露。我们打算再次穿越艰难的大陆。我拿到了我的军人补贴,给了迪安十八美元让他寄给妻子,她等着他回家,已经等得一贫如洗了。玛丽露的心思是些什么,我不太清楚。埃德·邓克尔,一如既往,只是跟着我们。

那是一段漫长而好玩儿的时光,在我们离开之前,待在卡罗的公寓里。他穿着浴袍走来走去,发表一些愤世嫉俗的演说:“我不想把你们的扬扬自得破坏掉,但是现在对我来说,是时候决定你是什么人,你要做什么了。”卡罗那阵子在办公室当打字员。“我想搞清楚像你们这样整天坐在屋里是怎么个意思。所有的这些夸夸其谈是在聊啥?你们到底要干吗?迪安,你干吗不离开卡蜜儿,选择玛丽露呢?”没人回应——有人窃笑。“玛丽露,你干吗也跟着这样浪迹全国?关于裹尸布,你的女性观点是什么?”没人吭声。“埃德·邓克尔,你干吗把你的新老婆扔在图森,你撅着你的大屁股在这里坐着干吗?你的家在哪里?你的工作呢?”埃德·邓克尔莫名其妙地埋下脑袋。“萨尔——这么潮湿的天气你怎么会光临?你对卢西安干了些什么?”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睡袍,对着我们所有人坐下。“惩戒的那天即将来临,你们幻想的气球支撑不了太久了。不仅如此,这是个抽象的气球。你们都得飞回西海岸,再踉踉跄跄地回来,寻找你们的宝石。”

那些日子里,卡罗可以养成了一种他希望听起来像是他所说的岩石之声的声调,他想借此震慑众人,让大家意识到他岩石般的存在。“你们将一条龙钉在帽子上。”他警告我们,“你们将会和蝙蝠一起待在阁楼里。”他用某种疯狂的眼神瞪着我们。自从达喀尔的抑郁之后,他经历了一段糟糕的日子,他称之为“神圣的抑郁期”,或者“哈莱姆的抑郁”。当时正逢盛夏,他住在哈姆莱区,半夜里他在那冷清的屋里醒来,听到“大机器”的轰鸣声自天而降;而他当时正在第一二五大街的“水底”和其他一些鱼类一起行走。各种纷至沓来的念头就点燃了他的大脑。他让玛丽露坐在他的膝盖上,安抚她平静下来。他跟迪安说,“你干吗不坐下,放松一下?你干吗满屋子蹦个不停?”迪安绕圈儿跑,把糖放到咖啡里,并说:“对!对!对!”当夜埃德·邓克尔睡在地上的垫子上,迪安和玛丽露把卡罗推下床,他爬起来跑到厨房里炖腰子吃,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所谓岩石上的预言。我白天的时候去找他们,见到了这一切。

埃德·邓克尔跟我说:“昨晚我一路溜达到时代广场,当我到达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幽灵——那是我的幽灵走在人行道上。”他不带任何评论地跟我说着这些话,一边说一边重重地点头。十小时之后,在其他人交谈的中间,他又说:“是的,那是我的幽灵走在人行道上。”

突然间迪安靠近我,认真地跟我说,“萨尔,我有事儿要问你,对我很重要,我想知道你怎么想的,咱俩是哥们,对吧?”

“当然是啦,迪安。”他的脸红了起来。最后他终于和盘托出:他要我和玛丽露干。我没问他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他只是想看看玛丽露和其他男人干那事是个什么样子。他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我们正坐在里奇酒吧,我们在时代广场溜达了一个小时,找哈塞尔,里奇酒吧是时代广场周边几条街上的流氓地痞厮混的地方。它每年都得改店名。你走进去,一个姑娘也见不到,连火车座里也没有,只有一大帮年轻人穿着形形色色的小流氓衣服,从红衬衫到佐特套装。这也是男妓厮混的酒吧,他们就是那些在第八大道的老同性恋当中混口饭吃的男孩们。迪安走进那里,眯缝起眼睛,盯着每个人的脸看。那儿有疯狂的黑娘炮,阴郁带枪的哥们,持刀的水手,枯瘦如柴的瘾君子,偶尔还有衣冠楚楚的中年私家侦探,装成赌场经纪人,半是带着任务来的,半是找乐子。这是典型的迪安最可心的地方。各种阴谋诡计在里奇酒吧孕育着,你可以在空气中感受到,形形色色的性爱程序从这里启程。撬保险箱的贼不仅向男妓们提议去第十大街的某个阁楼,而且他们还睡在一起。性学家金赛在里奇酒吧待了好长时间,采访了一些男孩儿。有天晚上我在的时候,他的助手来了,在1945年,哈塞尔和卡罗也被他们采访了。

迪安和我开着车回公寓,看到玛丽露在床上待着。邓克尔带着他的幽灵在纽约各处晃悠。迪安告诉她我们的决定。她说她很乐意那么干。我还没怎么想清楚。我还得证明我真的能过了这一关。那张床曾经是个大块头死去的床,它在中间凹陷了下去。玛丽露睡在那里,迪安和我各睡在一头儿,压着翘起来的床垫两侧。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说:“天哪,我办不到。”

“来吧,哥们,你答应过的。”迪安说。

“玛丽露怎么想的?”我说。“说吧,玛丽露,你怎么想的?”

“来吧。”她说。

她搂着我,我尽力忘掉老迪安也在一边。每次我意识到他也在黑暗之中,听着每一点儿声音。我啥也干不了,只会笑场。真够糟糕的。

“我们都得放松。”迪安说。

“我恐怕不行,你干吗不去厨房待会儿?”

迪安听从了我的安排。玛丽露很可爱,但我悄悄跟她说:“等到了旧金山我们再成一对儿,我现在不能专注投入。”我是对的,她能感觉到。这三个大地之子试图在夜里决定些什么,而过去几个世纪的黑暗中的气球却出现在他们面前。公寓里有着诡异的宁静。我去拍了拍迪安的肩头,让他去找玛丽露,我撤退到沙发上。我能听到迪安嘶喊着,扭动着,至欢至乐地翻滚着。只有在牢里待过五年的人才能到达这种迷醉的、无望的终极。在温柔之源的入口处哀求,对于生命福地的源头,疯狂地想要将它彻底地物欲化,盲目地想要走来时路。这是多年以来在酒吧后台偷看色情图片的结果;在流行杂志上看够了女人的大腿和乳房;评估过钢铁般的通道的硬度,和并不存在的女人的柔软。监狱是能让你承诺自己拥有活下去的权利的地方。迪安从未见过他母亲的脸。每一个新认识的女孩,每一个新媳妇,每一个新生儿都会增加他破碎的凄凉。他的父亲在哪里?——老流浪汉迪安·莫里亚蒂,那个白铁匠,扒货车,在铁道上的餐车帮厨,喝多了在夜晚的小黑巷子里跌跌撞撞,瘫倒在煤堆里,在西部的沟沟里磕掉了他一颗又一颗的黄牙。迪安完全有权在玛丽露全然彻底的爱当中死去。我不想介入,我只想跟着。

卡罗在傍晚的时候回来了,穿着他的浴袍。那些天他再也不睡觉了。“耶!”他尖叫。他无法把自己的念头从地板上的果酱瓶、裤子、到处扔的衣服、烟蒂、脏盘子、翻开的书挪开,我们每天都像是在召开论坛。每一天,世界嘟囔着归来,我们对夜晚进行了骇人听闻的研究。玛丽露因为什么事情被迪安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他的脸也被抓破了。又是时候离开了。

我们开车去我家,统共有十个人,去拿我的帆布包。并在酒吧里给在新奥尔良的老布尔·李打电话,那个酒吧正是多年前迪安来跟我探讨写作问题的时候,我们初会的地方。我们听到了一千八百英里之外的布尔的抽泣声。“萨尔,你们这些小伙子打算让我拿这个拉迪雅·邓克尔怎么办呢?她在我家待了两个礼拜了,她自己躲在房间里,不跟我或者简说话。你们那个埃德·邓克尔还跟你们在一起吗?看在主耶稣份上,让他过来把她弄走。她住在我们家最好的房间,钱都花光了。这可不是旅馆。”他向在电话那头又抽泣又哭泣的布尔保证。——这些人包括迪安、玛丽露、卡罗、邓克尔、我、伊恩·麦克阿瑟和他的老婆、汤姆·赛布鲁克,上帝知道还有谁,各个都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跟电话那头晕乎乎的布尔说话,他最讨厌一塌糊涂的状况。“好吧,”他说,“也许你们来了就有个概念了,如果你们真的来的话。”我和姨妈告了别,答应她两个礼拜之内回来,然后再度踏上去加利福尼亚的路途。

6

阴雨连绵,而且神秘,在我们的远行之初。我感觉这像是一大片迷雾之中的传奇旅程。“哦哈!”迪安叫道。“我们出发啦!”他趴在方向盘上,启动了车子,马上又回到了他最爽的状况,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我们都欢天喜地的,我们都意识到已经将所有的困惑与无聊抛在脑后,开始了我们在这个时代唯一的也是崇高无比的职能,行动,我们开始行动了!我们飞驰过新泽西某处一些神秘的白色路牌下,一个说是向南(带了箭头),一个说是向西(也带了箭头)。新奥尔良!它在我们脑海中熊熊燃烧。从“雾气蒙蒙阴郁的纽约”那遍地的脏雪,就像迪安说的,一路抵达郁郁葱葱、散发着河流气息的新奥尔良,它位于美利坚冲积平原的底端,然后是西部。埃德坐在后面,玛丽露和迪安还有我坐在前排,热气腾腾地谈论着生活的美妙与欢乐。迪安突然变得很柔软。“该死的,看着,你们所有人,我们必须得承认一切都很棒,世上压根没有什么值得去担忧的事情。事实上,我们应该认识到,我们应该理解我们并没有在担忧任何事情,对吧?”我们一致同意。“我们出发了,我们都在一起,我们在纽约做了些什么?可以宽恕了。”我们再度表示赞成。“这些都翻篇了,只是里程和方向的问题。现在我们去新奥尔良找老布尔·李,那得有多带劲啊。你可以听这位昔日的男高音飙一段高音。”他把汽车音响的音量调到最高,整个车都在颤抖——“听他讲讲故事,可以得到真正的放松和知识。”

我们都听着音乐,很是同意他说的。道路相当平坦,路中央的白线始终贴着我们的左前轮,仿佛被胶水贴在我们的车辙上似的。迪安弓着他肌肉发达的脖子,在冬夜仅仅穿着一件T恤,狂加油门向前开。他坚持让我在穿过巴尔的摩市区之后再接手开车,好让自己多练练在交通拥堵时开车的技巧。这没什么问题,除了他和玛丽露一边接吻一边还要把着方向盘,确实挺扯的,真疯狂!收音机的音量是调到最大的。迪安在仪表盘的面板上敲着鼓点,直到面板瘪了下去,我也这么干。可怜的哈德逊,开往中国的慢船被我们糟蹋得够呛。

“哦天,真给力!”迪安嚷嚷道。“听着玛丽露,亲爱的,你知道我是个能在同一时间干很多事情的硬骨头,我有用不完的精力,到了旧金山之后,咱俩得继续住在一起。我知道有个地方给你住正好,就在那些囚犯要去的路的尽头,我两天不到的时间,也就是理个头的光景就会回家一趟,一次待够十二个小时,哦天,你知道我们在十二个小时之内能干些什么,亲爱的。与此同时,我会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住在卡蜜儿那儿,看,她不会知道的。我们可以试试,我们以前也这么干过。”玛丽露没什么问题,她不过是要战胜卡蜜儿。此前我理解的是,玛丽露到旧金山后要跟我在一起,但我现在看出来他们还要厮混在一起,我会被孤零零地扔在大陆另外一侧。但当整个黄金般的大地展示在你跟前,并且各种尚未发生的事情等着让你惊喜,让你因为能活着见到它们而沾沾自喜的时候,干吗去想那些丧气事?

我们傍晚的时候到达华盛顿,那天正好是哈里·杜鲁门第二次任期就职的日子。我们开着自己的破烂车途经宾夕法尼亚大道时,沿路正在大张旗鼓地展示战争武器,有B29轰炸机、鱼雷快艇、火炮,各种战争机器在雪地里显得充满杀气,最后是一辆看起来可怜又傻兮兮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常规救生艇。迪安慢下车速看着它,他不停地摇头,叹息着说。“这些人到底想干吗?哈里在这个城里某个地方睡着呢……好老哈里……来自密苏里州的家伙,跟我一样……这应该是他自己的小船儿。”

迪安到后座上去眯一会儿,邓克尔开车。我们还特意交代他说别慌。还没等我们的鼾声响起,他已经把车子加速到了八十,胆子真够肥的,而且他正好在一个警察与一位摩托车手争吵的地方加速——他在有着四个车道的第四个车道上开的车,还跑错了。当然,警察拉响了警报器追上了我们,我们被截住。他让我们跟着他去警察局。那儿有个挺难搞的警察,看到迪安第一眼就很不喜欢他,他能闻到他浑身上下的监狱气息。他让他的搭档到外头私下讯问我和玛丽露。他们想知道玛丽露几岁了,他们想看看我们是不是触犯了曼恩法案。但她有自己的结婚证书。而后他们把我拉到一边想知道谁跟玛丽露睡觉。“她的丈夫,”我简单地回答。他们很好奇,总觉得有猫腻。他们像业余福尔摩斯一样,把同一个问题问了两遍,想让我们露出破绽。我说:“那两个家伙要回加州的铁路上工作,这是那个个儿矮些的老婆,我是他们的朋友,大学生,放两个礼拜的假。”

那警察微笑着问道:“哎呀?这真是你自己的钱包吗?”

最后,屋里那个难搞的警察要了迪安二十五美元的罚金。我们告诉他们,我们统共只有四十美元,要供给这一路到西海岸的开销。他们说这对他们来说没什么两样的。当迪安略表抗争时,那个难搞的警察扬言要把他弄回宾夕法尼亚,给他来个特别指控。

“什么指控?”

“不管什么指控,别操心,聪明人。”

我们必须给他们那二十五美元。但是埃德·邓克尔,那个罪魁祸首,提出他可以去坐牢。迪安觉得可以考虑。警察怒了,他说:“如果你让你的同伙去坐牢,我会立刻把你打回宾夕法尼亚。你听到没有?”我们就想赶紧离开。“再有一张在弗吉尼亚的超速罚单,你就保不住你的车了。”那个难搞的警察又上来补了一枪。迪安的脸涨得通红。我们不声不响地开上车。这就像是强行从我们这儿偷走我们的旅行资金。他们知道我们濒临破产,沿途没有亲友,也没什么人可以要求电汇给我们钱。美国警察总是对那些不怕他们的美国人采取心理战,用格外的文件或者恐吓来行事。这是一种维多利亚时代的警察行径。他们躲在雾蒙蒙的玻璃窗后边窥视,什么都想知道,如果罪犯不如他们所愿,他们就炮制罪犯。“九列罪犯里,有一列是出于无聊。”路易·费迪南·塞利纳说过。迪安气急败坏地想一旦他拥有一把枪,就回到弗吉尼亚去射杀那票警察。

“宾夕法尼亚!”他叫嚣道。“我想我知道那些指控会是什么!也许是流浪罪!然后拿走我所有的钱,指控我流浪。这帮家伙这么干轻而易举。你如果敢吱一声,他们甚至会开枪打死你。”但是除了重新高兴起来,我们也没别的法子可想。当我们途经里士满时,就又忘了这件事,很快一切又都好了。

现在我们兜里只剩十五美元,要走完余下的路途。我们不得不带上搭车的人和流浪汉,补贴一些汽油钱。在弗吉尼亚的荒野中,我们突然看到一个流浪汉,正在路边慢慢走着。迪安猛地停下车,我回头看后说他只是个流浪汉,可能一文不名。

“我们带上他玩玩!”迪安笑道。那哥们是个一身破破烂烂、戴着副眼镜的疯子,一路走一路读着一本脏兮兮的软装书,书是他从公路边的涵洞里头发现的。他一上车就继续读着书,他有难以置信的肮脏,还长满了疮疤。他说他叫海曼·所罗门,还说他走遍美国,敲别人家的门,有时候敲犹太人家的门,乞讨:“给我钱买吃的,我是犹太人。”

他说这招很管用,钱就这样到了他手里。我们问他在读什么。他说他不知道,他懒得看扉页,他只管读内文。好似他在荒漠中,找到了真正的摩西五经。

“看嘛?看嘛?看嘛?”迪安乱笑,一边戳戳我的肋骨。“我跟你说过会很逗,所有人都很逗,天!”我们一路把所罗门带到了特斯塔蒙特。我哥哥这会儿已经搬到了他在镇子另一头的新居。我们又回到了那条漫长、阴郁的街上,铁道从中央穿过,那些悲伤、沮丧的南方人从那些五金店和小卖店跟前跨过。

所罗门说:“我看出你们几个需要点钱继续你们的旅程。你们等等我,我去找几个犹太人家要几块钱,然后我会和你们一起到阿拉巴马州。”迪安喜出望外,他和我赶紧去买了些面包和奶酪,预备放在车里当作午饭吃。玛丽露和埃德等在车里。我们在特斯塔蒙特等了两个小时,等所罗门回来。他也许在镇上某处讨取面包,但我们看不见他。太阳开始变红,天色暗了。

所罗门始终没再现身,于是我们呼啸着离开了特斯塔蒙特。“现在你看出来了,萨尔,上帝确实存在,因为我们总是和他相伴相生,在这个镇上,不管我们做些什么。而且,你也注意到这么一个奇怪的圣经式的名字出现了,而一个圣经式的人物促使我们再度在此逗留,所有一切事物奇妙地联系在一起,正如雨水将世上所有的人联系在一起……”迪安不停地这么说着。他兴奋过度、兴高采烈。他和我突然感觉整个国家如同一只牡蛎等着我们去打开,而珍珠就在其中,珍珠就在其中!我们向南开去。我们让另外一个人搭上了我们的车,那是个愁眉苦脸的少年,自称有个姑妈在北卡罗来纳州一个叫作邓恩的地方,拥有一家杂货店,就在费耶特维尔附近。“当我们到那儿时,你能跟她去要一块钱吗?好的!不错!出发!”一个小时后我们抵达邓恩,天已经黑了。我们把车开到那孩子的姑妈开店的地方。那是一条残败的小街,杂货店在工厂围墙外的尽头。杂货店确实在,但姑妈并不存在。我们想知道那孩子到底在说些什么。我们想知道他到底跑得有多偏,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个大骗局,很久以前,也许在一次迷途中,他看到了邓恩的这家杂货店,那就成了他混乱、头脑发热的念头里的一个现成的故事。我们给他买了个热狗,但迪安说我们不能再带着他了,因为我们需要空间睡大觉,或者给那些可以贴补我们点儿的搭车人。说起来挺凄惨,但确属实情,我们把他搁在了入夜的邓恩。

当迪安、玛丽露和埃德呼呼大睡的时候,我开着车经过了南卡罗来纳州,并经过了乔治亚州的梅肯。独自一人在夜里驾车,我自顾想着心事,将车子保持在神圣道路上的白线内侧。我在干什么?我要去哪里?我很快就会知道。过了梅肯,我累得跟死狗一样,于是把迪安叫醒了替班。我们到车外呼吸新鲜空气,两人突然欣喜地发现,在黑暗中,包围着我们的是芬芳的青草,新鲜的肥料和温暖的水流。“我们在南方了!离开了冬天!”蒙蒙亮的天光照亮了路边的青草嫩芽。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一辆大机车在黑暗中呼啸而过,开往莫比尔的方向,跟我们一样。我欢天喜地地脱掉了T恤。开了约莫十英里后,迪安悄悄地把车开进一家加油站,关掉了引擎,发现加油站的员工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他跳下车,安安静静地给车加满油,不让计数器的铃声响起,而后像个阿拉伯人一样开上车溜掉了,带着足足五美元的汽油,继续我们的行程。

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听到喧闹的音乐声,迪安和玛丽露聊得正欢,窗外绿色的风景席卷而过。“我们在哪儿?”

“刚刚经过佛罗里达的尖尖头,哥们——那个叫作弗洛马顿的地方。”佛罗里达!我们朝着海边的平原和莫比尔行进。前方是笼罩在墨西哥湾上空的大片乌云。从我们告别脏雪中的北方到现在,仅仅过了三十二个小时。我们停在一家加油站,迪安背着玛丽露在油柜周围晃悠着,埃德走进加油站,不假思索地偷了三包烟。我们的烟抽完了。在长长的潮汐高速上行进,开往莫比尔,我们全都脱掉了冬装,享受着南方的温暖。这时候迪安开始讲他的生平故事,与此同时,我们经过了莫比尔,他在一个十字路口遇到了大塞车,他并没有从车辆一侧小心翼翼地开过去,而是径直开入加油站的行车道,保持着他稳定不懈的七十迈的速度。我们把那些目瞪口呆的脸甩在身后。迪安接着讲他的生平事迹。“我告诉你这是真的,我九岁就开始了,和一个叫作米莉·梅菲尔的女孩,在罗德汽修厂后头,格兰特大街上——跟卡罗在丹佛时住的同一条街上,那时候,我爸爸还在干一些白铁匠的活计。我记得我姑妈伸出窗口大喊大叫说,‘你在汽修厂后头干什么鬼?’哦,亲爱的玛丽露,如果我那时候就认识你!哦!九岁的你该有多可爱。”他笑得稀里哗啦,把他的一根指头伸到她嘴里,再舔了舔。他抓过她的手,在自己身上摩挲。她只是坐在那儿,心平气和地微笑着。

大高个儿埃德·邓克尔坐在那里,看着窗外,自言自语说:“是的,先生,那天晚上我确实是个幽灵。”他也想知道到新奥尔良后,拉迪雅·邓克尔会跟他说些什么。

迪安接着说:“有一次,我搭上大货车,从新墨西哥州去洛杉矶——我当时才十一岁,在支线上和我爸爸走散了,我们都身处一大帮流浪汉当中,我跟一个绰号‘大赤包’的人在一起。我爸爸喝多了,待在一辆厢车里,车开始启动了,大赤包和我错过了那辆车,我好几个月没见着我爸。我搭着大货车一路去了加利福尼亚,真是疾驰如飞,一流的大货车,沙漠之蛇。一路上,我一直待在车的挂钩上——你可以想象那有多冒险,我只是个孩子,我不知道——一只胳膊夹着一条面包,另外一只胳膊拉住车子的制动杆。这不是我编造的,这是真的。当我到了洛杉矶之后,我特别想喝牛奶,吃奶油,于是我到了一家乳品店找了一份工作,第一件事情就是一口气吃了两夸脱的厚奶油,然后吐得一塌糊涂。”

“可怜的迪安,”玛丽露说,她亲吻了他。他骄傲地目视前方。他爱她。

我们突然行进在港湾蓝色的水域边上,与此同时,收音机里播放着令人疯狂的音乐,那是新奥尔良冷爵士唱片骑师节目,全是疯狂的爵士录音,黑人音乐录音,伴随着唱片骑师说的:“什么也不必担心!”新奥尔良带着欣喜展现在我们面前。迪安在方向盘上兴奋地搓着手。“现在,我们就要找点儿乐子了。”在暮色中,我们进入了新奥尔良嘈杂的街道。“哦,闻闻那些人!”迪安伸出脑袋大喊大叫,吸着鼻子。“啊哈!上帝!生活!”他开着车绕过了一辆电车。“是的!”他踩了一脚油门,四下里张望着找姑娘。“看看她!”新奥尔良的空气甜滋滋的,像是来自轻柔的纱巾。而且你可以闻到河流的气味,真的闻到人的味道,还有泥巴,还有糖蜜,各种各样热带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你的鼻子猛地从北方寒冷干燥的冰冻中扭转过来。我们从我们的位置上弹起来。“看看她!”迪安嚷嚷道,指着另外一个妇女。“哦,我爱,我爱,我爱女人!我觉得女人好棒!我爱女人!”他向车窗外吐了一口唾沫,接着喃喃自语,他抱住自己的脑袋。仅仅因为兴奋和昂扬,他的前额渗出了一些汗珠。

我们把车开上了阿尔及尔的轮渡,看着自己随车横渡密西西比河。“现在,我们得下车去闻闻河流和人们,还有这个世界的气息,”迪安说,他旋风般地戴上墨镜、香烟,蹦出车子如同弹出盒子的玩具。我们跟随着他,斜靠着船栏杆,看着那浩瀚浑黄的万水之父,从中部美利坚翻滚而下,恰如破碎灵魂的激浪——带着蒙大拿的圆木、达科他的泥浆、艾奥瓦的山谷,诸如此类隐藏在三江之源,隐匿于冰雪之中的食物。雾气弥漫的新奥尔良在一侧逐渐退下,古老的、昏昏欲睡的阿尔及尔带着满眼的郁郁葱葱的林木,在另一侧向我们靠近。黑人们在炎热的下午劳作,给渡船的锅炉加煤,炉火烧得通红,让我们的轮胎都烤出味儿来。迪安好奇心爆棚,不顾酷热,跳来跳去到处看。他在甲板和台阶上跑来跑去,多兜裤耷拉在肚皮下面。突然,我发现他站在船桥上大喊大叫,我希望他能有副翅膀好飞起来。我听到他的狂笑弥漫了整只船。——“嘿——嘿——嘿——嘿——嘿!”玛丽露和他在一起,他到各处走马观花,然后给我们带回来了绘声绘色的故事,在众人按起喇叭时,他猛地钻到车子里,我们启动了车子,在一个窄小的空间超过了两三辆车,而后穿行过阿尔及尔。

“上哪儿?上哪儿?”迪安一路嚷嚷着。

我们决定先找个加油站收拾收拾自己,再打听打听布尔的住处。小孩们在日落的河边玩耍,姑娘们包着头巾,穿着棉上衣,光着腿走着。迪安跑到街上去看每样东西。他到处看,点着头摩挲着自己的肚皮。大埃德坐在车后座上,帽檐盖到眼睛上方,微笑着看着迪安。我坐在挡泥板上。玛丽露去了女厕所。那些长满灌木的河岸上,簇拥着用鱼竿钓鱼的人们,红色的河滩上,到处都是三角形的帐篷,汹涌的河流像一条蛇一样环绕着阿尔及尔,带着莫可名状的轰鸣声。昏昏欲睡、半岛形状的阿尔及尔,连同她嘈杂的嗡嗡声和窝棚区,似乎有一天会被水流席卷而去。暮色苍茫,昆虫四处奔波,可怖的河水奔流着。

我们去了镇外、河堤附近的老布尔的住处。就在穿越沼泽地的一条路边上。那是个破破烂烂的房子,走廊边的柱子歪歪斜斜,院子里有一些垂柳,杂草蹿得有一码高,旧围栏坍塌了,老谷仓垮掉了。目力所及,一个人也没有。我们把车开进院子里,看到后廊上有洗衣盆。我下了车,走到纱门跟前。简·李站在里边,手搭凉棚望向太阳的方向。“简,”我说。“是我,是我们。”

她知道。“是的,我知道。布尔不在家。那儿是不是着火了还是别的什么?”我们一起望向太阳的方向。

“你是说太阳?”

“我当然不是指太阳了——我听到那边传来警报声。你没发现那边亮得有点不对头吗?”那是新奥尔良的方向,云层确实有些怪怪的。

“我什么也看不到。”我说。

简吸了一下鼻子,“同样的旧天堂。”

那是我们在四年之后打的招呼。简过去跟我和我老婆一起住在纽约。“拉迪雅·邓克尔在吗?”我问。简还在看她的火光,那些日子,她每天得抽三根安非他命的纸烟。她的脸,过去是圆乎乎的,日耳曼式的,是美的,现在变得骨感而潮红。她在新奥尔良得过脊髓灰质炎,现在走路还有点儿瘸。昏昏欲睡的迪安他们下了车,让自己各自安生下来。拉迪雅·邓克尔从后屋她躲藏的地方走出来,来看她的冤家。拉迪雅是个神情严肃的女孩。她显得很苍白,像是终日以泪洗面的样子。大埃德用手捋一捋头发,打了声招呼。她死命地盯着他。

“你去哪儿了?你干吗那么对我?”她还给了迪安一个凶狠的眼神,她当然明白个中缘由。迪安压根不理睬她,他这会儿想要吃的,他问简家里有什么吃的。局面立马混乱了起来。

可怜的布尔开着他那辆得克萨斯牌照的雪佛兰回来,发现他家里已经被一帮野蛮人入侵,但他还是热情地跟我打了个招呼,这在他身上是从未有过的。他用他和他的大学老同学在得克萨斯种植黑眼豆挣到的钱,买了新奥尔良的这所房子。他同学的老爸,得了麻痹症死掉了,给他留了一些财产。布尔每个礼拜只能从他自己家里拿到五十美元,这本来是不错的一笔钱,只是他每个礼拜吸毒也差不多要花掉这么多钱——他老婆也是大手大脚的,每个礼拜在安非他命上差不多要花掉十几块。他们的伙食费很节俭,他们几乎不吃东西,孩子们也是如此,他们似乎也不太关心。他们有两个很不错的孩子:多迪,八岁;小雷,一岁。雷光着身子在院子里乱跑,彩虹里的小金发孩童。布尔学W.C.菲尔兹喊他“小畜生”。布尔把车开进院子里,步履蹒跚地从车上走下来,看起来疲惫不堪,戴着眼镜和一顶毡帽,衣着破旧,高高瘦瘦,诡异而简洁地说:“为什么,萨尔,你最终来了,让我们进屋喝一杯。”

得花一晚上的功夫去说一说老布尔·李,就这么说吧,他是个教师,必须承认他完全有资格执教,因为他花了他所有的时间去学习。他所学的是他认为和称之为“生活的真相”的东西,他学这些不但是因为需要,而且是他的意愿。他拖着他瘦长的身子环游全美、欧洲和北非的大部分,只为了看看那些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三十年代,他在南斯拉夫跟一位白俄女伯爵结婚,只为了让她逃离纳粹的压迫。他有三十年代和一些国际可卡因组织成员们一起拍的照片,那帮人留着老长的头发,互相歪歪斜斜地靠着。还有一些照片上,他戴着巴拿马草帽,晃荡在阿尔及尔的街上。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位白俄女伯爵。他在芝加哥是个灭鼠人,在纽约是个酒吧侍应,在纽瓦克是个法院传票送达人,在巴黎,他坐在咖啡馆的桌边,看着来来往往的阴郁的法国人的脸。在雅典,他从他的茴香烈酒当中抬起头来,看着他所谓的世界上最丑陋的人们。在伊斯坦布尔,他穿行在瘾君子和地毯贩子的人潮中,寻找事实。在英国的旅馆里,他读着斯宾格勒和萨德侯爵写的书。在芝加哥,他曾经打算抢劫土耳其浴室,却因贪杯误事,延迟了两分钟,只抢到了两块钱,最后不得不仓皇逃跑。他做这一切事情只是为了经历。现在,他最终的研究是毒瘾。他现在在新奥尔良,在街上转悠,和行色可疑的人在酒吧接头。

他的大学时代还有一个奇怪的故事,这也可以看出他的另外一些特点:有一天下午,他和他的朋友们在他装修得不错的房间里喝鸡尾酒,突然他的宠物雪貂跑出来了,咬了一位体面的基友的脚踝,所有的人尖叫着跑出门去。老布尔站起来,端起他的短枪说:“他又闻到那只老鼠了,”于是在墙上打了一个大洞,足够五十只老鼠出入。他的墙上挂着一张丑陋的老科德角的房子的照片。他的朋友说:“你干吗挂那么丑的东西?”布尔说:“我就喜欢那么丑丑的东西。”他所有的生活就是这种风格。有一回,我敲了他位于纽约第六十大道贫民窟的家门,他开了门,戴着一顶礼帽,穿了一件马甲,里面没穿别的,一条长条纹的摩登的裤子。手里端着个做饭的锅,锅里盛着鸟食,他打算把这锅鸟食捣碎了,做成卷烟。他还试验过把可卡因咳嗽糖浆煮成黑乎乎的粥——好像没什么用。他把莎士比亚的作品放在膝盖上阅读,耗费了很多时间,他称之为“不朽的吟游诗人”。在新奥尔良,他开始花费大量的时间,把《玛雅法典》放在膝上,即便他一直在聊天,那本书也一直那么摊在膝盖上。我有一次问他:“我们死后会发生什么?”他说:“当你死了就是死了,就那么回事。”他的房间里有一套链子,据他说是他跟他的心理分析学家一起实验麻醉分析时候用的,因为他们发现老布尔有七重人格,一重人格比一重人格糟糕,最下面的最糟,最终他是个狂乱的白痴,得用铁链管束起来。第一重人格是个英国勋爵,最底下是那个白痴,中间层是个老黑人,站在队伍里,和其他人格一起等着,他说:“有一些是狗娘养的,有一些不是,就是这样。”

布尔对于过去的美国有一种伤感的情怀,特别是1910年代,那时候你不需要医生处方就可以在药房里买到吗啡,中国人坐在暮色中的窗下抽鸦片,整个国家狂野、喧闹而自由,每个人都可以拥有充分而丰富的自由。他最厌恶华盛顿的官僚主义,其次讨厌的是自由主义,最后是警察。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聊天和教导他人身上。简坐在他脚跟前,我也是,迪安也是,还有卡罗·马科斯。我们都听从他的教诲。他是个灰溜溜、毫无外貌特征可描述的家伙,在街上你压根就不会留意,直到你靠近了去观察他,留意到他那疯狂的、瘦骨嶙峋的、显得格外年轻的头颅——一位堪萨斯州牧师,有着异国情调,有着惊人的热情和神秘感。他在维也纳学过医,学过人类学,读各种各样的书,而今,他专门研究日常生活,研究街上的生活和夜晚。他坐在椅子上,简端来饮料还有马提尼酒。他椅子边上的遮光布不分昼夜地低垂,这是他在屋里的固定角落。在他膝上放着那本《玛雅法典》和一支气枪,他时不时地得端起气枪,把安非他命烟卷射出去给屋里的众人。我不停地跑来跑去,给他填充上更多的烟卷。我们一边聊天,一边抽烟卷。布尔很好奇我们这次旅行的缘由。他看着我们,不停地吸着鼻子,砰砰,如同敲打一只空桶的声音。

“现在,迪安,我希望你坐下消停会儿,告诉我你干吗在全国这样窜来窜去。”

迪安只会红着脸说:“哦,好吧,你知道为什么。”

“萨尔,你去西海岸干吗?”

“就去几天,我就要返校了。”

“这个埃德·邓克尔是干吗的?他的角色是什么?”那时,埃德正在卧室里跟拉迪雅起腻,他很快就得手了。我们不知道关于埃德·邓克尔要怎么跟布尔说。看到我们连自己是怎么回事都搞不清楚,他就拿出了三捆大麻烟,让我们继续抽,晚饭很快就好了。

“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大麻更能调动胃口的了。有一回,我用大麻就着难吃的午餐汉堡一起吃,竟变成了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上个礼拜我刚从休斯顿回来,去看看戴尔,聊聊我们的黑眼豆。有一天一大早,我正在汽车旅馆呼呼大睡。突然在床上被吓到跳起来。有个傻叉在我隔壁房间开枪射杀他老婆。所有人莫名其妙地在门外围观,那家伙跳上车逃走了,把他的短枪扔在地上,任由治安官处置。他们最终在霍玛把烂醉如泥的他给抓住了。任何男人在这个国家走动,随身不带把枪已经不安全了。”他把外套一翻,给我们看看他的左轮手枪。然后他打开抽屉,让我们看看他余下的武器。“我现在有比这些更好的东西了——一只德国产的施因托特气枪,看看这美人儿,只有一只弹夹。我用它能干倒一百个男的,还有足够的时间跑路。但就一点不好,我只有一只弹夹。”

“我希望你使用那玩意儿的时候,我不在场。”简在厨房里说道。“你怎么知道那是只气枪弹夹?”布尔吸吸鼻子,他从未认真听过她的俏皮话,但他都能听到。他和他妻子的关联是很奇怪的:他们一直聊天到深夜,布尔喜欢占有主场优势,他总是沉闷又单调地滔滔不绝地说着,她想插句嘴,总也不成。到了黎明时分,他说累了,简接着说,他在边上听着,三不两时地吸吸鼻子。她疯狂地爱着那个男人,几乎到了神经错乱的程度。他们从不故作斯文,扭扭捏捏,只有谈话和我们很难搞懂的伴侣关系。他们用某种无情和冰冷,来维续他们内在的交流,这其实是某种幽默。爱才是一切。简从未离开布尔十步远,也从未遗漏他的任何一句话,而他说话的声音是很轻很低的。

迪安和我想在新奥尔良好好闹腾一晚,让布尔带我们出去玩。他扫兴地说。“新奥尔良是个特别无聊的地方,去有色人种居住区是违法的,而酒吧更是无聊得要死。”

我说:“城里总有些有意思的酒吧吧?”

“全美国都没有有意思的酒吧。有意思的酒吧在我们的目力范围之外。在1910年那会儿,酒吧是男人上班期间或者下班后聚会的地方,总是有长长的柜台,黄铜栏杆,痰盂,演奏音乐的钢琴,一些镜子,装在大桶里的威士忌一小杯十美分,以及大桶的啤酒五美分一大杯。现在你能看到的只有明晃晃的东西,烂醉如泥的妇女,基佬们,暴脾气的招待,在酒吧里晃悠的焦虑的店主,担忧着他们的皮面桌椅,还有闹事的人,总是不合时宜地喧嚣无比,而当一个陌生人走进去的时候,立刻鸦雀无声。”

我们争论着酒吧的话题。“好吧,”他说,“我今晚就带你去新奥尔良逛逛,看看我说的是不是属实。”然后他故意带我们去那些最无聊的酒吧。我们把简和孩子们留在家里。晚饭后,她在读新奥尔良时报的招聘版面。我问她是不是想找份工作,她只是说这是报纸上最有意思的版。布尔开上车,和我们一道进城,继续不停地说着。“别急,迪安,我们总会到那儿的,我希望,嗨,那是轮渡码头,你用不着把我们开到河里去吧。”他一再坚持,迪安一错再错,他悄悄跟我说:“我感觉他在朝着他自己理想的命运前行,这是一种混合着变态的不负责任和暴力倾向的强迫症。”他偷眼看着迪安。“如果你和这个疯子一起去加州,那就太糟糕了。你干吗不留在新奥尔良跟我待在一起?我们可以去格雷特纳骑马,在我的院子里放松消遣。我弄到了一套特别棒的刀,我正在搭建一个靶子。城里还有些个性感的妞,如果你喜欢的话。”他吸着鼻子说。我们抵达轮渡码头,迪安下了车,靠在轮渡的栏杆上,我跟着去了,但布尔坐在车里,吸着鼻子,瞎哼哼。那天晚上,深褐色的河上飘荡着神秘,漂浮着深色的圆木。而另外一头,新奥尔良闪现着橘色光芒,雾气缠绕当中,隐约可见几艘暗色的船,像是有着西班牙风格的甲板和带装饰的船尾楼的切诺里船,直到你挨近了才发现,他们只是瑞典和巴拿马来的旧货运船,轮渡夜里的锅炉火光照耀,与此同时,黑人们一边加煤一边唱歌。老瘦高个儿哈泽尔曾经在阿尔及尔渡船上当过甲板水手,这也让我想起密西西比的吉恩。当河水从我所知道的美国中部星空下奔腾而来,我感觉我已然知道和即将知道的一切好像都是一样的,这让我感到疯狂。说来奇怪,那天晚上,我们和布尔·李坐上轮渡时,有个女孩从甲板上跳下去自杀了,就在我们上船之前或者之后。我们是第二天在报纸上看到的那则消息。

我们在法语区和老布尔转遍了所有沉闷的酒吧,半夜回到家。那天晚上,玛丽露使用了所有毒品,她吸了大麻,大麻丸,安非他命,酒,甚至让老布尔给她来针吗啡,当然了他没给她,他给了她一杯马提尼。她在体内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后,终于平静下来,和我一起傻呵呵地坐在回廊上。那是布尔拥有的美妙回廊。它环绕着整个屋子。在月光之下,柳树丛中,它看起来像是昔日体面的南方式的豪宅。在屋子里,简正在起居室里读着招聘版面,布尔在卫生间给自己注射毒品,用自己的牙齿咬着自己的黑领带,当作止血绷带,一边将针头扎入他那只千疮百孔、受尽折磨的胳膊。埃德·邓克尔和拉迪雅张开四肢,躺在那张老布尔和简从未用过的巨大的床上。迪安在卷大麻烟,玛丽露和我在学着南方老贵族的腔调。

“哦,露小姐,你今晚看起来如此可爱,如此迷人。”

“哦,谢谢你,克劳福德,我衷心地感谢你的赞美之词。”

弯曲回廊尽头的那扇门,三不两时地打开,我们悲哀美国之夜的成员不住地跑出来,看看其他人在哪里。最终,我独自一人走到堤岸上。我想坐在布满污泥的河岸上,近距离看一看密西西比河。结果不得不把鼻子贴在铁丝网上看。当你开始把人群隔绝于河流,你得到什么?“官僚主义!”老布尔说,他坐在那里,膝盖上放着卡夫卡的书,他的脑袋上方灯火通明,他吸着鼻子,哼哼着。他的老房子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响声。蒙大拿漂下来的圆木在黑漆漆夜晚的河流中翻滚。“除了官僚主义没别的。还有工会!特别是工会!”但黑暗中的笑声不绝于耳。

7

一大早,我起了床,神清气爽,发现老布尔和迪安在后院里忙活。迪安穿着他在加油站的工装,帮布尔干活。布尔找到了一块又大又破旧的木头,正用锤子头将其中的小钉子起起来。我们看着那些小钉子,数百万个,密密麻麻的,看起来像虫子。

“等我把这些钉子起干净后,我要用它做一块千年老搁板。”布尔说,每根骨头都跟小男孩一样兴奋地抖动。“嗨,萨尔,你有没有发现他们现如今做的搁板,哪怕上面只放一些小东西,用六个月之类的就会崩溃?房子也这样,衣服也这样。那些狗杂种发明了塑料,用它修建的房子可以永远不倒。还有轮胎。美国人每年杀死自己上百万人,就因为使用了那些烂轮胎,遇到热的路面就完蛋了。他们可以制造永不变形的轮胎。还有牙粉。他们还发明了一种口香糖,他们从不示之于人,说是你打小嚼一嚼这种口香糖,可以保一辈子不会蛀牙。衣服也一样,他们能制造出永不损坏的衣服。但他们宁可做一些便宜东西,让所有人不得不继续上班干活,打卡,给他们自己组织那些无聊透顶的工会,借机闹事。而那些大人物却待在华盛顿或者墨西哥,啥也不干。”他举起那块破烂木头。“你不觉得这可以做个完美的搁板吗?”

这是大早上,他的精力正处于巅峰状态。这个可怜的家伙在自己的系统里装了那么多垃圾,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只能点着灯坐在椅子里,但大早上他总是劲抖抖的。我们开始往靶子上投掷小刀。他说他在突尼斯见过一个阿拉伯人,能在四十英尺开外,将一把小刀飞到人的眼睛里去。这让他转而聊起自己的姨妈,三十年代她曾经去过卡斯巴。“她跟着一大票游客,被导游带着参观。她的小指头上戴着枚钻戒。她靠在墙上休息了一小会儿,这时一个阿拉伯人突然出现了,在她叫出来之前,割走了她戴着戒指的小指头,我的天哪。她突然发现自己没了小指头了。哈—哈—哈—哈—哈!”他笑起来的时候,两片嘴唇紧贴在一起,气息自丹田而起,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笑声,他把整个身体叠在膝盖上,就这么笑了老半天。“嗨,简!”他兴奋地喊道,“我正在告诉迪安和萨尔,关于我姨妈在卡斯巴的事情!”

“我听到啦,”她从厨房门那儿冲我们喊,声音穿过墨西哥湾温暖的清晨。巨大的浮云笼罩在头顶,空荡荡的云朵让你感受到古老残破而又圣洁的美利坚从北到南,从西到东的空旷。精力充沛的布尔啊。“看,我跟你说过戴尔他爸的事情没有?他肯定会是你平生所见的最有趣的老头儿。他患有不完全麻痹的病,导致大脑前端没啥用了,因此你也不用为进入你大脑的任何事情负责。他在得克萨斯有个房子,那阵子正喊来木匠们夜以继日地加盖侧翼厢房。他半夜突然坐起来说:‘我不想要那该死的厢房了,把它们弄一边儿去。’木匠们只好拆掉所有的一切,并在另外一处重起炉灶。但天蒙蒙亮,他们又在把新盖起来的这部分拆掉了。而后,老头突然对这一切都烦透了,说:‘滚他妈的,我要去缅因州!’而后他开上他的车子,以每小时一百迈的速度往外冲——他家的鸡毛跟着他的车轮子蹿出去,蔓延了数百英里。他在得克萨斯一个镇子的中央停下车子,只是为了出去买些威士忌。这造成了交通堵塞,那些车冲着他使劲按喇叭,他急忙跑出商店,嚷嚷道:‘你们这帮该死的北方人,你们这些杂种!’他说话含糊不清,当你得了不完全麻痹就会这样,说话含糊不清。有一天晚上,他跑去我辛辛那提的家门口,使劲按着车喇叭说:‘出来,我们去得克萨斯看戴尔。’他从缅因来。他号称自己卖了个房子——噢,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写了一个关于他的小说,在故事里有一次恐怖的海难,水中的人们围住救生艇,抓住船沿,那个死老头子在船上拿着砍刀,猛砍人们的手指头。‘滚开,你们这些杂种,放开我的船!’噢,他好可怕。我可以跟你讲上一整天他的事情。看,今天难道不是个好天气吗?”

天儿确实不错。河堤上吹来一阵阵凉爽的风,很值当的一次出行。我们跟着布尔进屋,去量安装隔板的墙面尺寸。他给我们看了他做的餐桌。那是用六英寸厚的木板做的。“这桌子能管用一千年!”布尔说着把他的大长脸向我们凑过来,还敲打着桌子。

他就坐在这张桌子吃晚饭,从他吃剩的东西里面挑出骨头来喂猫。他有七只猫。“我爱猫。我尤其喜欢那些我一把它们抱到浴缸边就吱哇乱叫的猫。”他坚持要演示一下,可惜有人霸着浴室。“好吧,”他说,“我们这会儿不能那么做。你看,近些日子我总是和隔壁邻居干仗。”那是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有几个熊孩子有时候从烂围栏那边朝多迪和雷,有时候是布尔,扔石块儿。他让他们住手,那家老头子竟冲出来,用匈牙利语不知道嚷嚷着什么。布尔进屋片刻,扛着他的猎枪出来了,他一本正经地倚靠着那把枪,宽帽檐下,他的脸上露出了莫可名状的笑容,等候时机,他整个的身体蜷曲着,像一尾蛇,一个古怪的、细长的、孤独的小丑,在蓝天白云之下。他的那副嘴脸肯定让匈牙利老头儿想起他过去噩梦中的一些场景。

我们在院子里巡视,找事儿做。布尔正在修建一面高高的围墙,打算把自己和烦人的邻居隔开,但永远也完不成,任务太繁重了。他在那儿摇来晃去,以显示篱笆有多结实。突然,他看着疲惫了起来,一言不发进了屋子,躲到浴室里给自己来了午饭前的一发(毒品)。他出来的时候看起来萎靡不振,目光呆滞,坐在开着的灯下。黄昏的窗帘上透入了微弱的阳光。“对了,你们这些家伙干吗不去试试我的生命蓄电池?及时往你骨头里充点汁液。我经常急慌慌地、以每小时九十迈的速度驱车前往最近的妓院。吼—吼—吼!”这就是他独特的笑法——当他并不是真的要笑的时候。他那生命蓄电池不过是个可容一个人屁股坐在上面的,普通盒子大小的东西:一层木头,一层金属,最后又是一层木头,这样就能从空气中吸取生命力,在它们当中储存足够长的时间,好让人们吸取,比平常吸收到的要多。根据赖克的说法,人是震动的空气中的生命元素。人们得癌是因为他们的生命力耗光了。老布尔觉得如果他能弄到越是有机的木材,越是能把他的生命蓄电池弄得更好一些,因此他从沼泽地里找来了一些树枝,将它们紧紧地捆在他神秘的机器上头。那么个表面剥落斑驳的机器,放在燥热、平坦的院子里,像个丧心病狂的发明。老布尔脱掉衣服,坐在那上面,盯着自己的肚脐眼直晃神。“对了,萨尔,午饭后咱一起去格雷特纳的赌场经纪人联盟玩赛马。”他看起来精神抖擞,午饭后他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打了个盹儿。猎枪就放在他膝盖上,小雷圈着他的脖子睡着了。这父与子温情脉脉的场面着实感人。如果当爹的能够找到点什么事情做,能说点儿什么,绝对不会腻烦他儿子。他猛地醒了过来,盯着我看。这花了一分钟让他醒悟过来我是谁。“你去西海岸做什么,萨尔?”他问,过不了多会儿又睡着了。

下午的时候,我们去了格雷特纳,就布尔和我。我们开着他的老雪佛兰。迪安的哈得逊底盘是低低的,曲线柔美,布尔的雪佛兰是高高的,开起来吵闹得很。当时的情景就像1910年。赌场经纪人联盟坐落在靠近码头的地方,是一个大酒吧,装修得又是镀铬又是真皮,饶是高档。后边敞开的大墙面上,挂着马匹名牌和号码。路易斯安那州的家伙们手里拿着《赛马登记表》四下里闲逛。布尔和我来了瓶啤酒,布尔毫不经意地去往老虎机那儿,往里面扔了五十美分的一个硬币。计数器顿时开始翻动—“大奖”—“大奖”—“大奖”—最后一个“大奖”翻出来之前停顿了一会儿,又蹦回到“樱桃”。他就差了毛发丝那么点儿,就会得到一百块甚至更多。“他妈的!”布尔嚷道。“他们的这个机器里面不老实,你已经可以看到了。我拿到了大奖,但机器又给转回去了。好吧,你什么招儿没有。”我们一起翻看《赛马登记表》。我已经很多年没玩过赛马了,被上面的新名字弄得晕头转向。那上面有匹马叫“大老爹”,这让我想起了我爸,他过去常常跟我一起玩赛马。我刚要跟老布尔提起它,他突然说:“哦,我觉得我想试试这个‘黑海盗’。”

我最终还是说了:“‘大老爹’让我想起了我爸。”

他沉默了一会儿,他那双盯着我的清澈见底的蓝眼睛让我神情恍惚,我无法确知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走了过去,押注在“黑海盗”身上。“大老爹”赢了,赔率是五十比一。

“他妈的!”布尔说。“我早知道就好了,我以前这样闹过。哦,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学乖了?”

“你是什么意思?”

“我指的是‘大老爹’。你有远见卓识,孩子,远见卓识。只有他妈的傻子才会忽略远见卓识。你怎么知道你那个玩了一个辈子马的老手,不会给你通风报信说‘大老爹’要赢?那个名字给你带来了灵机一动的东西,他借用马的名号来跟你通风报信。那正是你提到这个名字时,我想到的。我在密苏里州的堂兄有一次赌马的时候,把宝押在一只名字听起来让他想起他妈的马上,它赢了,大挣了一笔。同样的好运气发生在今天下午了。”他摇摇头。“哈,我们走吧,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一起来赌马了,你那么灵光一现,真是把我搞晕了。”在回他家的车上,他说:“人类总有一天会意识到我们实际上和死人和另外一个世界有所联系,不管是怎样的联系,现在我们就能预言,如果我们使了足够大的意志力,就能知道下一个一百年都会发生些什么,并能做点什么来预防各种各样的灾害。当一个人死了,他的大脑会发生突变,现在我们对此还一无所知,但有朝一日科学家扑向这个课题,一切就会清清楚楚了。那些混球眼下还只是关心他们能否毁掉这个世界。”

我们告诉简这件事,她哼了一声。“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她在厨房用扫帚划拉着地面。布尔在卫生间,给自己来下午的一发。

迪安和埃德·邓克尔在外面马路上打篮球,他们拿着多迪的篮球,在路灯柱子上钉了只桶。我参与进去了。而后我们一个个显示了各自的运动技能。迪安简直让我大开眼界。他让我和埃德一人拿着一根铁棍的一头,举到我们腰那么高,他抓着自己的脚后跟,仅仅站着就跳过了这根铁棍儿。“继续,举高点。”我们不断地举得更高,直到到达胸部那么高。他依旧可以轻而易举地跳过去。而后他试了踏板跳远,跳了得有二十多英尺。而后我和他在马路上赛跑。我百米可以用十秒五跑完。他像一阵风一样超过我。正当我们奔跑的时候,我仿佛直面了一个狂野的幻象:迪安在他一生中就是像那么奔跑的——他瘦削的脸直面生活,他的胳膊挥舞着,他的额头出着汗,他的腿像格劳乔·马克斯那样高频跑动。一边大叫:“对!对!你知道你行的!”但是没人能像他跑得那样快,那是实情。而后布尔出来,拿着两把刀,开始向我们展示如何制服在黑巷子里突袭的歹徒。我从我的角度也向他示范了特别牛的一招儿,让你的对手直接匍匐在地,用你的脚踝绕住他,并用肩下握颈的方法抓住他的手腕子。他说那可真不错。他又秀了些个柔道,小多迪喊她妈到回廊上,说:“看看那些傻男人。”她是那么个可爱聪明的小东西,迪安无法把眼睛从她身上挪开。

“哦,等她长大了!你现在看她用那双可爱的眼睛就能迷倒整条运河街,哦!哦!”他从牙缝里发出了滋滋的声音。

我们和邓克尔夫妇在新奥尔良市区度过了一个疯狂的下午。迪安那天有点儿神魂颠倒。当他在火车场院看到图森—新奥尔良货运车时,就想马上给我们展示一切。“我还没带你看一遍,你就成了司闸员了。”他和我还有埃德跑过铁轨,在三个不同地点攀爬上货运车,玛丽露和拉迪雅在车里等我们。我们坐了有半英里远,一直抵达码头。一路向扳道工和司旗员挥手,他们向我们示范了从行进中的列车上下车的正确姿势。先伸下来一只脚,整个身体脱离列车,转身,让另外一只脚着地。他们给我们看了冰柜冷藏车和放冰块的地方,在冬夜,搭乘连通在一起的好几列空荡荡的车厢是挺好的。“还记得我跟你们说过的从新墨西哥到洛杉矶的路途吗?”迪安嚷嚷。“我就是这么晃悠过来的……”

一个小时后,我们回到那两个女孩身边,当然了,她们都快要疯了。埃德和拉迪雅决定在新奥尔良找个住处,留在那里找份活儿。这对布尔来说正中下怀,他对我们这票已经开始感到恶心和厌倦了。最初,他不过是请我一个人来做客。前厅,也就是迪安和玛丽露睡觉的地方,地板上到处都是果酱和咖啡渍以及安非他命废弃瓶,那本是布尔的工作间,那段时间他没法继续折腾他的隔板了。可怜的简被满屋子疯跑蹦跶的迪安搞得晕头转向。我们在等我的下一张退伍军人津贴汇票,我的姨妈已经把它寄出来了。然后我们就离开了,我们仨——迪安,玛丽露和我。当汇票一来,我发现我痛恨这么快离开布尔那舒适的屋子,但迪安已经劲抖抖地准备出发了。

一个忧伤而天色微红的黄昏,我们终于坐上了长途车。简,多迪,小男孩雷,布尔,埃德和拉迪雅微笑地围站在高高的草丛中,向我们道别。在最后一刻,迪安和布尔还在钱上面有了个误会。迪安想着跟他借点儿钱,布尔断然拒绝。这得回溯到得克萨斯时期,骗子迪安让人们逐渐疏远了他。他咯咯地笑着,全然不以为意。他摸着自己裆部的纽扣盖布,将他的手指头伸入玛丽露的衣服,亲着她的膝盖,亲到嘴角都是白沫子,说,“亲爱的,你知道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摆平了,不管是什么抽象的概念,什么形而上的术语,或者任何你想要分门别类的术语,或者甜言蜜语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废话,车子呼啸着开起来了,我们再度去往加利福尼亚州。

8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当你开着的车驶离人们,他们在平原上渐渐变小直到变成一点点?——笼罩在我们身上的世界实在是太大了,那就是别离。但我们忍不住趋身向前,去迎接天空下的下一次冒险。

我们疾驰过阿尔及尔闷热的夜晚,回到渡轮上,回到那些裹满了泥浆,破破烂烂的,正渡过河流的旧船上。回到了运河那边,离开了它,上了开往巴吞鲁日的两车道的高速,天色一片紫红,在那里向西拐,在一个叫艾伦港的地方跨过了密西西比河。艾伦港——在雾气弥漫的黑暗里,那条河流恰如雨滴与玫瑰花丛,当我们打开了黄色雾灯,在环线上转了一圈儿,突然看到桥下有一具大块头的黑人尸体,它正越过永恒。密西西比河是什么?雨夜之中被冲刷的土疙瘩,河岸边上轻柔的浪击声,水流冲过永远的河床,汇入了棕色的泡沫,流过无数的溪谷和林木河堤,途经墨菲斯,格林维尔,尤多拉,维克斯堡,纳奇兹,艾伦港,和奥尔良港,达尔塔斯港,波塔斯,威尼斯,以及奈特的大海湾,而后进入大海。

收音机正在播出一档不知名的节目,当我向车窗外看时,正好看到一只标牌上写着“请使用库珀油漆”,然后我说,“好的,我会用的。”我们疾驰过暮色中的路易斯安那平原——劳特尔,尤尼斯,金德和德昆西,当我们抵达萨宾,西部那破破烂烂的小镇看着更像河口了。在老奥珀卢萨斯,我走进一家小卖店去买面包和奶油,迪安去加油站给车子加油。那小卖店就是个棚屋,我甚至能听到那一家子人在后边吃晚饭。我等了一小会儿,他们继续聊天。我拿上面包和奶油,一溜烟就跑了。我们的钱不够花到旧金山。与此同时,迪安从加油站顺了一条香烟,我们路上的储备齐全了——汽油,香烟和吃的。那傻子对此置若罔闻,他只管笔直地向前开车。

在斯塔克斯附近,我们看到了前方的天空中出现的一大片红光。我们想知道那是怎么了,过了一会儿,我们路过那个地方。那是树丛中的火光,在高速路上有很多车子停着。那应该是某种吃炸鱼的聚会,也可能是别的什么。靠近杜威维尔的时候,乡野的景象变得诡异而黑暗。突然,我们居然来到了一片沼泽地。

“哥们,你想想如果我们在那些沼泽地里遇到一家爵士酒吧会怎么样?又高又壮的黑人弹奏着忧伤的吉他布鲁斯,喝着烈酒,还跟我们做手势。”

“对!”

这一带有着神秘的氛围。我们在沼泽当中凸出的泥地上行进,泥地的两侧向下有斜坡,上面还缠绕着一些藤蔓植物。我们经过一个奇观:一个黑人穿着白衬衣,举起两只手朝向墨色的苍穹。他估计在祷告或者吁求一个诅咒。我们在他身边倏忽而过,我从车后窗上瞥见了他翻白眼。“吼!”迪安说。“小心,我们最好别在这一带逗留。”在一个十字路口上,我们遇到了堵车,不得不停了下来。迪安关了车子的前灯。我们身处一大堆藤蔓盘绕的林子当中,几乎可以听见上百万条铜头蛇发出的嘶嘶的声音。我们在黑暗中能看到的唯有那台哈德逊仪表盘上的红色发动机按钮。玛丽露因为害怕尖叫起来。我们开始狂笑着吓唬她,其实自己也挺怯的。我们想赶紧逃离这个毒蛇横行的破沼泽地,这喜怒无常的低垂的夜幕,重新回到了我们熟悉的美利坚大地和城镇。空气中可以闻到石油和腐烂的水的气味。这是我们无法读解的夜晚之书。猫头鹰呜呜地叫着。我们撞大运找到了其中一条泥泞的路,而后很快地,我们就穿过了该为这些沼泽地负责的邪恶的老萨宾河。我们惊诧地发现前方的建筑物中带着灯火。“得克萨斯!那是得克萨斯!博蒙特石油小镇!”在弥漫着石油香气的空气中,一座城市带着巨大的储油罐和炼油厂出现了。

“我很高兴我们摆脱了那里,”玛丽露说。“让我们再来点儿神秘莫测的节目吧。”

我们在博蒙特镇上急速开过,在利波蒂穿过三一河,而后直奔休斯顿。现在迪安开始说起他1947年前后在休斯顿的生活。“哈塞尔!那个疯狂的哈塞尔!我到处找他但总也找不到。他曾经让我们在得克萨斯这一带晕头转向。我们和布尔开着车找小卖店的时候,他失踪了。我们不得不跑遍城里的每个射击场去找他。”我们正进入休斯顿。“多数时候,我们总是去城里那些低级的地方去找他。妈的,他也总是和他能找到的每一个人渣混在一起。有一天晚上,在找个旅馆住下时,发现我们又弄丢了他,我们本应该带些冰块给简,因为她带来的食物正在腐烂中。我们花了两天时间找到了哈塞尔。我自己也瞎耽误了两天工夫——我下午的时候跑去泡那些购物的女人,就在这里,城里,超市。”——我们从空荡荡的夜晚呼啸而过——“而且找到了一个真正的耳聋的女孩,她神经错乱了,到处游荡,想要偷个橘子什么的。她来自怀俄明。她那漂亮的身段儿跟白痴的脑子正般配。我发现她只会牙牙学语,就把她带回了旅馆房间。布尔喝多了,想让这个年轻的墨西哥女孩也喝酒。卡罗在写一首关于海洛因的诗。哈塞尔直到半夜三更才在吉普车里出现。我们发现他睡在后座上。所有我们之前买的冰块儿都化没了。哈塞尔说他吃了差不多五片安眠药。天,如果记忆允许我像我的脑子一样运行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们所有我们做过的每件事的细节。哈,但我们知道时间的魔力。一切自有安排。我可以闭上眼睛,但这辆车子还能继续上路。”

在休斯顿凌晨四点的街上,一位机车男孩突然咆哮而过。他全身上下缀满了金光闪闪的纽扣,头盔带玻璃防风镜,穿着滑溜溜的黑皮衣,一位得克萨斯夜间的诗人,有位姑娘坐在后座紧搂着他,像婴儿袋一般,她的头发飞扬,一路向前,唱着,“休斯顿,奥斯汀,福特奥斯,达拉斯——有时是堪萨斯——有时是老安东尼,啊——哈哈哈哈哈!”他们瞬间就在视野中消失了。“哦!看看那个家伙拴在裤带上的东西!我们也走啦!”迪安想要赶上他们,“打现在开始,我们团结一致,成为一群好哥们,甜甜蜜蜜和和美美不争不吵,没有麻烦事儿,没有孩子气的自我保护,或者身体上的麻烦导致的误解,诸如此类的,不好吗?哈!但我们都知道时间会改变一切。”他匍匐在方向盘上,专心开车。

开过休斯顿后,他的体力,尽管从来都很棒,还是消耗光了,于是换上我来开。我接手的那一刻,雨下起来了。现在我们在得克萨斯广袤的平原上,正如迪安所说:“你开吧,到明天晚上你还是在得克萨斯。”大雨如注,我开过一个只有一条泥泞主干道的破败小镇,发现前面没路了。“嘿,我该咋办?”他们都睡着了。我掉头回到镇上。一路上一个人也遇不到,也没有灯光。突然,我的前灯里出现了一个穿着制服骑着马的人,那是位治安官。他戴着的宽沿呢帽被雨水压塌了。“去奥斯汀走哪条道?”我问。他很有礼貌地告诉了我,我就离开了。在镇子外边,我突然发现在倾盆大雨中,有两道车灯直愣愣地照着我。妈呀,我以为我开上了逆行道,我避到右边发现自己陷在了泥里,我回到路上。那车灯依然毫不客气地照着我。到了最后一刻我才意识到另外那个司机逆行了,我却没发现。我一掰方向盘把自己打到泥泞里,那是平地,不是沟壑,感谢上帝。在倾盆大雨中,那辆违规的车辆退了回去。四个面色阴沉的农场工人,从他们烦闷的日常工作中逃出来喝酒寻欢,清一色穿着白衬衫,棕色的胳膊脏兮兮的,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地盯着我,大半夜的。那个司机和他们一样,喝得烂醉如泥。他说:“去休斯顿怎么走?”我用我的大拇指指了指后边。突然顿悟到他们故意这么做,只是为了问个路,如同乞丐在人行道上故意挡住你的去路,就为了要几个小钱儿。他们不无遗憾地盯着自己车内的地板,几只空酒瓶子翻滚着,在那儿咣当作响。我启动了车子,它陷入了一英尺深的淤泥当中。我在得克萨斯雨夜的旷野中叹气。

“迪安,”我说,“醒醒。”

“干吗?”

“我们陷到泥里了。”

“怎么回事?”我告诉了他事情的原委,他开始不住地咒骂。我们换上旧鞋子和线衣,在暴雨中踉踉跄跄地下了车。我用我的后背顶住车子的后保险杠,又抬又顶,迪安把铁链儿塞到直打滑的车轮子底下。片刻之间,我们身上全是污泥。我们喊醒了玛丽露一起面对这恐怖景象,让她踩油门,我们推车。那受尽磨难的哈德逊呼哧带喘,突然它浑身一颤,滑到路对面去了。关键时刻玛丽露刹住了车,我们回到车上。事情就是这样——花了三十分钟搞定这事,我们浑身上下湿漉漉的,狼狈不堪。

我迅速入睡,带着一身的泥泞,早上醒来,那些泥巴已经板结了,窗外四下里都是雪。我们在弗雷德里克斯堡附近,在高原上。那是得克萨斯和西部史上最糟糕的冬天之一,牛群在寒潮中像苍蝇一样成批成批地死去,大雪席卷了旧金山和洛杉矶。我们狼狈极了,希望自己仍和埃德·邓克尔一起待在新奥尔良。玛丽露开着车,迪安睡着了。她用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外一只手伸过来和后座上的我拉着。她喃喃自语,承诺着到旧金山之后如何如何。我又期待又悲哀地听着这一切话语。十点之后我接过了方向盘——迪安已经歇了好几个小时了——我开出去了好几百英里,穿过灌木丛生的雪地和崎岖不平的丘陵地带。牛仔们戴着棒球帽和护耳路过,看着牛群,偶尔会闪现出来个带着冒烟的烟囱的舒适的小房子。我多希望我们能进去坐坐,吃点儿奶酪和豆子,在壁炉跟前。

抵达索诺拉之后,我再度乘着店主在店的另一头和一位大农场主聊天之际,拿走了面包和奶酪。迪安闻讯兴高采烈,他饿了。我们不能花一毛钱在吃的上面。“是的,是的。”迪安说,看着那些在索诺拉街上闲逛的农场主,“他们中任何一个都是个货真价实的百万富翁,上千头牛,工人,房产,银行里的存款。如果我住在这里会是灌木丛里的一个混球,我会是只野兔,我会吃光枝条,我会去找漂亮的女牛仔——嘿—嘿—嘿—嘿!他妈的!嘭!”他猛打了自己一拳。“是的!对的!打我!”我们压根也不知道他之后在说些什么了。他接过方向盘,开完了余下在得克萨斯的路程,大概五百英里,傍晚时分抵达埃尔帕索,他一下也没停,除了靠近阿桑那时,他脱掉了全身上下的衣服,在杂草丛里又喊又跳。过往的车无人留意到他的古怪行径。他跑回车里,继续开车。“那个,萨尔,那个,玛丽露,我要你们两个像我一样,把身上所有衣服的负担都卸掉——穿着衣服干吗呢?这就是我要说的——跟我一起晒晒你们美丽的身体。来吧!”我们向西行进,追赶着落日,光线从前挡风玻璃上照射进来。“打开你的腹部,当我们对着日头开去的时候。”玛丽露毫不迟疑地附和了,我也是。我们坐在前排座上,我们仨。玛丽露拿出冷霜帮我们涂上,让我们更感刺激。时不时地,对面有辆大卡车开过,坐在高高的驾驶舱里的司机瞥见一位金发美人裸身,和两个同样裸体的男人坐在一起:你可以看到他们整个车子晃动了一下,当他们从我们的后窗消失的时候。一望无际的杂草荒原蔓延开来,一点儿雪也没有了。很快我们到达了带着橘色岩石的佩科斯峡谷地带,空中展示着一望无际的蔚蓝。我们下了车,去看一处印第安遗址。迪安还是裸体前往,玛丽露和我披上了外套。我们一路嘶喊着,嚎叫着,在岩石当中晃悠。有些游客看到平原上裸体的迪安,但他们不敢相信,晃晃悠悠地走开了。

迪安和玛丽露把车停在范霍恩附近,在我睡着的时候做了爱。我醒来的时候,我们的车子正穿过广阔的格兰德大河谷,经由克林特和伊斯莱塔。玛丽露跳到后座,我跳到前座,我们继续前进。在我们左侧,隔着空旷的格兰德大河谷,是墨西哥边境线上的红褐山丘,塔拉胡马尔地区,温柔的暮色嬉戏于山脊。前方,在远处落下了埃尔帕索和华雷斯的灯光,山谷如此广阔,你可以看到好几条铁道同时向不同方向延展,这好比它是世界的山谷。我们开向了它。

“克林特,得克萨斯!”迪安说。他把收音机的频道调到克林特电台。每十五分钟,他们都会放一张唱片,余下的时间在放送一家中学的函授课程广告。“这个节目覆盖了整个西部地区。”迪安兴奋地嚷嚷。“天,我在少管所和监狱的时候,不分昼夜地听这档节目,我们曾经都给它写信,如果你考过了,就能收到一张邮寄来的中学毕业证儿,当然,是复印件。所有在西部的年轻羊倌儿,我不在乎具体是谁,总会给他们写信,这是他们都听得到的。你打开收音机,在斯特林,科罗拉多,拉斯克,怀俄明,不管哪里,你总能调到克林特,得克萨斯,克林特,得克萨斯。而那里边的音乐永远是西部牛仔音乐和墨西哥音乐,差不多是整个国家历史上最糟糕的节目,但人人无计可施。它有巨大的辐射面,他们把全国都给吞吃了。”我们曾经在克林特的棚屋后边看到过高耸入云的天线。“哦,天,看看我都跟你说了些什么!”迪安大嚷大叫,几近哽咽。远眺着旧金山和西海岸,我们在日暮时分进入了埃尔帕索,一文不名。我们必须得弄点钱买汽油,否则将无法前行。

我们试了各种招数,骚扰了旅行社,但那晚没人要去西岸。旅行社是你可以去找到那些想要付汽油费搭车的人的地方,在西部合理合法。机灵的人儿守在破烂不堪的旅行箱边上等着。我们跑去灰狗汽车站想要说服有些人给我们些钱搭车,而非坐上公交车去西岸。我们太羞涩了,不好意思靠近任何人。我们沮丧地四处溜达。外边挺冷的。一位男大学生看了一眼性感迷人的玛丽露便要流鼻血了,但他还装成啥事儿没有。我和迪安凑在一起商议了一下,决定不做这种皮条客。突然,一个傻乎乎的年轻孩子,刚从少管所出来的,想跟我们凑到一起去,他和迪安出去弄啤酒。“来吧,哥们,我们去砸碎一些人的脑门儿,抢走他们的钱。”

“没问题,哥们!”迪安高呼万岁。他们跑掉了。有一会儿我还挺担心的,但迪安只是想跟那小孩跑到埃尔帕索的街头找点乐子。玛丽露和我等在车里。她张开胳膊环抱住我。

我说:“他妈的,露,等着我们到旧金山再说。”

“我不管。迪安早晚要离开我的。”

“你什么时候回丹佛?”

“我不知道。我才不管我将要做什么。我可以跟你一起回东部吗?”

“我们得在旧金山弄点钱。”

“我知道在街角那边有家午餐馆子,你可以找个工作,我可以做女招待。我知道有个旅馆咱俩可以赊账入住。我们会腻在一起。喔,我愁死了。”

“你在犯啥愁呢,孩子?”

“我愁任何事情。喔,他妈的,现在我希望迪安不要再那么疯狂了。”迪安正好亮着眼睛回来,嘻嘻哈哈地笑着,跳进车里。

“真是只疯猫,噢呜!我早就看透他了!我曾经认识过成千那样的人,他们都一样,他们的脑子运行的方式都是一模一样的,哦,无穷无尽的结局,没时间了,没时间了……”他关上车门,趴在方向盘上,呼啸着开出了埃尔帕索。“我们得整几个搭车的。我敢打包票我们能整到。哈!哈!开路。小心!”他冲着个摩托车嘶吼,避开了他,而后又避开了一辆卡车,在城里的路上一路跌跌撞撞地前行。河对岸是华雷斯璀璨的灯光,忧伤干燥的陆地,以及上空亮晶晶珠宝般的星空。玛丽露一直偷眼看着迪安,在穿乡越镇的过程中,拿一种阴郁、悲哀的神色看他,好似她想砍下他的脑袋,藏到自己的衣橱里一般,她对于他既嫉妒又悔恨的爱让他显得更熠熠生辉了,混合着凶狠、蔑视和疯狂,她的微笑里糅杂了温柔的宠溺和邪恶的嫉妒,这让我感到诧异。她知道这种爱是不会有结果的,她看着那张瘦削的脸上流露出男人的自得与心不在焉,她知道他太疯狂了。迪安确认玛丽露是个婊子,他告诉我,她是个无可救药的撒谎者。但当她那么看着他时,又是充满爱的。当他注意到时,他总是报之以不由衷的假笑,扑扇着自己的睫毛,牙齿雪白又亮晶晶的,一秒钟之前他还沉溺在自己的白日梦里。而后玛丽露和我一起大笑起来——迪安一点儿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傻笑着,像是在跟我们说,难道我们没有因此获得一些乐子吗?确实是的。

在埃尔帕索郊外,在夜色中。我们看到一个小小的佝偻着的身影,他伸出了大拇指。那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搭车人。我们停车,把车倒至他身边。“你身上有多少钱,孩子?”那孩子一文不名,他差不多十七岁,苍白,古怪,一只手有残疾,没有手提箱。“他不可爱吗?”迪安说,冲着我讶异地说。“上来吧,哥们,我们带着你!”那孩子看到了他的机会,他说他有个姨妈在加利福尼亚州图莱里开了一家杂货店,一旦我们到了那里,他可以去跟她要些钱给我们。迪安乐不可支,这多么像我们在北卡罗来纳州遇到的男孩儿。“是的!是的!”他嚷嚷。“我们都有姨妈,好吧,我们去吧,去看姨妈和姨父还有他们的杂货店吧,赶路赶路!”于是我们有了一个乘客,后来证明他是个可爱的小男孩。他一言不发听着我们说。听了一分钟迪安的演说,他差不多该认为自己上了只疯人院的贼船。他说他从阿拉巴马州搭车到俄勒冈,他的老家。我们问他在阿拉巴马州做什么。

“我去找我叔叔,他说他在锯木厂有个活儿给我。当然工作是泡汤了,所以我又回家了。”

“回家,”迪安说,“回家,是的,我知道,我们会把你带回家,至少带到旧金山。”但我们一毛钱都没有,我想起我可以从我在亚利桑那州图森的老友霍尔·欣厄姆那儿借到五美元。很快迪安觉得这一切都搞定了,我们立刻去图森,我们真就这么干了。

当晚我们途经新墨西哥州的拉斯克鲁塞斯,天亮时抵达亚利桑那州。我从深睡中醒来,发现大家都睡得跟小羊羔似的,车子停在一个天知道是哪里的地方,因为我无法从雾气弥漫的车窗往外看到什么。我下了车,我们在群山之间,山谷中有翠绿的牧场,草地,金黄的变幻无常的云彩,满地都是地鼠洞、仙人掌和牧豆树。该我开车了。我把迪安和那小子推到一边,为了省油,下山的时候,我挂上离合器,松开油门。我就这么一路滑行到了亚利桑那州的本森。我又突然想起我有个怀表,是罗科才送我的生日礼物,一只价值四美元的怀表。在加油站,我问一个男人本森哪有典当行。在加油站隔壁就有一个。我敲门,有人从床上起身应门,片刻之后我用手表拿到了一块钱。但很快,一个大块头持枪的警察出现了,正当我快要拔出手枪的一刻,他让我拿驾照给他看看。“那位在后座的哥们拿着驾照呢,”我说。迪安和玛丽露在毯子底下睡在一起。警察让迪安出来。突然他拔出手枪,叫嚷:“举起你的手来!”

“长官,”我听到迪安用一种极其虚伪而荒诞不经的声调说,“长官,我只是在扣裤裆的纽扣。”连警察都差点笑出声来。迪安下了车,一身泥点点、破破烂烂的T恤,揉着自己的肚皮,咒骂着,到处找着他的驾照和车证儿。警察还检查了我们的后备箱,所有的证件都没问题。

“只是查查,”他咧嘴微笑道。“你们可以走了。本森不是个太糟糕的镇子,如果你们在这儿吃早餐的话会喜欢的。”

“是的是的是的,”迪安说,几乎没怎么搭理他,开上车就走。我们暗自松了一口气。警察看到一票年轻人开着新车就起了疑心,再加上口袋里一文不名,还得卖表。“哦,他们总是要来插一杠子。”迪安说,“但他是个比弗吉尼亚那些条子好太多的家伙。那帮警察总想能逮住一个能上头条新闻的人,他们觉得每辆车里都坐着一票芝加哥黑帮。他们反正也没别的事儿可干。”我们开车一路飙往图森。

图森位于美丽的、到处都是牧豆树的乡间,后面是盖着白雪的卡特琳娜山脉。这个城市整个就是一个大工地。人们打着临时工,野性十足,雄心勃勃,忙忙碌碌,欢天喜地,晾衣绳,拖挂车,到处都是招牌的喧闹街市。总的看来相当的加州。罗威尔堡街,欣厄姆住的那条街,在平坦宽阔的沙漠中,两边都是林木,就那么蜿蜒向前。我们看到欣厄姆本人坐在自家院子里沉思,他是个作家。他来到亚利桑那州就为了能好好地、安安静静地写他的书。他是个高大笨拙又腼腆的讽刺作家,总是把脑袋偏到一边,一边嘟嘟囔囔地跟你说着些搞笑的事情。他的妻儿跟他一起住在这所土房子里,房子很小,是他的印第安继父盖的。他的妈妈住在院子另一头她自己的房子里。她是个热情洋溢的美国妇女,喜欢陶艺,念珠和书籍。欣厄姆已经从我的纽约来信中知道了迪安。我们像一片云一样降落在他家院子里,每个人都饥肠辘辘,包括阿尔弗雷德,那位残疾搭车人。欣厄姆穿着旧汗衫,在沙漠干燥的空气中抽着烟斗,他妈妈从厨房里出来,邀请我们去吃点儿东西。我们用一口大锅煮了一大锅面条。

而后我们集体坐车去了十字街头卖酒的店家,欣厄姆在那里兑换了一张五美元的支票,把现钞给了我。

而后那就是个简单的道别。“这确实很开心,”欣厄姆说,把头扭到一边去。越过一些树,穿过沙漠,一只巨大的路边店霓虹灯招牌正亮着红光。当欣厄姆厌烦了写作时,总是去那儿喝上一杯。他非常孤独,他想回到纽约。当我们驾车远去,看到他高大的背影逐渐在暮色中消失时,真是件伤感的事。正如其他在纽约和新奥尔良的身影一样:他们恓恓惶惶地站在一望无际的天空之下,关于他们的一切都被暮色遮蔽了。去哪里?干什么?为了什么?——睡觉。但这帮蠢透了的人依旧在赶路。

9

出了图森,我们在黑乎乎的路边又遇上了一位搭车人。这是一位来自加州贝克斯菲尔德的流动工人,他自述说:“该死的,我搭着旅行社的大车离开贝克斯菲尔德,把吉他落在另外一辆车里了,那车消失得无影无踪——吉他和演出的物件,你知道,我是个乐手。我要去亚利桑那州和约翰尼·麦考的山艾男孩乐队一起演出。好吧,他妈的,我就这么待在亚利桑那,一毛钱也没有,我的吉他也没了。你们把我带到贝克斯菲尔德,我会从我哥那儿给你们要来钱。你们想要多少钱?”我们想要足够从贝克斯菲尔德开车到旧金山的汽油钱,大概是三美元。现在我们有五个人在这辆车里了。“晚上好,夫人,”他说,举起帽子向玛丽露致敬,而后我们出发了。

半夜,我们从山上的公路看过去,棕榈泉的灯火尽收眼底。拂晓时分,穿过盖满白雪的山豁口,我们艰难地向着莫哈韦镇行进,那是去往哈查皮豁口的必经之路。那位移动工人醒过来了,说着好玩的故事,甜美而年轻的阿尔弗雷德坐着,微笑着听他讲。移动工人告诉我们他认识一个工人原谅了他曾经冲他开了一枪的老婆,把她弄出监狱,结果又被开了一枪。我们当时正经过女子监狱,他聊起了这个事。我们一抬眼看到哈查皮豁口正在前方。迪安接过方向盘,带着我们直接奔向世界之巅。我们途经峡谷里一家巨大的、裹尸布般的水泥厂。然后我们开始下山了。迪安关上油门,光使用离合器,拐过每个发夹般的弯道,越过每辆车,不用加速器就完成了教科书式的驾驶。我紧紧地抓住车内的扶手。有时候,路又有了上坡的一段儿,他无声无息地超过那些车,仅仅靠着惯性。他知道各种节奏抓各种点儿去展示一流的超车技巧。当遇到悬崖时候,他知道如何向左来一个沿着矮石墙的U型大拐弯,他仅仅将整个身体大部分向左倾,把手搁在方向盘上,伸直手臂,就那么僵持着。而当需要再度向右拐的时候,这回我们左边有个悬崖峭壁,他大力地向右弯着自己的身体,让玛丽露和我也如法炮制。就这么,我们一路颠簸,到达了圣华金山谷。它在我们下方一英里处呈现,它差不多算是加利福尼亚州的底层,从磕磕绊绊的岩石下方,郁郁葱葱地蔓延开去。我们不用汽油跑了三十英里。

突然之间,我们都兴奋起来。迪安忍不住想告诉我关于他所知道的贝克斯菲尔德的一切,当我们到达它的郊外时。他把他住过的宿舍楼指给我看,铁路旅馆,台球厅,饭馆儿,他从火车上跳下来摘葡萄吃的铁道岔线,他吃过饭的中餐馆,他跟姑娘们碰面的公园长椅,还有好几处他啥也没干只是干坐着和等着的地方。迪安的加利福尼亚——狂野的,汗津津的,要紧的,孤单而流离失所又古怪的恋人们像鸟儿一样聚集的地方,而且是一个每个人看起来都像失魂落魄、英俊、颓丧的电影明星们。“天,我曾经在那个药店门前的长椅上虚度过无数个小时!”没有他记不住的事情——每一场牌局,每个女人,每个忧伤的夜晚。很快,我们就经过了当年特雷和我坐在月下喝酒的地方,那个垃圾箱,1947年10月,我试图告诉迪安。但他实在太兴奋了,“这是邓克尔和我花了整整一上午喝啤酒的地方,当时我们想泡一个沃森维尔来的小女招待——不,特雷西,对,特雷西——她叫艾斯美拉达——哦,天,大概是那么回事儿。”玛丽露在盘算到达旧金山后她要干什么。阿尔弗雷德说他家住图莱里的姑妈会给他很多钱。流动工人给我们指路,去郊外的公寓楼找他哥哥。

正午时分,我们在一处被小玫瑰覆盖的棚屋停下了车,流动工人进去了,跟一些妇女说话。我们等了十五分钟。“我开始觉得这哥们比我还穷了,”迪安说。“我们又栽了,也许那家里没人会给他一毛钱,在他离家出走之后。”流动工人怯生生地出来了,指点我们去镇上。

“妈的,我希望能找到我哥哥。”他开始四下里打听,他也许觉得他是我们的人质。最后我们去了一家大面包房,流动工人终于跟他哥哥一起出来了,他穿着连体工装,应该是这个厂子里负责机修的。他跟他哥哥聊了一会儿。我们在车里等着。流动工人跟他所有的亲戚说了自己的遭际,包括丢了吉他的事儿。但他弄到了钱,给了我们,于是我们万事俱备只缺去旧金山了。我们向他道谢,启程了。

下一站是图莱里,我们轰隆隆地将车开进山谷里。我躺在后座上,精疲力竭,完全彻底地放弃了,午后有段时间,我在半梦半醒之间,那辆沾满泥浆的哈德逊经过了撒比纳尔郊外的帐篷区,我在那里居住过,恋爱过,工作过,幽灵般的过去。迪安僵硬着身体趴在方向盘上,捣鼓着他的变速挡杆。当我们最终到达图莱里时,我已经睡着了。我被弄醒了,听到了即时的新消息。“萨尔,醒醒!阿尔弗雷德终于找到他姨妈的杂货店了,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了吗?他姨妈开枪射击了她老公,被送进牢里了。那个杂货店也关张了。我们一毛钱也没拿到。想想吧!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流动工人跟我们说过类似的状况,麻烦不断,各种各样的麻烦事——靠,他妈的!”阿尔弗雷德咬着他的手指甲。我们在马德拉离开了俄勒冈境内的公路,而后我们与阿尔弗雷德道别。我们希望他好运气,平平安安地去往俄勒冈。他说这是他经历过的最开心的旅程。

就像是分分钟我们还在奥克兰跟前的山丘上行进,突然就到达了高处,而后展示在我们跟前的是那白色之城旧金山,坐落于十一座梦幻般的山丘上,背景是蔚蓝色的太平洋,以及它像土豆片墙一样逼近的雾气,临近黄昏的雾气是蒙蒙的金黄色。“真是美啊!”迪安嚷嚷道。“哦,我们办到了!汽油刚好够!给我水!再不要陆地了!我们再也不能前行了,因为再也没有陆地了!现在玛丽露,亲爱的,你和萨尔火速去找个旅馆等着,一旦我和卡蜜儿达成了某种协议,还有跟法国人谈了去铁道上值夜班的事儿处理完了之后,明天一早就跟你联系。你和萨尔一进城就赶紧买张报纸看看招聘栏,好开展我们的工作计划。”他开着车上了奥克兰湾桥,把我们带到了城里。在城里,写字楼亮起了灯,这让人想起了山姆·斯佩德。我们在奥法拉大道下了车,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深呼吸,伸展伸展腿脚,这就好像历经漫长的海上旅行之后终于到达陆地。污水四流的街道在我们脚下直打滑,旧金山唐人街上飘来神秘的煮杂碎的气味。我们把所有的行李都从车上取下来,堆放在人行道上。突然,迪安说了再见,他急不可耐地要去见卡蜜儿,看看她最近发生了什么情况。玛丽露和我傻不愣登地站在路边,眼睁睁地看着他开车远去。“你看到他有多混蛋了吧?”玛丽露说。“迪安在任何时候都会把你扔到一边,只要对他自己有利。”

“我知道,”我说,我看着东边,叹了一口气。我们没有钱。迪安没提到钱的事儿。“我们能待在哪儿呢?”我们四处游荡,拿着我们的大包小包,奔波于狭窄而罗曼蒂克的大街小巷。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一个落魄的电影演员,一个过气的大咖,不得志的特技替身,小型车的赛车手,潦倒的加州人物带着他们大陆尽头的无尽忧伤,容貌英俊,郁郁寡欢,卡萨诺瓦式的男子,肿着眼睛的汽车旅馆里的金发女郎,骗子,皮条客,妓女,按摩师,招待,像柠檬一样数之不尽,一个人怎么能跟这样一帮人过到一起去呢?

10

好在玛丽露和这一带的人们厮混过。离田德隆区不太远,一个灰头土脸的旅馆前台让我们赊账入住了一个房间。那是第一步。而后直到半夜我们才弄到口吃的。那时我们找到了一位在夜场唱歌的歌手,她在她的旅馆房间,将一只电熨斗倒过来,放在支在废纸篓里的衣架上,就那么给我们加热了一个猪肉煮豆子的罐头。我看着窗外闪烁的霓虹,对自己说,迪安在哪里?他为何不管我们的死活?那年我对他失去了信心。我在旧金山待了一礼拜,度过了我一生中最崩溃的日子。玛丽露和我四处奔波,走好几英里,就为了找到点饭钱。我们甚至跑到教堂街的一家破旅馆里去找了几个她认识的醉鬼船员,他们给了我们威士忌。

我们在旅馆里一起住了两天。我发现,这会儿迪安不在视野之内,玛丽露对我完全丧失了兴趣,她只是想通过我来搞定迪安,他的铁哥们。我们在房间里有了争吵。我们也整夜躺在床上,而后我把我做过的梦告诉了她。我告诉她我梦到过一条世界级的巨蛇蜷缩在地底下,就像虫子藏在苹果里头,有一天会拱起来成为一座山头,顺理成章地被命名为蛇山,会在平原上不断延伸,足足有一百英里长,并继续吞食着它扩张途中的一切。我告诉她那条蛇就是撒旦。“那会发生什么呢?”她突然尖叫起来,很快紧紧地抱住我。

“一位叫萨克斯大夫的圣徒会用神秘的草药药杀它,这会儿,他正在美国某个地下棚屋熬制这味草药呢。也可以剧透一下啦,这条蛇不过是鸽子们的烟雾弹,当蛇死了之后呢,一大群银灰色的鸽子就会从它的身体里飞出来,带给整个世界和平的消息。”饥肠辘辘和痛苦让我有点儿懵逼。

有一天晚上,玛丽露和一个夜店老板跑掉了。我本来跟她约好了在拉金街和吉里街交接处对过的门道等她,那时我饿得半死,而那会儿她正好跟她的女友从高档公寓楼的门厅里走出来,还有那夜店老板,肚子圆滚滚的糟老头儿。本来她只是顺道去看看她的女友。我能看出她是怎样一个婊子。尽管她已经看到我站在门道那儿了,却不敢跟我打个招呼。她一路操着小碎步,上了那辆凯迪拉克,随他们而去。现如今,我形单影只,一无所有。

我一路闲逛,从街上捡些烟头来抽。我经过市场街一间卖炸鱼薯片的大排档,突然间,那家店的女老板用惊恐的神情看着我,当我路过的时候。她也许认为我带了枪,要进去洗劫那家店。我又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我感觉她是我两百年前在英格兰的母亲,而我是她沦为草寇的儿子,坐了牢出来,来她的廉价小饭馆暴力夺取她的劳动所得。我停下脚步,在路边恍恍惚惚地定住了。我往市场街望去,我不知道它是市场街还是新奥尔良的运河街,它的尽头就是水,模棱两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水,正如纽约的第四十二大道,走到头儿就是水,而你永远不知道你在哪里。我想起了埃德·邓克尔在时代广场的幽灵。我有些迷糊,我想回去看看我那开小饮食店的奇特的、狄更斯式的母亲。我从头到脚抖个不停。我仿佛拥有指向1750年的英格兰的全部记忆,而我现在在旧金山不过是另外一次生命,另外一具躯体。“不,”那个妇女仿佛用她那惊恐的眼神在说,“别回来折磨你老老实实,卖力干活儿的妈。你不再像我儿子了——更像你爸,我的第一个老公,幸好有这个好心的希腊人可怜我。”(那位店主是个胳膊上寒毛很重的希腊人。)“你没个正形儿,就知道喝几泡猫尿,七搞八搞,最后不知羞耻地跑回来抢夺我在这个小店辛辛苦苦打拼得来的果实。哦,儿子!你有没有跪下来,祈求上天饶恕你的所有罪过和无耻行径?迷惘的孩子!走开!别再来骚扰我的灵魂,我好不容易忘掉了你。别来揭开我的旧伤疤,就当你从来没回来,没来看我——你来看的是我的血汗钱,那几个可怜的小钱儿——贪得无厌,巧取豪夺,阴险无情,狼心狗肺的我的儿子!儿子!”这勾起了我的回忆,在格雷特纳和老布尔在一起的情形。在那么一瞬间,我似乎到达了我一直想要到达的某种境界,那是从纪年意义上的时间,直接彻底跨进永恒的阴影的时刻,在肉身的束缚之下彷徨失措,感觉到死亡正敲打着我的脚后跟,催促我前行,幽灵也在敲打着自个儿的脚后跟,而我则慌不择路地奔向所有天使升天、进入圣洁而又无尽的空虚之地的那块板子,心灵中闪耀着强有力的、无法想象的辐射,无数的莲花幻境落入神奇的飞蛾扑火般的天际。我能听到某种无法形容的、翻滚的轰鸣,它不在我耳朵里,而是四处弥漫,而且与声音本身毫无关系。我意识到我已经死了,并重生了无数次,我记不住是因为从生到死以及从死到生的转化过程是如此见了鬼似的容易,就跟恶作剧变戏法差不多。就像千百万次地睡去又醒来,是一种彻底的随意和深刻的无视。我意识到正是因为内在意志的坚定不移,这些生与死的蜕变才会发生,正如风吹过纯净、安宁、镜面般的水面。我感受到了一阵甜美而昏眩的欢喜,正如往主动脉来了一大针海洛因;也像黄昏时分喝了一大口红酒,让你战栗。我的双脚发软,我感觉自己在下一刻就要死去了。但我没死,而是走了四英里,沿途捡了十根长烟蒂并把它们拿回玛丽露的旅馆房间,把那里边的烟丝塞到我的老烟斗里,点燃了它。我太年轻了,意识不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在窗边,我闻到了整个旧金山的食物香味。外头是一些海鲜排档,他们提供热乎乎的圆面包,放面包的篮子本身足够好,也可以食用。那儿的菜单本软乎乎的,带着可食的香气,像是在热汤当中烫过,再重新烤干,也是可以吃的。只要给我展示一下海鲜菜单上蓝色海鱼的鱼鳞,我会立刻食欲大增。让我闻闻融化的奶油和龙虾脚的味道吧。有些馆子专营浓汁烩牛肉,或者红酒烤鸡。也有一些地方把汉堡放在烤架上烤,烤得滋滋作响,而咖啡只售五分钱一杯。哦,那从唐人街飘到我房间的炒面的香气,与北海滩的意面酱的香气有一拼,还有渔夫码头的软壳蟹——不对,还有菲尔莫尔的串着烤的烤小肉排!还有市场街的辣豆子,红彤彤的,还有码头上酒鬼之夜的法式炸薯条,湾区对面索萨利托的蒸螃蟹,这就是我对旧金山全部的幻想。加上雾,容易让人觉得肚子空空的阴郁的雾,在柔和的夜晚闪烁不定的霓虹灯,穿着高跟鞋的女郎的脚步声,中国杂货店窗口内的白色鸽子……

11

迪安最终还是来找我了,他觉得我还有挽救的价值。并把我带回了卡蜜儿家。“玛丽露哪儿去了,哥们?”

“那个婊子跑了。”经历了玛丽露之后,卡蜜儿真是让人欣慰。一位有涵养、懂礼貌的年轻女人,而且她晓得早先迪安寄给她的十八美元是我的。但是你在哪儿啊,甜蜜的玛丽露?我在卡蜜儿的住处消闲了好几天。从她在独立街的木质结构公寓的起居室的窗户望出去,你可以看到在旧金山的雨夜熊熊燃烧的红与绿。我在的那几天,迪安做了个荒诞不经的工作。他找到了一份去各家各户的厨房推销一种新式压力锅的工作。那位推销员给了他一大堆样品和小册子。第一天,迪安像打了鸡血一般,他约了客户见面,我跟他跑遍全城。他的点子是要先接受参加聚餐的邀请,然后站起身来,开始推荐那款压力锅。“天,”迪安激动地说道,“这比我给西纳干活时还要疯,西纳在奥克兰推销百科全书。无人能敌。他发表长篇大论的演讲,他上蹿下跳,他大笑,他哭泣。有一次,我们跑进一个流动工人的家里,所有人正准备去参加个葬礼,西纳居然跪下,为逝去的灵魂得到解救而祷告,那流动工人全家人都哭了。他卖出去了整整一套百科全书。他是世上最疯的疯子。我想知道他哪儿去了。过去我们总是跟年轻漂亮的女孩儿坐在一起,在她们的厨房里摸摸弄弄。今天下午,我会跟一个优秀的家庭主妇一起待在她的小厨房里——环抱着她,演示如何使用压力锅。哈!嗯!喔呜!”

“继续努力,迪安,”我说。“也许有一天你能当上旧金山市市长。”他想好了一整套推销压力锅的说辞。夜里他在我和卡蜜儿跟前反复练习。

有一天一大早,他光着身子站在窗前,当太阳升起的时候看着外边。他看起来确实像是有朝一日会成为旧金山市异教徒市长似的。但他的精力耗光了。一个下雨的午后,那位推销员跑来看迪安在干吗。迪安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你是否试着要把那些东西卖掉?”

“不,”迪安说,“我在找另外一份工作。”

“好吧,那你打算拿这些样品怎么办?”

“我不知道。”在一片死寂中,推销员收拢所有他那些可怜的锅子,离开了。我对这一切又厌倦又厌烦,迪安也是。

但是有一天晚上,我们突然又疯了似地跑了出去。我们去旧金山一家小夜店看瘦子盖拉德。瘦子盖拉德是个又高又瘦的黑人,有着一双巨大忧郁的眼睛,总是在说“对头,奥隆尼”和“来点儿波本威士忌怎么样”。在旧金山,一大票年轻的知识分子聚拢在他身边,听他弹奏钢琴、吉他和手鼓。等他热身之后,他会脱掉衬衫和汗衫,兴之所至地表演起来。他将脑海中出现的任何东西拿出来说事儿。他会唱“水泥搅拌机,扑—提,扑—提”,而后突然将弹奏放慢,近乎冥想似地将手指尖靠近鼓面,几乎不触及它。当所有人身体前倾,屏住呼吸认真倾听,你以为他会这么来一分钟或者什么的,但他一直持续下去,进行了一个小时之久,用指头尖在鼓面上敲出几乎听不见的声响。那声音越来越小,以至于你再也听不着了,从开着的门涌进来了外边的车水马龙声。而后他慢慢地站起来,拿起麦克风,非常非常慢地说,“伟大的奥隆尼……好好的奥夫提……你好奥隆尼……波本奥隆尼……所有的奥隆尼……前面那排男孩和他们的女孩们待得怎么样了奥隆尼……奥隆尼……夫提……奥隆尼隆尼……”他如此喃喃自语了十五分钟,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你再也听不到了。他用忧伤的大眼睛巡视着台下的观众。

迪安站在后面,说:“上帝!就是这样!”——他的两只手像祷告那样放在胸前,满头大汗。“萨尔,瘦子太会了,他太会了。”瘦子在钢琴跟前坐下,弹了两个音,是两个C,而后再来两个音,再来一个,突然间那个又高又壮的贝斯手突然从白日梦中醒来,意识到瘦子在弹“即兴的C布鲁斯”,于是他用他的大粗指头弹拨着琴弦,传出了巨大而沉闷的节奏声,所有人开始跟着摇摆,而瘦子看起来和先前一样悲哀,于是他们演奏了半个小时的爵士乐。而后瘦子转向疯狂,抓起手鼓,开始敲打出极其快速的古巴节奏,用西班牙语,阿拉伯语,用秘鲁方言,用埃及语,用所有他知道的语言喊叫着疯狂的东西,他懂得数不清的语言。而后这一环节结束了,每个环节要花两个小时。瘦子盖拉德站了起来站在一张海报跟前,当所有人涌上前去跟他说话时,他特别哀矜地看着所有人。有人递给他一杯波本威士忌。“波本—奥隆尼——谢谢—你—奥夫提……”

没有人知道瘦子盖拉德在哪里。迪安有一次做了一个梦,梦到他怀了一个孩子,他的肚皮鼓到发蓝,躺在加州一所医院的草地上。在一棵树下,跟着一群有色人种,围坐在盖拉德身边。迪安用一个母亲绝望的眼神看着他。瘦子说:“来吧,奥隆尼。”现在迪安靠近了他,他靠近了他的上帝,他觉得瘦子就是他的上帝,他在他跟前坐立不安,鞠躬作揖,请他跟我们坐在一起。“好的—奥隆尼。”瘦子说,他可以跟任何人坐在一起,但不能保证他的灵魂也是如此。迪安弄了一张桌子,拿来了喝的,毕恭毕敬地坐在瘦子跟前。瘦子却神游天外,越过了他的脑袋。每次瘦子说“奥隆尼”,迪安就说,“是的!”我跟这两个疯子坐在一起,啥也没发生。对于瘦子盖拉德来说,整个世界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奥隆尼。

同一个晚上,我跟“灯罩”打听了菲尔莫尔和吉里的下落,“灯罩”是个高大的黑人,他穿着大衣,不忘帽子和围巾,冲进旧金山的音乐酒馆,跳上舞台,就开始唱歌,额头青筋暴起,向后仰着,将他灵魂中所有的力气使出来,吹奏起布鲁斯。他唱歌的时候向人们嚷嚷:“不要死了才去天堂,从现在开始就大吃大喝,到威士忌结束!”他的声音盖过了一切。他扮鬼脸,扭来扭去,作出种种莫可名状的样子来。他来到我们这桌,凑近我们说:“是的!”而后他踉踉跄跄地上了街,去另外一家酒馆。然后是康尼·乔丹,一个男神经,一边唱歌一边挥舞手臂,最终把身上的汗都溅到所有人身上,他能踢开麦克风,像个女人一样尖叫。而且深夜你还能见到他流连于詹姆森的夜场,听着狂野的爵士乐,瞪大他的眼睛,耷拉着他的双肩,双眼放空地望着某个地方,或者跟前的酒杯。我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乐手。在旧金山所有人都在演奏爵士乐。那是这个大陆的末日,他们不拿这些当回事儿。迪安和我就拿着这种态度,在旧金山各处晃悠,直到我拿到我的下一份退役军人津贴,而后准备回家。

我到底为什么去旧金山,我也不知道。卡蜜儿希望我走人,迪安怎么都行。我买了一大条面包和肉,给自己做了十个三明治,打算横穿大陆的时候再吃,我到达科他的时候,这些三明治已经开始要变质了。在旧金山的最后一个晚上,迪安发了疯,在市区某个地方找到了玛丽露,于是我们坐到车上,穿过码头跑遍了里士满,在石油工人居住区的棚屋听着黑人爵士。玛丽露要坐下的时候,一个黑哥们抽掉了她屁股下的椅子。姑娘们在厕所向她求欢,我也被追求了。迪安局促不安。是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我要走了。

天亮时分,我坐上开往纽约的巴士,跟迪安和玛丽露道别。他们想要我的一些三明治。我拒绝了他们。那是个忧伤的时刻,我们都觉得我们再也不会见到彼此了,而且我们不在乎。